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言说再释

庄子言说再释

作者：金德万

庄生，狂人也，《庄子》亦狂言也。北京大学王博《庄子哲学》一书，如剥笋剔葱，层层剔剥《庄子》内七篇之狂言大话，以为这些狂言大话中“居住的东西”乃对人生、对生命的沉重和无奈，然后以人间世、养生主、德充符、齐物论、大宗师、逍遥游、应帝王为次第，重现庄子之于生命的心路历程。《庄子》内七篇本以逍遥游为第一，《庄子哲学》以人间世开篇，这里次序的颠倒，表达的正是作者对庄子的基本理解：人被抛入且挣扎于斯的人间世，才是庄子思想孕育生长的土地。《庄子哲学》乃曰：“庄子的根始终是扎在人间世界的，以人间世为枢机的话，我们就始终看到生命在世界中的挣扎。”“几乎在每一篇中，我们都能听到庄子发自生命最深层的呐喊。”在我们困惑于先秦儒道之复杂关系，摸索其中的大郤大窾时，《庄子哲学》指出了一条颇可注意的路向：“和一般哲人们把政治秩序作为其思考的中心不同，庄子思考的主要是生命在乱世中的安顿。”与儒家的学术取向相同，庄子面向人间世界，走入人间世界，试图解决人间世界中的问题，所不同者，乃在于儒家以政治为主题，而庄子则拈取生命。庄子与儒家之别，非出世入世之别也。设若我们的注意力不限在政治理想，即可体察到庄子对现实生活之热忱，生命之安顿在任一时代都是现实问题。在庄子哲学中，人的生命必定要在人世间得以安顿。安顿人之生命，欲达致“形之委蛇”，需要对外物人事有充分的体察。譬如解牛，力量大者可以大砍大杀之，力量小者亦可小砍小杀一番，而像庖丁那样以无厚入有间，似乎成就牛之自身肢解自身，乃大不易。倘无“目无全牛”的经验和修养，如何能“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 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安顿生命非比建立政治秩序易，因此方有《庄子》内七篇之汪洋浩博，玄奥难解，有了后世诠注之连篇累牍，众说纷纭。然而以往注庄者似乎都忽略了庄子对人间世界的巨大关注和深刻理解，把《庄子》之狂言坐实为与人间世界睽隔的真正的狂言大话，从而忽略了这样一个道理，即人间世界不但是庄子哲学的起因与归宿，而且还是庄子以隐来安顿生命的必要条件。 《庄子哲学》对庄子哲学提出的批评，指出三种归隐方式：一是伯夷叔齐之隐于野，此乃儒家所崇尚的君子隐；一是庄子之隐于市；再者为东方朔之隐于朝，后之两种皆符合心之逍遥与形之委蛇的“就不欲人”的心隐全生法则。书中质问曰：当我们沿着庄子的思路向前去想的时候，比如庄子使我们可以采取一种心隐的方式，何可以保持心的一种特立独行，你可以放浪形骸的时候，形体的东西不是很重要的时候，你可以进一步，既然我可以生活在人群里面，为什么不可以进一步到政治权力里面去呢？沿着这一思路，这一逻辑，东方朔的种种滑稽之行，适可作为庄子哲学之最终实现。

庄子之拒为楚相，较之东方朔之甘为弄臣，似更能引发后世共鸣，庄子哲学也因此更具生命力和感召力。这是极应引起注意的现象。个中原因自十分复杂，其中之一乃如王博之所云：“（心与形之分裂）当然不足以呈现出一个健康的或者活泼的生命，它只是在畸形的环境中不得已的处

境下的一种安顿生命的方式。”这个不得已的方式是不可以发挥到极限的。父子之亲、君臣之义既然“无可逃于天地之间”，你又如何能彻底解消或忘掉呢？如何能于嘻笑间彻底“委蛇”之？ 原以为归隐之事至易，读《庄子哲学》方知比不归隐还要艰难。在《庄子》内七篇所构建的关于隐士的复杂哲学中，庖丁只不过处于七重境界之第二重而已，那与道为一的、无为的、自由的、逍遥的应帝王之境界，竟像儒者平天下的梦想一样，难乎其难于上青天。由此可见用以安顿生命的归隐之道，是何其艰难，而庄子之魄力，又何其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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