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祖棻《涉江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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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祖棻《涉江词》(下)

宴清都庚辰四月,余以腹中生瘤,自雅州移成都割治。未痊而医院午夜忽告失慎。奔命濒危,仅乃获免。千帆方由旅馆驰赴火场,四觅不获,迨晓始知余尚在。相见持泣,经过似梦,不可无词。未了伤心语。回廊转、绿云深隔朱户。罗裀比雪,并刀似水,素纱轻护。凭教翦断柔肠,割瘤时并去盲肠。翦不断相思一缕。甚更仗、寸寸情丝,殷勤为系魂住。

迷离梦回珠馆,谁扶病骨,愁认归路。烟横锦榭,霞飞画栋,劫灰红舞。长街月沈风急,翠袖薄、难禁夜露。喜晓窗,泪眼相看,搴帷乍遇。长街以下,汪先生曰:清真家数。蝶恋花医院既毁,寄寓友所而日就治焉。寻帆因事先返嘉州,居停又以寇机夜袭移乡。

流徙传舍,客况愈难为怀矣。

珠箔飘灯人又去。月冷荒城,警角声凄楚。瘦影相扶愁转步,香瘢未褪红丝缕。

访里寻邻迷旧处。燕子惊飞,更傍谁家住?肠断千山闻杜宇,

梦中不识江南路。下阕,汪先生曰:是墨是泪。

笺曰:友,谓唐圭璋兄也。祖棻与余尝暂居其小福建营寓所。后唐兄移居郊外,祖棻又迁女青年会寄宿舍。扫花游与磊霞、汉南、白匋、石齐诸君茗话少城公园,时久病初起也。药炉乍歇,叹病眼高楼,暗伤春暮。小园试步。算重逢忍说,过江情绪。酌梦斟愁,散入茶烟碧缕。胜游处,早歌管楼台,都化尘土。

离恨知几许?付白石清词,草堂新句。素弦漫谱。更阑干咫尺,易催笳鼓。绿遍垂杨,不是江南旧树。少城路,但凄然、一天风絮。笺曰:佘贤勋,字磊霞,安徽无为人,金陵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金陵大学中文系主任,已故。周荫棠,字汉南,安徽桐城人,金陵大毕中文系毕业,曾任湖南大学历史系教授,已故。吴徵铸,字白匋,江苏仪徵人,金陵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南京大学教授,已故。过秦楼六月重入四圣祠医院作别院飞花,断檐归燕,是处旧愁萦惹。芳裀乍拂,药盏初温,尚认剩脂零麝。谁念未褪香瘢,重试并刀,素绡轻卸。甚相逢苦记,华鬟残劫,那时情话。

休更间、病怯高楼,寒生哀角,万一好天良夜。才移月色,还怕新晴,睡起绣帘先挂。输与邻娃梦回,鱼脍金盘,橙遗

罗帕。但孤灯写影,又是黄昏近也。上阕,汪先生曰:叙事细腻熨贴,是词境最难处。下阕,汪先生曰:宛转极矣。而下语乃如珠走盘,如丸下坂,经营刻意,复返自然,如是如是。

笺曰:下阙云云,盖寇机时有夜袭,故以良夜月色为忧也。鹧鸪天再病新愈,白匋、石斋雨夕邀饮,漫拈此调。乍拂尘鸾试晚妆,钿车路转趁垂杨。当筵酒盏欺新病,开箧罗衣歇旧香。

花市散,角声长。锦城丝管久凄凉。一川烟草黄梅雨,不是江南更断肠。笺曰:此词有白匋和作云:“闲梦江南细马驮,繁樱千树覆春波。锦江纵有花如雪,一夜高楼溅泪多。抛远恨,仗微酡。新烹玄鲫引红螺。莫教重听潇潇雨,还为今宵唤奈何。”喜迁莺七月,帆来视疾,通余病告瘥,共返雅州。前夜,国泰、孝感、嫺寿诸医师约观巧女歌声影片话别。三君盖南雍医学院同学也。银屏初遇。算南雁尽是,寒江愁侣。药碗频调,锦衾轻掩,生怕病怀凄苦。无分小窗清砚,却恨相逢迟暮。笑相约,倩乌丝重写,东阳诗句。(在院时,三君见余微波辞而好之,孝感并约病愈以诗为赠)。

更鼓催永夜。绣幕繁弦,黯黯生离绪。月浅灯深,柿红茶绿,

犹记画楼言语。待拚后期无准,休到旧曾来处。陌尘起,剩香车载得,歌云归去。无分二句,汪先生曰:两语包括多少。

笺曰:陶国泰,江苏无锡人,南京儿童心理卫生研究中心教授。吴孝感,江苏南京人,成都草堂疗养院主任医师,已退休。富娴寿,浙江海盐人,刘载生妻,哈尔滨医科大学教授,已故。抗日战争中,中央大学迁蜀,医学院在成都。三君时肄业其中,实习于四圣祠医院,故得与祖棻交往。祖棻所写赠孝感一诗,见其创作选集及新诗集。尉迟杯医院被灾,余衣物尽毁于火。素秋、天白先后有绨袍之赠,赋此为谢。归来晚。叹绣阁、一桁余香远。愁他薄雨微寒,闲了熏炉烟篆。脂痕酒唾,曾惜取、京华旧尘染。怕银屏、一夕西风,便催秋夜刀翦。

遥寄蜀锦吴绵。初展拂、凄凉客意先暖。翠缕金针轻度处,尚彷佛、情丝宛转。应留待、收京出峡,好珍重、诗书共笑卷。便吟笺、写遍相思,莫教珠泪频点。应留待二句,汪先生曰:是何神力。

