广州往事之一:隋牧青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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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往事之一:隋牧青律师

2015-12-02叶隐

一、

不久前胡紫薇女士,写了一篇题为《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的浦志强印象,寥寥千字,就刻画了一个刚烈威猛、侠肝义胆又不失天真温柔的大英雄。彷佛看到了游侠佐罗渐行渐远依然豪情逼人的背影,还有偶尔温柔顽皮的侧影。令人钦佩和印象深刻。

去年有好几个律师朋友,希望我为郭飞雄和唐荆陵写一些文章。各写了几千字,一直搁置在草稿箱里成为烂尾楼。今天又写了两个版本的郭飞雄,还是不能完工,我想自己实在写不好太完美的英雄人物。

人民大众热爱英雄,社会变革需要偶像,尤其是道德圣徒一般的偶像,比如许志永、郭玉闪、浦志强、郭飞雄、唐荆陵、张雪忠。在社会运动中,圣徒一般的偶像,便于识别,易于动员,确乎有其不可替代的凝聚和感召作用。而在我的认知和信仰体系里,一直抗拒将人脸谱化和偶像化。人一被脸谱化,就丧失了他固有的丰富性;一被偶像化,他的自由就会被大众的依赖所绑架,意志就被大众的期待所劫持。当拿破仑凯旋归来,接受万民崇拜时,他神情冷漠的说:今天他们山呼万岁,如果哪天我被送上断头台,他们也照样会山呼万岁。崇拜英雄或偶像,属于普遍的人性,无所谓劣根性,所以这里无意故作高冷贬斥民众的劣根性,而意在提醒对人性保持必要的审慎和戒备。而个体的独立意识,正是自由得以实行的前提。偶像的横空耸立,和他的遽然坍塌,常只在瞬息之间。所以我偏爱有缺点的战士,而非完美的道德偶像。

在前口炮党里,我是极少数的从人性阐发政治和社会变革的论者,虽然一贯被目为激进,实际上一直勒着保守的缰绳。故很多人认为我的贴虽然犀利透彻,却又不如其他持制度决定论、博弈论的口炮党那么痛快淋漓如打鸡血。从不同的角度审视人性也包括自性,是我从未停止过的功课。当归入基督后,一切困惑迎刃而解。

数十年的自由运动,造就了无数艰苦卓绝践行自由的英雄。但我始终从一个罪人如何完成救赎的角度去理解他们,也如此阐发人性。并在其中体悟人的卑微、困顿和挣扎,以及从荒诞、虚无、无力感中艰难的超越和升华。一如基督徒认罪,将自己置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的处境,才能获得新生。正因为如此,相较于坚韧卓绝、正气凛然的郭飞雄,我更愿意写写隋牧青,一个浑身臭毛病,无意做战士,抗拒做反贼,却被以煽动颠覆罪名抓捕的朋友和人权律师。

二、

2015年7月10日凌晨,有朋友给我电话:“老叶,孙姐说,隋律师被带走了”。在这次大规模迫害和震慑人权律师的风暴中,白天不断看到律师被带走,听到这一消息我并不吃惊。隋牧青是广东维稳当局最忌恨的人权律师,不被带走才是不正常的。于是让她立即给我隋牧青太太孙姐的电话。两年前,这位朋友为了答谢我和隋律,曾经请我和隋律一家在一个农家乐

里聚过餐,隋律大概也经常和她提起我,所以电话过去,报上名号,问她还记得我吗。她说记得,就毫不迟疑地给我简单描述了隋律被带走的经过。

7月9日23:40左右,隋律一家人已经上床休息,楼下有人按门铃,说:你家车被撞了。隋律说夜深疲倦,明天再处理。来人说撞得非常严重,必须即时处理。隋律无奈,只得开门下楼(他家在二楼),在楼道里迅即被控制。有人亮出“涉嫌寻衅滋事”的传唤通知书,让他签字。他喝问具体所涉何事,来人说到了派出所就知道了。旋即被架走,带到广州市番禺区南村派出所。因隋律下楼未带手机,稍后又一群警察前来要求孙姐交出手机,及威胁她不得外传消息,孙姐据理力争拒不开门。他们骚扰威胁一阵后,警告孙姐不得外传消息后离去。

7月11日晚9时,又一群国保(秘密警察,即国内安全保卫大队的简称)到隋律家送达“隋牧青涉嫌煽颠颠覆国家政权罪”,被“指定监视居住”的通知书。并劝说孙姐写信让隋牧青认罪悔罪,这样就可以早点恢复自由。孙姐回复,你们应该让隋牧青亲自给我写信告诉他的真实处境,我才可以视情况决定写或不写。刚开始我还非常担心孙姐,一弱女子带着七岁的儿子,遭到轮番骚扰惊吓,还在群里求助住她周边的朋友过去安慰陪伴。后听朋友说,她的应对非常清晰冷静和坚定,不愧是执业律师,才略微放心。

7月12日约7时,孙姐去南村派出所给隋律送衣服,被告知隋律已被带离派出所,去向不明。所谓“指定监视居住”,是基于臭名昭著的刑诉法第73条的一种变相剥夺人身自由的强制手段,可以视为绑架。如果被羁押在看守所,看守所毕竟有一定之规,即使权利不能得到保障,毕竟提审有记录和监仓有同伴,有什么差错至少理论上有迹可循。而指定监视居住,通常被单独关押在警察学校、政府招待所之类的审讯基地,一人单独一间,红脸白脸,打手、武警,各种角色各种手段轮番上阵,即使钢铁战士都很难吃得消。种种令人发指的卑劣凶残,可参考2011年初xx花期间,诸多遭到指定监视居住的异议人士或无辜者的回忆录。其中以艾胖子的《八十一天》最为著名。艾胖子作为享有巨大国际名望和关注度的艺术家和边缘红二代(其父为著名诗人艾青),遭遇尚且如此惨烈,其他没有名望和家世加护的,就更加悲惨。

7月13日冉彤律师去广州市公安局交涉会见未果,“警察坚持一不许会见二不披露案情保证隋律师宾馆待遇好吃好喝”。至于实际遭遇如何,很快五个月了,我们仍然不得而知。

我最后一次见到隋牧青是6月28日。

6月27日,他到成都与冉彤律师一道去会见同样被控“涉嫌煽颠”的陈云飞。陈云飞没见着,十几天后,他自己却被煽颠了,如今冉彤律师得同时为两个煽颠犯辩护。而在当前急剧倒退的趋势下,说不定哪天冉彤律师也得再找律师为自己辩护,直到律师们再也找不到辩护律师。如果我把中国人权律师们凶险的处境,告诉圈外的朋友。他们一定以为是我瞎编的海外奇谈,荒诞不经;或者干脆认为,律师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为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反贼辩护,自己倒霉纯属活该。对这些生活在同一个国家,两个不同的世界的朋友,我也非常无奈。经济的衰退,民生和民权状态的进一步恶化,不知道是否能唤起他们对自身权利的一些警觉。

隋、冉二位律师会见陈云飞受阻,翌日无事,他约我到一主内弟兄家聊天,我们单独聊了三个小时。和人权律师们聊天,首先会对近期被抓捕的同道案情,做一个简单回顾和分析。其次对哪一类人,会成为“新常态”下的下一波打击对象,做一些评估。隋牧青自2013年8月担任郭飞雄案的辩护人以后,他不断给广东维稳当局制造麻烦,已经成为首要打击目标。他的律师事务所受到警告,办理港澳通行证被拒,律师证年审受到刁难,出国被边控,这一系列警告,已预示着他离失去自由不远了。对此,他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他在1989年,因为参加广场运动,曾经入狱数月,对监狱并不陌生也不恐惧。但是,他缺乏一个根本性的目标:即自己为什么要坐牢?目前,他所有能找到的理由,不外乎因为良知和义愤,拍案而起,挺身而出。对于自己所作所为,问心无愧,敢作敢当,但也仅此而已。而不像郭飞雄先生那样,具有职业反对政治家的清晰目标、坚定意志,视坐牢为他当前的最主要工作。

期间我们聊到各知名律师辩护词的高下,从法理、实证、气势、文采各方面都作了点评,他对自己为丁家喜所作的辩护词比较满意。但又遗憾当时行文有些仓促,本来可以写得更好。我说:老隋,这个问题我们聊过很多次了,我觉得你的辩护词和平时的会见笔录,最特别的地方,都裹挟着一种其他律师少有的义愤,但美中不足的是结尾都太仓促。这或许和你某种内在的焦虑有关。

他拍拍头:你说的太对了,我确实是非常焦虑,缺乏耐心,厌烦细节。这个毛病总想纠正,但就是改不过来。你说怎么办?