笺曰:徐品玉,字天白,江苏常熟人,中央大学中文系毕业,卜少夫妻,时与尉素秋皆居香港。摸鱼子系香车、客尘初浣,病余人在江馆。此回翻悔重逢错,角枕锦衾天远。明镜畔,

甚隔世相思,未抵寻常见。阑干绕遍。叹彩笔愁新,五筝弦急,休更语恩怨。

黄昏后、沈醉悲凉待换。清尊贮泪先满。成灰宝篆心无字,不比旧时肠断。春梦短。渐秋冷银屏,画烛流光转。西风易晚。剩扇外残萤,帘前皓月,来照古书卷。沈醉句,汪先生曰:用小山语,谓以沈醉换却悲凉也,然句意未醒。

笺曰:晏小山阮郎归云:“欲将沈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双双燕

白匋寄示新制燕词,谓有华屋山邱之感,依调奉和。海天倦羽,又苔井泥香,柳花如洒。红英落尽,忍忆故台芳榭。深巷斜阳欲下,更莫说、当时王谢。寻常百姓人家,一例空梁残瓦。

聊借,风檐絮话。甚信息沈沈,绣帘慵挂。移巢难稳,是处雨昏寒乍。无奈乡愁苦惹,枉盼断、年年春社。朱户有日双归,却恐岁华迟也。汪先生曰:梅谿伤巧,如此乃为雅词。

笺曰:白匋原作云:“倦飞海燕,傍华屋颓垣,玳梁残瓦。呢喃不住,似觅故人情话。檐角蛛丝细惹,带细雨、翾翾欲下。

红都变。早楼台、歌罢舞休,戍笳暗咽边角怨。正烟迷、四面遥山,漫把珠帘卷。浣溪沙踠地疏帘日影移,梅风添困起来迟。剩寒新暖费禁持。

胡蝶花间犹有梦,吴蚕簇上渐无丝。锦屏春去不多时。

瑞鹤仙前游休更记,便珠灯飘梦,歌云扶醉。多时已无味。况高楼四面,悲笳吹起。闲愁倦理,纵伤春、都妨刻意。到银荷、蜡炬成灰,始信泪花空费。

还是,楝风梅雨。不似江南,旧时天气。阑干近水,看一点露萤坠。换单衫小扇,尘箱断锁,重检残罗剩绮。料流波、不过横塘,尺书漫寄。澡兰香 辛巳重午三年蓄艾,五色缠丝,一缕宫魂暗续。江沈楚魄,渡竞吴舟,往事自伤心目。记银盘、纤手包香,家家新炊黍熟。远水迷烟,忍问汀洲菰绿。

永昼商量薄醉,莫惜蒲觞,更倾醽醁。残题小扇,旧泪单衫,未称画屏兰浴。又墙阴、红到榴花,消息归期未卜。漫更忆、泼酒添熏,当时裙幅。寿楼春茗肆夜话,客有念白门消夏之乐者,感而赋此。寻荷亭追凉。有霓灯乱月,冰盏凝霜。是处风回金扇,麝飘罗裳。笼冷雾,添秋光。向广寒、琼宫瑶

廊。任对影闻声,听歌看舞,垂幕度新腔。

清欢歇,离愁长。剩胡笳动地,烽火连江。永夜荒蛩吟砌,湿萤穿窗。萝补屋,莓侵墙。曳瘦筇、河桥茶坊。甚零梦如尘,今宵异乡空断肠!任对影闻声句,汪先生曰:陈语新用极妙。

笺曰:“对影闻声已可怜”李义山碧城诗句也,此以喻有声电影。

点绛唇近水明窗,烟波长爱江干路。乱笳声苦,移向山头住。

径曲林深,惟有云来去。商量处,屋茅须补,莫做连宵雨。汪先生曰:自此以下,词境又一变矣。大抵如幽兰翠筱,洗净铅华。弥淡弥雅,几于无下圈点虚。境界高绝。然再过一步,恐成枯槁,故宜慎加调节耳。

笺曰:居乐山时,始赁庑徐家□(土+扁),旋以避空袭,迁学地头,旧学宫荒地也,与刘丈弘度及钱歌川先生为邻。以地名不文,改称雪地。屋在一小丘之巅,下临清溪,风物甚佳,故词中颇及之。南乡子家住雪山西,转向斜桥过浅溪。山下瓜棚茅屋外,参差,一带牵牛短竹篱。

重叠树成围,石径回环翠湿衣。更逐闲云峰顶去,休迷,吠犬当门不掩扉。清平乐榴红艾碧,乍过端阳节。闲倚玉篝消永日,犹恨日长无力。

罗衣厨下经年,重熏换了炉烟。多少酒痕尘点,明朝浣向溪边。摊破浣溪沙豆荚瓜藤处处栽,柴门还在最高崖。一雨经宵庭草长,上闲阶。

山色故教云作态,好风常与月相偕。小犬隔林遥吠影,有人来。减字木兰花灯窗乍晓,警报无端惊梦早。多少人家,才叠罗衾未煮茶。

断魂谁管?付与轻雷天外转。蓬户重归,又是疏帘卷落晖。调笑令人静,人静,满地横斜树影。小廊如水澄清,今夜千山月明。明月,明月,警角中宵愁绝。卜算子野藿不盈筐,晓市归来远。日日量珠斫桂炊,强说加餐饭。

碧褪旧罗衣,重向风前浣。小扇回廊约晚凉,犹有闲庭院。浣溪沙庭树阴阴日渐移,幽窗午梦乍醒时。残蝉声在最高枝。

云影无心留作雨,山痕 随意淡如眉。晚凉窗户上灯迟。

生查子云垂四野荒,月黑千山暝。夜客越林来,犬吠星前影。

回灯梦乍惊,搴幔风偏冷。深院断无人,落叶飘金井。虞美人年时短柄轻团扇,一样流萤乱。旧时明月旧时风,换了旧时庭院小帘栊。

药阑花榭今谁住?魂梦愁归去。秋声篱落上灯寻,欲唤吟蛩共话十年心。菩萨蛮新凉早透朱帘罅,翦刀闲过中秋夜。暮雨莫添寒,高楼罗袖单。

熏笼经岁别,故箧余香歇。昨梦到横塘,一川烟草长。法曲献仙音 鸦 和弘度丈流水孤村,野屯悲角,几度荒烟催暝。月皎频惊,炬明还散,寒枝暂栖难定。欲说与南飞意,迢迢暮天迥。

晚风劲。遍延秋、旧家空啄。人去后,团扇玉颜休省。景色异昭阳,满关山、残照凄冷。忍忆吴江,对愁枫、啼彻霜影。但归程呼侣,不惜白头相等。笺曰:刘永济,字弘度,湖南新宁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已故。刘丈原唱云:“寒角荒屯,晚钟残刹,倦翼呼俦成阵。散入苍烟,带将斜日,翻翻乍明还隐。爱古桕分栖好,啼声故相引。转蓬恨。傍西风、

被他惊觉。山径窈,闲曳瘦藤低趁。漫省少陵诗,绕延秋、空噪饥吻。晓色唐宫,更谁怜、纨扇愁损。料南飞零梦,尚怯阴河凄紧。”鹊踏枝四首往者,半塘翁以冯正中鹊踏技郁伊戃恍,义兼比兴,端居嗜诵,依次属和。情韵之美,蒙窃慕焉。比弘度丈亦拈斯调新制秋词见示,风力所诣,揖让阳春。退不自揆,继声为此,非敢上方王氏也。零露繁霜芳序换。漏尽银屏,画烛秋光短。梦里欢情犹未远,罗衾一夜思量遍。

天气新来浑不惯。半日阴晴,顷刻寒还暖。别久音稀心忍变,人间有日终相见。芳草凄迷秋更绿。不上层楼,怕纵伤高目。早晚归期浑未卜,无端更近弹棋局。

魂梦天涯随转毂。乱拨秦筝,容易蛮弦促。恩怨纷纭情断续,伤心旧谱翻新曲。西北高楼云隐隐。误尽前期,后约还无准。淡日墙阴晴未稳,拚将残醉添新困。

见说花开归路近。谢了江莲,不寄西风信。塞雁来时休问讯,沈吟留得相思分。摇落最怜江上树。秋到天涯,何处无风雨。休共浮萍商去住,莲房自守芳心苦。

倚遍阑干还自语。一霎轻阴,未必真成暮。万水千山君莫误,嘶骢只认归时路。下阕,汪先生曰:何减阳春。

笺曰:刘丈原作四首前有小序云:“秋气动物,余怀万端,音赴情流,罔知所谓。虽然,枝鸟草盎,何必有谓,亦自动其天耳。”其一曰:“秋入沧江葭苇白。瑟瑟萧萧,做弄愁声息。万雪干霜须拌得,春光犹隔枝南北。欲唤清尊翰酒力。如此人间,何处寻芳迹,空外蝉筝弦渐急,无端勾引闲思忆。”其二曰:“四合文钞云海隔。艳蜡鸳屏,回首成秋色。漫道人心非卷席,从来凤纸轻蝉翼。思梦情怀颠倒极。何似从今,独抱幽芳立。扫却门前狂辙迹,由他鸳凤谁双只。”其三曰:“早是惊心欢易失。叵奈春人,歌酒围香密。不见嘶骢杨柳陌,阴阴换尽颦蛾色。蕙想兰镶私自惜。竚苫停辛,尘影难端的。盼断番番花信息,可怜只当闲风日。”其四曰:“遇眼纷纷朱变碧。始信人生,不似琴弦直。费尽晶盘鲛泪滴,思量不及山头石。绵瑟年华响过隙。柱柱弦弦,犹自成追惜。渺渺觚棱星斗北,罗衣夜久支寒立。”临江仙故国烟芜秋又绿,伤心忍话铜驼。高楼无复梦笙歌。尊前难醉醒,雁外有山河。

落尽芙蓉菰叶怨,空江残照无多。乱烽寒角几销磨。旧游池馆废,愁见柳婆娑。青玉案

依依柳色横塘路,未解惜,流年度。妆罢日长无意绪。听莺台榭,映花窗户,只是寻常住。

斜阳乔木今谁主?回首江山暗尘雾。似水乡愁流不去。绣帘灯火,画堂箫鼓,断梦无寻处。拜星月慢柳度莺簧,花围蝶梦,尚觉银屏春浅。曲槛回廊,是江南庭院。踏青罢,永日描花爱学新样,刺绣愁拈残线。刻意妆成,便熏香都懒。

好湖山、看舞听歌惯。金杯滟、照席珠灯烂。几度酌绮斟罗,乍轻寒轻暖。又谁知一夕经离乱。狂烽起、事与流烟散。剩过雁、得到横塘,早西风世换。下阕,汪先生日:谋章酌句,纯是清真。祝英台近雨花台,邀笛步,京国十年住。一夕胡沙,飞毂载愁去。漫怜旧贴珠钿,新裁罗绮,早都化六街尘土。

几凝伫。北望轻命危阑,神州暗烟雾。斜日平芜,极目断归路。便教烽外相逢,覆巢残燕,更休问、画楼何处。忆旧游二首记星灯簇梦,月扇飘香,多少楼台。漏逐笙歌永,任钿车宝马,争走铜街。忽惊万乘胡骑,连夜渡江来。叹绮烬罗灰,珠尘翠上,碧血如苔。