我说,我所知道的好些律师,他们对自己在历史中的定位非常清晰。当下的所作所为,就是奔着未来的大法官、参议员去的。正因为这种舍我其谁的时代使命感和责任感,他们才不会被纷扰的现象裹挟,陷入正义不彰的焦灼无力感里,勇敢中又自有一股沉静和从容的力量。

他挠挠头:哎,你说得非常对,我这人真的胸无大志,没想那么多。你说的这个问题,我得认真琢磨琢磨。

我说,一个国家的转型,需要有一批勇于任事和担责的精英,别说奔大法官或参议员,就是奔总统去,我都非常赞赏这种雄心和抱负。在一个即将风云剧变的大时代,有才华的人若自甘淡泊或逍遥,并非什么美德,更多是一种辜负上天恩赐的堕落。得天独厚,就要替天行道嘛。不论你有什么人生规划,但你介入的人权案子,你写的每一份辩护词和会见纪录,都是这个时代的见证。如果你都把它们当成历史文献的心态来写,或许可以抑制焦虑感,而发挥得更精彩。即使未来你甘于淡泊,你留下的这些文献,见证这个时代的光明和黑暗,正义与邪恶的交战,这一代人的苦难、勇气和担当,价值也是不可估量的。

他深以为然,说,你的这些想法,影影绰绰在脑海里盘旋了好几年,但不太清晰,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得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谢谢。

我笑说,你本来就是个只爱自己说,没耐心听人说的话痨,能忍受我好为人师的臭毛病,我该感谢你才对。双方相视一笑。

自屠夫吴淦入狱后,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恐怕今年再难见到老隋了。我不想自诩先知,但最近几年每一波的打击,几乎都在我的预感中,时间点也多没有超过一个月。正是基于这

种敏锐的直觉,我像在踩钢丝一样,小心翼翼地调整自己的言行。当喉舌抹黑女律师王宇时,我已经预感到那绝不是个案,而是正在对人权律师群体磨刀霍霍。

四、

八九一代,很多人的人生轨迹,其实在那个春夏之交,就已经被型塑或锁定了。所以对于隋牧青何时进去,我并没有太多的忧虑。有一些人,注定是被历史拣选,来承当这个民族的苦难、引领它走出埃及的,尽管很多人像摩西一样自己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有时,想到他或一些气质与他相近的朋友,就会想到莱昂内的《革命往事》里的隐喻:完成革命的往往是那些对革命无知无觉的人,策划革命的却常常背叛了革命,而坚持革命的最终的结局是死亡。 我不像革命家肖恩,他也不像流寇胡安,但毫无疑问,他的血性、义气和鲁莽的勇敢,和胡安有些相似之处。

比起关心他在历史中的地位和担当作为,我更关心他的个人状态。六*四期间,他写过一个帖,大意是,他经过艰苦的内省,意识到六*四给他造成的伤害,非常深沉,经常在梦中惊醒。这种创伤,不仅是他个人的记忆,也是他那一代人的集体创伤。大部分人都被坦克吓破了胆,有人选择升官发财和及时行乐来逃避血色记忆的恐惧;部分心有不甘又无法摆脱恐惧的辖制,自甘沉沦堕落了。还有一部分如隋牧青,长久的舔嗜伤口后,克服恐惧再次勇敢的站了出来。

去年年初,我在朋友圈里带动了一些朋友健身运动,老隋也受了一些感染。他每次见到我都会问,你有没有发现我最近又瘦了一些?如果我率先发现,他就会像捡了宝一样非常开心。这次又聊到健身,我希望他把有些能放的事情先放一下,把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状态调整到最好。这样才能更多精力和妻子、孩子亲密相处,工作效率更高。尤其他的孩子很快就要进入青春叛逆期,如果不及早建立亲密的关系,也许会留下久远的遗憾。他说他曾经咨询过心理医生,医生也确证了他的创伤。更早之前,他也跟我谈过信仰。我问他受过洗没有,他说没有。我希望他的创伤,能在信仰中得到疗愈。当然他选择心理治疗,亦无不可。他一边和我聊,一边站起来扶着椅子靠背,说最近这样练习慢跑。说,这个动作,其实是做爱的动作,每天练习半小时。把我笑歪。

期间谈到我的处境,我说,在广州已经无法呆下去了。罗网早已张开,只等我再犯一个小错误。你17号问我,为何不等到19号唐荆陵开完庭才离开广州。我说我揣测,开庭前给他们家属送了一下饭,估计国宝已经很痛恨我了。如果我去现场,其他人被控制,开庭完了就放了,我可能就没那么轻松了。他说,确实有可能把你搞一聚众扰乱公共秩序刑拘起来,再转煽动颠覆。毕竟,圈内有点名气的,只有你和老莫还没有被收拾过。听说郭飞雄两度开庭,现场都没抓到你,他们已经很恼火了。不过你这家伙,看似鲁莽,但在行动中却比谁都细致、谨慎又狡猾啊。我说,如果去围观一下,连现场都没到达,现场信息都没发出,就轻易被抓到,那行动几乎没有效果,不符合我的行动性价比原则啊,所以提前会做出比较细致的计划。起码得完成信息发布任务,再被抓住才合算啊。