蒿莱,满春殿,剩旧月荒萤,犹照秦淮。画舫东风换,想隔江商女,弦管应哀。此愁不堪题处,落叶满天涯。但北望凄然,神京甚日烟雾开?上阕忽惊以下,汪先生曰:此类句法,

稍近后来习气。记繁花碍路,远草连波,人试新妆。俊侣清游惯,几湖楼倚醉,画舫追凉。大堤钿车雷转,尘飏绣衣香。甚北渚芙蓉,台城杨柳,只当寻常。

凄凉,忍回首,想禾黍离离,宫苑都荒。纵有当时燕,怕江山如此,减了斜阳。乱峰不度归梦,征路似愁长。便载酒听歌,吟杯赋笔消旧狂。渡江云闲门车辙远,偶逢过雁,还寄数行书。晓寒帘乍卷,鬓影秋风,却共柳萧疏。江枫渐老,想此日、红遍东吴。空伫望、鱼波千顷,无梦到莼鲈。

萦纡。晨喧遥市,细雨烟村,隔前溪云树。愁更说、明珠香稻,碧玉新蔬。翻怜落叶添薪少,笑近来、心事全殊。山纵好,清游不比当初。风入松高楼酒醒怕闻歌,倾泪易成河。钿蝉金凤飘零尽,算年来、惯谶干戈。雁外不逢芳讯,鸥边还起惊波。

江山缺处聚愁多,风雨奈秋何?吟蛩留得商声住,更萧萧、霜叶辞柯。有限残笺断阕,那堪夜夜销磨。西 河天尽处,残鸦数点归去。遥峰隐约隔渔村,淡烟一缕。莫将摇落问西风,秋声偏在疏树。

曲廊外,黄叶路。独吟著甚情绪?新寒乍到小阑干,晚阴做

雨。四山暝色拥孤楼,苍茫愁满今古。

远书漫道过雁误。想萧条、人事非故。听彻严城笳鼓,向黄昏、片霎凭高凝伫,缥缈神京重云暮。汪先生曰:此以下格又变,易绵丽为清刚。盖心情境界酝酿如是乎?倦寻芳滞阴做冷,霏雾笼秋,楼迥人寂。旧燧新烽,望极海南江北。战血千林枫叶赭,乡情一缕莼丝碧。甚年年,叹移盘涕泪,转蓬踪迹。

已早分、阑干天远,几日征鸿,还断消息。换尽流光,空悔故欢轻掷。米贵方怜词赋贱,愁宽无奈山川窄。莫凭高,卷寒潮、晚来风急。汪先生曰:战血句可酌。浣溪沙城上风高画角残,小楼灯暗漏漫漫。熏炉犹袅一丝烟。

欢意经秋如叶少,梦痕连夜比霜寒。山空月冷掩重关。八声甘州正寒潮乍落,晚江空、危阑又孤凭。问斜阳哀角,西风残叶,多少秋声?错怨春来柳絮,宛转化流萍。一片芦花雪,依旧飘零。

有限荒烟衰草,恼乱蛩絮语,倦客愁听。剩扁舟心事,重与白鸥盟。怕归时、烟波非故,早断烽、青磷换渔灯。消凝处,洒伤高泪,还在新亭。汪先生曰:起处如高屋建瓴,后遂顺

流而下。虞美人朱门尽日横金锁,自爱熏香坐。画眉浑懒学春山,未恨人前时样浅深难。

颇黎枕上晶屏曲,临夜烧红烛。煎心不惜泪如潮,留得孤光一穗照长宵。浣溪沙又见西风落叶飞,琼楼终信有遥期。不辞掩泪更寻思。

山色休迷临夜雾,斜阳苦恋最高枝。阴晴未定费禁持。鹧鸪天晓雾穿窗散作烟,淙淙清露滴琅玕。秋深红叶如花媚,地暖浓霜当雪寒。

移短榻,负晴暄。向阳庭户对遥山。浣衣归后新炊熟,一卷残书自在看。菩萨蛮深深翠幕遮银炬,侍儿临睡添沈炷。双枕梦难同,芙蓉相向红。

昨宵鸳被减,乍觉春寒浅。帘外月初斜,东风吹李花。浣溪沙十首司马长卿有言:赋家之心,苞括宇宙。然观所施设,放之则积微尘为大千,卷之则纳须弥于芥子。盖大言小言,亦各有攸当焉。余疴居拂郁,托意雕虫。每爱昔人游仙之诗,旨隐辞微,若显若晦。因效其体制,次近时闻见为令词十章。见智见仁,固将以俟高赏。壬午三月。兰絮三生证果因,冥冥东海乍扬尘。龙鸾交扇拥天人。

月里山河连夜缺,云中环佩几回闻。蓼香一掬伫千春。笺曰:此十首皆咏时事,序意已明。而比兴之辞,仍或有未易尽解者,今分别疏释之。此第一首,谓中华民族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之正义战争终于爆发,希望长期抗战,终能转败为胜也。兰絮句谓中日关系自一八九四年中日战争以后,日益恶化,此次抗战自有其历史因果。东海句谓日寇人侵。龙鸾句谓全国一致拥护宣称坚决抗战到底之蒋介石也。月里句谓日寇不断深入,云中句谓反攻渺无消息。蓼香句即前临江仙第四首之“消尽蓼香留月小,苦辛相待千春”之意。漫道人间落叶悲,蓬莱风露立多时。长安尘雾望中迷。

填海精禽空昨梦,通辞鸩鸟岂良媒。瑶池侍宴夜归迟。汪先生曰:音节悲凉。

笺曰:此第二首,咏汪精卫叛变,即前临江仙第七首“街石精禽空有恨,惊波还满江湖”二句之扩充也。一九三八年末,汪精卫逃离重庆。次年一月,发表和平劝告书于河内。八月,召集伪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于上海。十月,乃与北京伪政权之王克敏、南京伪政权之梁鸿志会于南京,商量诸伪组织合流事。汪抵南京后,曾赋忆旧游咏落叶词一阕,其辞曰:“叹护林心事,付与东流,一往凄清。无限流连意,奈惊

飚不管,催化青萍。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经。又出水根寒,挐枝空老,同诉飘零。天心正摇落,算菊芳兰秀,木是春荣。???槭槭萧萧里,要沧桑换了,秋始无声。伴得落红归去,流水有余馨。尽岁暮天寒,冰霜追逐千万程。”词以落叶自喻,流露出其在倒行逆施之中对前途之失望与绝望,虽充满哀伤情绪,然使人无法同情,故曰“漫道人间落叶悲”也。一九三九年五月,汪精卫第一次访问日本,其后又屡次东游以进行叛卖活动,曾受日本昭和天皇接见并赐宴。蓬莱风露及瑶池侍宴二句指此。蓬莱喻日本,瑶池则喻天皇宫殿也。当南北汉奸聚集南京时,既互相勾结,又互相倾轧。传说,梁汪争权甚烈,梁竟云:我们都是汉奸,但我是前汉,你是后漠,我何故要让你。南京城中,一片乌烟瘴气,故曰“长安尘雾望中迷”汪精卫早岁追随中山先生,投身民主革命,一九一O年(宜统

二年)正月,谋刺摄政王载澧,事泄被捕,狱中赋诗云:“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传诵一时。但晚节不终,万年遗臭,若其抚今追昔,岂堪回首?故曰:“衔石精禽空昨梦。”鸩,古传说中羽毛有剧毒之鸟。离骚云:“吾令坞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通辞鸩鸟岂良媒”句,直用其意。鸩媒盖指为汪精卫与日本帝国主义勾结搭桥牵线者流若陶希圣、高宗武辈也。弱水三千绕碧城,金蟾啮

镇夜长扃。风雷破梦入疏棂。

中酒乍醒怜曲促,弹棋未了费纵横。是谁残局却推枰?笺曰:此第三首,写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后陷入困境也。上阕谓日本历来政体专制,社会封闭,为法西斯军国主义分子所统治。人民无缘得见光明,如生活在一座四面环水门庭深锁矗立夜空之城堡中。而战争忽起,如风雷突入疏窗,乃从梦中惊醒矣。下阕首句谓日本军阀入侵初期尝取得巨大而暂时之胜利,欣喜若狂,犹如醉酒,但数年后,觉来日方长,举步维艰,局势并非如其所预期,遂有进退失据之感。次句谓日本既感孤立,乃争取外援,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与德意两国成立三围防共协定,十二月,又承认西班牙佛郎哥法西斯政权。然整个世界局势仍有利于民主力量。日本在此盘棋局中,虽纵横捭阖,而收效甚微。末句则指近卫文麿引咎辞职。中日战争发生于近卫担任日本首相期中。一九三八年一月,近卫发表对华声明,十二月,成立兴亚院,宜布建立东亚新秩序,从而使日本陷入不义战争更深之泥潭中。一九三九年一月,近卫内阁终于在内外交困中倒台,故以棋局既残惟有推枰而起喻其狼狈。昙誓终怜一笑轻,云軿不向阙门停。空劳珰札寄瑶京。

娲氏石成天又裂,麻姑鬓改海难清。彤弓彤矢总无情。笺曰:

此第四首,写一九四一年春在重庆召开国民参政会时国共两党之矛盾也。三月一日,大会开幕,二日,董必武、邓颖超致函该会秘书处,递交中共中央向国民党提出有利团结抗战之临时办法十二条,并声明国民政府如能接受,中共参政员即当出席会议,但为国民党所拒绝。作者当时无从了解事实真象,故对中共代表之拒绝出席不免有所误会。词上阕谓中共初虽承诺出席,而又遽变初衷,一笑置

之,似昙花一现。中共代表既已到重庆犹不出席,则国民党寄至延安之邀请书岂非徒劳乎?阙门,指重庆,以其为战时陪都也。瑶京,指延安,以其为中共中央所在也。下阕以青天难补,碧海难清,喻双方歧见之深,不易合作,且皆拥有军队,更易诉诸武力,实为可虑。末句,和作者认识上有进步,拟改彤弓彤矢为卢弓彤矢,但终未能变更全词之倾向性,故词集初版时删去此首未刊,今补录,以见知识分子

思想变化之历程。吴白匋当时亦赋河渎神云:“法会水边开,危冠竦剑徘徊。数行封事上瑶阶,龙骑啾啾未来。朱鸟当窗啼不歇,江花两岸愁绝。举首更忧天裂,浮云西北如血。”与此首用意颇同。不记青禽寄语时,银河欲渡故迟迟。红墙咫尺费相思。

玉牒瑶函虚旧约,云阶月地有新期。人天离合了难知。笺曰:此第五首,慨当时苏联态度变幻莫测,令人迷惘也。时欧洲各国均玩弄两面手法,而苏联尤甚。一九三九年八月,与德国签订互不侵犯条约,次年四月,又与日本签订内容相同之条约。与日签约,乃在英法对德宣战之后。此种举动,显然无助于全世界进步人民反对德意日法西斯之正义事业,亦违背苏联一贯倡导和平之宗旨。上阕首句青禽寄语,比苏联与西方过去为维护和平所作之努力,如一九三九年春夏间捷克事件演变至最高潮时,英苏曾谈判建立和平阵钱之类。李商隐代应诗云:“本来银汉是红墙。”第二三句即用其语,以见反法西斯联合战线成立之难,而寄望于苏联。下阕首两句,虚旧约,有新期,谓国际间之暮楚朝秦,翻云覆雨,而特指苏联与德日之签约也。末句直抒迷惑不解之意。万里晴霄一鹤飞,长风吹落碧云西。此时相见更相疑。