不过话说回来,党国像一个占据绝对优势的猎人,有的是耐心。郭玉闪11年搞出那么一大单,也不是三年后才对他下手嘛。所以我也懒得揣度他们何时出手。我对牢狱并没有太多恐惧,但坦率地说,我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因为太多酝酿了几年的思想和文化写作计划,因为被政治反对的焦虑裹挟,一再延宕。如果进去,还是很难抵挡虚度光阴的焦虑感煎熬。

这两年且战且退,至今仍然被粉红自由派认定为最激进的革命党,深恨党国还不收拾我全无天理。其实为了实现个人志业的一己之私,我已经自我溃败和自我阉割得每天都要鄙视自己一通了。

临别时,我们互道保重。遗憾的是,在他还没有将身体和精神调整到最佳状态,就遭遇预谋已久的迫害。不知道他的身体,能否扛得住指定监视居住的磨难。但我对他坚定的意志,丝毫不会怀疑。

四、

我和隋牧青的交情,始于微博。10-11年他有个账号叫“岭南左月刀”,经常跑我帖子下来挑衅几句。初时未加留意,后来觉得这人有点神经病,忍无可忍也会对骂一番。当时气血很盛,和他约架,他又不接招。后来腾彪博士邀请我参加一个研讨会,他也在场。才知道“左月刀”是隋牧的拆字,真名隋牧青,还是个律师呢。线下见面,他又祭出网上那一套,言不及义的不时冷嘲热讽几句,惹得我非常恼火,当着众多律师的面要揍他,他又嬉皮笑脸的走开了。总之,第一次见面,可能彼此印象都非常之恶劣,但又没觉得对方有多坏。

后来无意看到他和陈启棠(天理;去年因煽颠入狱)参与一些维权案,奔走在连南和江西。我对在学理和政治原则上的辩论寸土不让,但对于行动,抱持极大的理解和宽容。毕竟抗争空间有限,姿态卑微一点,目标或主题模糊一点,都可以理解并予以支持。至于行动路径行不行得通,只要有人愿意尝试,同时也能给党国添乱,都一体支持。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后来得知他是郭飞雄的搭档,这些维权案,正是在践行郭飞雄的主张,即政治问题法律化,通过法律框架下公民广泛参与的维权途径,规范政府权力,争取和巩固公民权利,倒逼权力让步,逐渐实现民主。不记得再次见面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席间我对他的辛苦践行表示了高度认可和尊重,于是瞬间就和解了。

此前微博上的派系,大致可以分为:坐等改良派(如吴国师),互动改良派(刘诺奖),抗争维权倒逼改良派(郭飞雄、许志永),非暴力不合作革命派(唐荆陵),主动抗争引导广场革命派(屠夫、莫之许、野渡),武装革命派(很少认为是唯一或最优路径,只是作为最后保留手段)。上述各派的公众认可度逐次递减。

隋牧青有自己坚定的主张,但在公开表达的政治认知,大致和笑蜀老师一路,行动主张,则和郭飞雄契合,而笑蜀老师的行动主张,则在许志永和郭飞雄之间取中,即郭更激进,许更温和。在郭飞雄尚未入狱前,他们三人,或可称之为郭笑隋三架马车。我和笑蜀老师曾是多年的论敌,政治认知理路上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后来才想起,隋牧青作为笑蜀路线的铁粉,这也可以解释当年,他不时对我语出讥讽的原因了。

比起莫之许们在转型路径阐述上的寸土不让(对理性水平高的有益,反之则是妨碍),我更中庸随意一些,谁觉得什么路径可行,谁爱试都去试吧,试到最后,就会发现所有认为可行的路径都是无效的。改良绝无希望,主动革命也无可能,最终都要回到突变式革命这条并非人力所能规划的道路上来。各种路径尝试,在阐述上虽然带有排他的独断性和优越感,在现实中也同样累遭挫折和惨败,也就是说一切争论都“然并卵”。但也并非全然无效,起码制造了议题,造就了一帮初心浪漫又逾挫愈勇的志士和英雄,警醒了一帮同样天真的粉丝。这世上许志永郭飞雄唐荆陵那样的愚公本来就少,智叟太多,太把自己当先知,也没意思。

本文来源:https://www.bwwdw.com/article/yrk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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