未必鬘天怜浩劫,却来瀛海寄相思。霞情争与世人知。笺曰:此第六首,咏赫斯飞英之事。一九四一年五月十二日,德国国社党副领袖阿道夫赫斯突然乘飞机去英国,在苏格兰降落,引起全世界之关注与疑虑。赫斯乘机,故以仙人骑鹤为比。苏格兰在德国之西,故次句云云。鬘天,佛教中头筛缨络之神,此指赫斯。瀛海,指英国所在之北海也。此时、霞情二句,言不特世人对此事莫悉其由,恐英国当局亦对此不速之

客深感意外也。据一九八四年五月二十一

日参考消息第三版载法新社波恩四月二十六日电及同报一九九零年五月二十八日第四版载路透社伦敦五月十一日电,始悉当日希特勒遣赫斯去英,曾携去一份轴心国与英国瓜分世界之建议,而英首相邱吉尔拒之,因囚赫斯,然亦秘其事。故数十年后世人乃稍稍知其详也。三度红桑弱水西,美人云外弄妆迟。六龙临驾更矜持。

仿佛天梯芳屟响,依前洞户画帘垂。黄昏袖手看残棋。笺曰:此第七首,盖叹美国在珍珠港事变前之犹豫也。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本海空军偷袭美国太平洋军事基地夏威夷珍珠港,并对英美宣战,美国亦被迫对日宣战。十二月二十一日,德意对美宜战。二十三日,中国对日德意宣战。至是冒际两大阵营始壁垒分明。但在珍珠港被袭之前,美国虽己备战,并在道义经济等方面支持英法,但不肯在军事上介入。词上阕首句谓西欧战争已几经沧桑之变,二三句以即将驾龙车出游而迟迟不发之仙女喻犹豫不决之美国。下阕首二句则俗语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之雅化。末句谓一九四一年整个战局,轴心国处于优势,德将沙漠之狐隆美尔方大败英军于北非,而美国仍无动于衷,按兵不动,故曰袖手看残棋也。一夕惊雷海变田,群龙何处驾瑶軿?素云黄鹤拥飞仙。

周穆虫沙空历劫,淮南鸡犬亦升天。忍传消息到人间。汪先生曰:曩亦作小诗云:“寄谢飞鸿翼,徒劳汝往返。人命若蜉蝣,仙家有鸡犬。”

笺曰:此第八首,写香港沦陷时,孔令伟携犬乘飞机逃离,以见国民党之腐朽也。孔祥熙为蒋介石连襟,国民党财阀,把持中央银行数十年,聚敛无厌。子女骄纵无法,多行不义,次女令伟尤甚,世所知为孔二小姐者也。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九日,日军攻占香港,令伟适在其地,于日人登岸前数小时乘专机离开。不仅携家人仆婢同行,其爱犬亦与焉。于是全国舆论大哗。胡适往来书信选中册载傅斯年致胡书略称:“香港战起,重庆方面曾派专机赴港抢救要人,却只接出一大家族,箱笼累累,还有好些条狗,消息传至昆明,各大学学生大游行,口号为打倒孔某。”又夏瞿禅天风阁学词日记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三日记云:“学生来谈,谓香港沦陷时,某钜公家女佣、哈吧狗亦得乘飞机出险。西南学生界顷反对某钜公甚烈。”皆其事也。群龙句谓诸显贵当时皆无法获得交通工具。素云句谓令伟独占专机也。闻道仙郎夜渡河,星娥隔岁一相过。机边亲赠水精梭。

纵使青天甘寂寞,应怜银汉近风波。云盟月誓莫蹉跎。汪先

生曰:比兴中乃有议论。

笺曰:此第九首,望印度参加同盟军,同抗日帝也。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中英军事同盟成立,中国军队开入缅甸,协助英军作战。而与缅甸为邻之印度犹徘徊于两大之间,故蒋介石于一九四二年二月飞加尔各答会晤印度人民领袖甘地,劝其抗日。仙郎喻蒋,星娥喻甘地,此用牛郎织女故事。隔岁相过,谓磋商经年始克相晤。赠梭,喻献策。下阕谓印度虽欲置身事外,而战争范围日益扩大,终恐波及,不如早日参加盟军之为愈也。然此行似无多成效。斗北星南列众仙,九天阊阖彩云间。紫宸新赐玉连环。

赤豹文狸随雾起,猋轮飞毂共雷殷。几时抚剑上蓬山?笺曰:此第十首,写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之力量已大联合,胜利在即,总结上文。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六国在华盛顿发表共同宣言,重申大西洋宪章决不与德意日单独媾和之承诺。众仙喻二十六国之领袖,玉连环喻共同宣言,赤豹二句喻盟军之声势,抚剑上蓬山,喻武装占领东京也。其后皆验。瑞鹤仙 得素秋书赋答花前尊懒近,早疏狂都减,清愁无分。风帘燕飞困,甚天涯别后,翻疏芳信?归期不准,任年年、鹃啼旧恨。纵凭高、望极江南,忍见翠灰红烬。

休问。发波眉月,屟响衣熏,那时娇俊。移家未稳,关山远,江烽紧。几梳霜沐露,胡尘扑面,轻换香膏腻粉。剩当年、罗带重量,未成瘦损。浣溪沙二首满目青芜岁不芳,啼鹃听惯也寻常。而今难得是回肠。

燕子帘栊春晼晚,梨花院落月微茫。人间何处著思量?忍道江南易断肠,月天花海当愁乡。别来无泪湿流光。

红烛楼心春压酒,碧梧庭角雨飘凉。不成相忆但相忘。苏幕遮柳绵飞,庭院悄。酒淡花稀,人意和春老。酿得深愁成浅笑。绮席相逢,只道新晴好。

乱山多,流水杳。绿树啼鹃,莫问归迟早。薄晚重帘休放了。犬吠林阴,万一书邮到。玉楼春二首莺满亭台花满野,当日江南浑似画。闲寻红杏雨中楼,曾系绿杨阴下马。

而今梦与梨花谢,燕去空帘慵不挂。千山杜宇唤乡愁,一穗残灯摇暗夜。帘外桃花开又谢,袅尽炉烟帘未挂。校书心绪尽从容,入梦春愁无顾藉。

漫从女伴寻闲话,终日看山如看画。荒村沽酒绿杨边,浅水浣纱斜照下。汪先生曰:小山六一之间。踏莎行开罢蔷薇,

飞残柳絮,斜阳只照春归路。梦迷故国满天烽,愁萦蜀道千山雾。

胡蝶还来,啼鹃最苦,东风碧到无情树。江波日日送流花,如何不送人归去?谒金门闻鹃灯焰黑,帘外子规声急。岁岁烽烟留远客,无家归不得。

啼断残春几日,泪共落红千尺。如此月痕如此夕,江山应有血!浣溪沙飞到杨花第五春,依然蜀道未归人。不听啼鴂也销魂。

已遣闲愁还人梦,渐忘乡语记难真。空阶绿遍旧苔痕。汪先生曰:淡语弥苦。清平乐六首梳妆草草,初日帘栊晓。难得今朝天气好,浣取衣裳趁早。

斜阳树影频移,横竿须拣高枝。属付檐前燕子,等闲莫堕香泥。山回路转,隔水烟村远。行过小桥人未见,林外晨喧一片。

两三上市新蔬,担前问价踟蹰。几日囊中钱少,归来何止无鱼。描花绣凤,不比年时空。针线欲拈还未动,绽尽罗衣金缝。

如今忍斗新妆,休怜响屟回廊。自制平头鞋子,何妨绿野寻芳。樵蹊渔舍,行到前村也。认取青帘楼外挂,休问新来酒价。

昨朝乍典春衣,今朝日暖风微。拚得醉扶归去,深山卧听莺啼。鸾刀乍试,脍玉丝难细。一味从容怜小婢,却问高朋来未?

座中草草杯盘,丁宁酒盏须宽。归晚不须红烛,山前月子弯弯。茶迟火缓,一卷偷闲看。侍女嬉游行渐远,知道今朝饭晚。

词笺待写离情,宫商细酌新声。帘里苦吟才罢,空怜厨下焦铛。汪先生曰:数词皆有味。此正本色语,非浅俗也。东坡引

楼前江水绕,风外柳绵少。几回相见还重道:不如归去好,不如归去好。

烽烟别久,关山梦杳。愁又看、春光老。阑干倚尽昏和晓。家书何日到?家书何日到?不如二句,汪先生曰:如此叠句,

乃有意味。渡江云 寄红妹海上,时闻拟入蜀。胡尘迷故国,失行旅雁,难觅旧田庐。转蓬踪不定,极目层云,海上一楼孤。新声玉树,更此日、歌舞都殊。争忍听、雪盐香稻,余恨到春厨。

音书。三年万劫,一纸千金,望飞鸿何处?怜别后、朱颜暗换,吴语生疏。相思却怕相逢近,况客情、不比当初。愁问讯,高堂白发添无?笺曰:祖棻胞妹曰祖棨,后改祖芳,红其小字也。时方侍外舅觉生先生居上海。毕业于暨南大学外文系,未嫁而殁。浣溪沙剩烬零灰换绮罗,关山笳鼓咽笙歌。归期禁得几蹉跎。

接梦微云连夜远,飏愁丝雨一春多。醉时难遣奈愁何?卜算子愁说昨宵阴,还怕明朝雨。薄晚西窗一霎晴,争忍芳游去。

谁识杜鹃心,倦听流莺语。斜日亭台有限春,漫付弥天絮。汪先生曰:婉约。浣溪沙一片清尘掩镜鸾,春山漫当旧眉看。斜阳客馆送流年。

委箧单绡衣带窄,熏香小扇墨痕残。无端新暖换轻寒。蝶恋花二首楼外重云遮碧树。山上鹃啼,山下流人住。别泪濛濛知几许,夜来寒雨朝来雾。

漫问荒烟家在否?犹望生还,重到江南路。飞尽杨花春又暮,沈吟忍信归期误。乳燕交飞莺乱语。如此江山,只有鹃声苦。杨柳无情千万缕,年年却系行人住。

水上流花枝上絮。已是天涯,何必愁风雨。极目绿波芳草渡,转怜春有归时路。浣溪沙碧褴琼廊月影中,一杯香雪冻柠檬。新歌争播电流空。

风扇凉翻鬟浪绿,霓灯光闪酒波红。当时真悔太悤悤。汪先生曰:如此用新名词,何碍?苏幕遮

过春寒,怜骤暑。山上层楼,高处多风雨。一霎潮声生远树。碧瓦纷纷,似叶敲窗户。

下罗帷,移蜡炬。夜黑更长,倚枕朦胧处。电幻狂烽雷幻鼓。梦里惊疑,不敢江南去。上阕一霎三句,汪先生曰:山居雨来,真是此景。亦非山居人不能领也。下阕电幻三句,汪先生曰:奇想。然实是人人口头语,故为绝妙。浣溪沙三首客有以渝州近事见告者,感成小词。岁岁新烽续旧烟,人间几见海成田。新亭风景异当年。

如此山河输半壁,依然歌舞当长安。危阑北望泪如川。莫向西川问杜鹃,繁华争说小长安。涨波脂水自年年。

筝笛高楼春酒暖,兵戈远塞铁衣寒。尊前空唱念家山。笺曰:台静农先生尝书此词,并跋云:“此沈祖棻抗战时所作,李易安身值南渡,却未见有此感怀也。”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四日文学报文学副刊载其影印本。辛苦征人百战还,渝州非复旧临安。繁华疑是梦中看。

彻友笙歌新贵宅,连江灯火估人船。可怜莴竈渐无烟。减字木兰花新寒乍暖,细葛轻绵朝夕换。暗雨昏烟,不是江南四月天。

年年蜀道,休说不如归去好。剩水残山,付与流人著意看。浣溪沙三首山居苦热,有忆江南旧事。竹槛蕉窗雨乍收,纱窗轻簟小茶瓯。枕边茉莉暗香浮。

绘彩瓷盘供佛手,镂银冰碗剥鷄头。晚凉庭院忆苏州。夹道垂杨百尺长,青骢来毂大堤旁。万荷迎桨月生凉。

电扇风回兰麝腻,冰盘雪凝橘橙香。白门清事最难忘。流线轻车逐晚风,摩天楼阁十三重。播音新曲彻云中。

银管贮凉欺舞扇,繁灯围梦人琼钟。申江回首昔游空。汪先生曰:善以新名入词,自然熨贴。过秦楼 病中寄千帆成都病枕偎愁,烛帷扶影,几日药炉谁管?穿风败壁,破梦昏灯,一夜拥衾千转。更永月暗高楼,山鬼窥窗,野蚊萦扇。但朦胧向晓,归期重数,去程犹远。

休更忆、赌酒迟眠,伤春慵起,便觉画眉浑懒。浆倾酪碗,香满橙杯,俊侣紫骝来惯。还念空帘此时,衣桁尘侵,茶铛烟断。况新方未检,门掩青苔静院。便觉句,汪先生曰:虚字承接处,倍觉凄婉。

笺曰:余于一九四一年秋改任乐山武汉大学教席,次年暑假,赴成都招生。故祖棻有此寄也。浣溪沙小簟轻帷尽日眠,晚凉扶起镜台前。家常闲话写红笺。

病枕有谁量药里,明窗无力管茶烟。相思都不似当年。汪先生曰:随笔写来,此境殊不易到。声声慢卧病空山,夜值风雨,赋此寄远。颓檐倾雨,断瓦翻风,中宵孤枕惊雷。湿簟频移,高楼自起徘徊。梦魂更无著处,趁冷萤、飞堕林隈。翠帘卷,又灯花凉逼,暗坠香煤。

数尽空山残漏,待罗帷重下,留影相偎。病榻茶烟,寒炉懒拨余灰。新词欲吟愁句,欠双鬟、解劝深杯。摇落恨,正关河、人尚未回。拜星月慢夏夜病中念白门旧游,和清真。片月流波,千荷迎棹,绕堞花明叶暗。隔水笙歌,出秋千深院。系船处,但觉楼头玉瓮香满,槛曲珠灯星烂。小扇轻绡,只寻常相见。

料芙蓉、褪色如人面。江南远、病卧荒江畔。夜半旅梦惊回,早欢痕烟散。剩吟蛩、絮夕空山馆。严城闭、画角成长叹。怎又任、别恨萦回,折柔肠欲断!踏莎行寄石斋、印唐成都,二君皆金陵旧侣也。白袷衫轻,青螺眉妩,相逢年少承平侣。惊人诗句语谁工,当筵酒盏狂争赌。

花影楼台,灯痕帘户,湖山旧是经游处。过江愁客几时归?神京回首迷烟雾。徵 招人生不合吴城住,消魂粉尘脂水。柳影画中楼,任春眠慵起。断肠歌舞地。付词客醉红吟翠。一棹横塘,落花双桨,涨波都腻。

还记。旧家时,疏帘静,轻漾素兰风细。瓷碗碧螺春,更香浮茉莉。别来飘泊久,总难忘故乡风味。去程远,鼓角年年,叹误人归计。起句,汪先生曰:翻梦窗句,倍觉感慨。还记以下,汪先生曰:非吴人不能瓴略也。

笺曰:吴梦窗点绛唇有怀苏州有云:“可惜人生,不向吴城住。”国 香题叔华夫人双佳楼水仙卷子粉润脂温。甚生绢乍展,呼起湘魂。依稀画兰心事,铅泪留痕。日暮凌波何处?步千驿、罗袜生尘。回头楚天远,解佩江空,鼓瑟云昏。

国香流落久,叹东风换世,残梦无春。晚潮凄咽,应悔翠带轻分。更怕瑶簪冻折,误几多、洛浦归人?青青数峰在,剩水流愁,尚护灵根。笺曰:凌叔华,广东番禺人,陈源通伯妻,小说名家,兼工绘事。抗战后期移居海外。余与通伯共事武汉大学,凌夫人嘱余夫妇为题所画此卷,未及书而余等改教成都金陵大学,乃倩友人叶麟石荪教授代书之。余所题为七铯二首,今见闲堂诗存。而忘其一句,甚盼有缘重见此卷,据以补足之也。鹧鸪天四首尽日疏帘不上鈎,凤奁鸾镜一时收。最新眉样终成故,似梦欢痕竟化愁。

肠易断,誓空留。当年枉自笑牵牛。高楼未怨西风急,冰簟银床不耐秋。添得吟蛩夜更长,玉炉香印替回肠。半床浓睡沈沈梦,一枕秋声细细凉。

花压槛,月侵廊。年时真悔不疏狂。自禁清露梧桐滴,还怕珠帘一夕霜。永夕风帘蜡作堆,鸳鸯簟冷梦初回。连环珍重

休成玦,心篆分明久化灰。

消宿酒,坠残煤。高楼明月自徘徊。青天碧海茫茫夜,不分人间更可哀。八尺龙须换锦裀,空山落叶掩重门。当风团扇知秋意,绕榻茶烟淡梦痕。

新露点,旧星辰。一般良夜有寒温。纵横未了弹棋局,何必筝弦絮怨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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