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索绪尔的语言系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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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索绪尔的语言系统观

【作 者】骆峰

【作者简介】骆峰,女,1964年出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语言学理论及其应用研究。

系统思想是由人们对客观世界的整体认识发展而来的。最早的系统思想来自人们生产实践中对事物的经验认识,后来逐渐发展成为对系统的哲学思考。亚里士多德是历史上较早地从哲学上论述系统思想的思想家,其有关“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观点流传至今,在现代系统论中得到进一步发展。语言学中现代系统思想发端于洪堡特。19世纪初,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特在他的语言理论代表作《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中指出:“我们可以把语言比作一幅巨大的织物,其中的每个部分都与其余部分、各个部分都与整体有着或多或少清晰可辨的内在联系。”(注:[德]威廉·冯·洪堡特,姚小平译:《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82页。)将系统思想理论化,并确立为语言学研究的重要原则的是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本文将根据现代系统论的观点来探讨索绪尔的语言系统观,以深化我们对索绪尔语言学思想的认识。

一、索绪尔观察语言符号系统的视角 将语言视为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就是强调研究对象具有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关系。部分容易被人认识,把握整体却并不容易。索绪尔从言语活动中区分出语言和言语,把语言看作是存在于集体意识中的一套符号系统。在索绪尔看来,语言符号系统属于社会的、心理的部分,这样的话,要认识这套系统就必须选取一个合适的观察点。通过对其经典著作《普通语言学教程》的解读和分析,我们认为,索绪尔观察语言符号系统的角度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从语言的内在性质把握整个符号系统,注重系统的整合功能。

在言语交际活动中,人们直接观察到的是具体的言语行为,以及说出来的“话”和写下来的“文章”,这些言语活动事实很容易被人们视为“语言”。从具体事实中观察语言的使用,我们能感受到语言在使用中丰富多样的变化和独特鲜明的个性色彩,但这并不是语言的内在本质特征。语言最重要的社会功能就是充当媒介手段使人能够彼此交流,而言语活动中能够让人相互理解的社会部分才真正体现出语言的内在规定性。为此,索绪尔在言语活动事实的混杂的总体中,将语言和言语区分开来,言语活动中社会的部分就是语言,语言是整个言语集团中交流双方必须共同遵守的一套符号系统,具体地存在于人们的集体意识中。

将语言视为一种社会心理现象一方面反映出语言的内在特征,另一方面也突出了语言符号系统的整合功能。索绪尔认为语言的变化是从言语开始的,在个人的使用中萌发出来的某个形式一旦被更多的人熟悉,并一再重复使用,就有可能为社会所接受,成为语言的事实。但是并不是任何的言语创新都能同样成功,因为语言系统中各个要素相互联系、相互制约,有自己内在的结构规律和运作规律,要素之间只有具有为社会认同的对立和差别才会作为不同的语言符号在系统中存在,并在组合中发挥作用。因此,语言符号系统不仅在社会使用中具有规范和强制性的作用,而且对语言变异有种制约和引导作用,社会语言习惯规范着人们的言语行为,社会交际也在语言的稳定发展中得以顺畅进行。

其次,在相对静止的状态下考察整个符号系统,注重系统的稳定性和规律性。 语言是社会的产物,存在于社会的不断使用中,语言学家的研究工作因视角的不同而有所区别。索绪尔认为对于语言事实的研究可以从历时和共时两个方面来观察,历时研究关注语言发展变化的过程,研究各项不是同一个集体意识所感受到的相连续要素间的关系,这些要素一个代替一个,彼此间不构成系统;共时研究关注语言在某一时期相对稳定的状况,研

究同一个集体意识感觉到的各项同时存在并构成系统的要素之间的逻辑关系和心理关系。他区分出这两种不同性质的研究,并把对语言符号系统的研究界定在共时平面上。

为了了解语言发展变化的规律,19世纪的语言学家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取得了许多重要的研究成果,不过,在索绪尔看来,语言的历时事实研究固然重要,但是对于置身于某一具体时期的社会大众来说,语言共时方面的状态才是真正的、唯一的现实性。在语言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共时事实是语言处于相对静止状态下的基本面貌,在相对静止状态下观察语言,可以暂时不考虑语言的变化及其相关因素,把研究重点放在语言符号本身的性质特点和组织规律上。索绪尔将语言作为共时状态下言语活动中社会的部分、同质的部分来考察,目的是关注语言符号系统的稳定性,以揭示其内在的规律和普遍原则。从思维活动的规律来说,事物历史发展过程是在经过全面认识之后,才能被理解,从而加以把握的,索绪尔把静态研究放在首位,强调语言符号系统的研究,有助于人们认识语言的本质属性,了解语言全面发展的过程。

再次从言说的角度分析语言符号系统,注重系统的线性结构关系。

语言符号系统相对稳定地存在于共时状态下同一集体的意识中,语言的表达诉诸听觉,但是对于语言符号系统稳定状况最直观的表现形式是文字记录。文字作为语言的重要表现手段历来为语言学家们所重视,不过,索绪尔强调无论文字在人们的语言生活中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文字问题与语言问题都不能混为一谈,因为不管是从语言的发展进程来看,还是从社会交际中人们对语言的具体使用来看,言说始终是第一性的,书写是第二性的。索绪尔将语言符号定义为音响形象和概念的结合,在语流中,把线性特征作为语言符号区别于其他符号的一个重要特征,在此基础上,他考察了共时状态下语言符号在话语中的结构方式和内在联系,提出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是语言符号系统中两种最根本的关系,组合原则和聚合原则是分析语言系统的两种基本原则。由此可见,他所关注的是语言符号系统的线性结构关系。

总的说来,语言符号系统不是一个简单的封闭的系统,它的性质比较复杂,尽管静态只是语言发展中的一个暂时状态,但是对于一定时期的社会民众来说,它是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索绪尔认为语言学家以共时的观点来研究语言的状态,可以发现语言符号系统的一些内在的特点和组织规律,这些正是语言学研究的重要内容。

二、索绪尔对语言符号系统的认识 语言是一个复杂又特殊的符号系统,对这一系统的界定涉及诸多因素,如何处理诸多因素之间的关系,是语言符号系统理论得以确立的关键。以下我们就从索绪尔对部分和整体、动态和静态、内部要素和外部要素之间关系的处理,来讨论他对语言符号系统的基本看法,最后从他对共时语言学的理论阐述及有关语法问题的认识中,具体分析其语言系统观的真正内涵。

第一,从索绪尔对部分和整体关系的看法来理解他所建构的语言符号系统。

“系统”这一概念是就部分和整体的关系而言的,过去人们通常理解的“系统”与分类原则有关,是处于同一范畴的部分的总和,具有“加和性”的特点,其部分与整体的关系可以看作是一种类别意义上的量的关系。索绪尔所理解的部分与整体的关系与传统的认识不同,他更倾向于一种结构意义上的质的关系,这样部分和整体之间就不是一种简单的加和关系,语言也就不能理解为一种分类命名集。将语言视为一种分类命名集正是索绪尔所批评的一种看法。

索绪尔对部分与整体关系的讨论涉及语言符号的构成和语言符号系统的构成两个方面。 从语言符号的构成来看,能指和所指就是部分,语言符号就是整体。尽管索绪尔把语言符号定义为概念和音响形象的结合,但是他同时又强调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是属于心理层面的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它们一经结合,性质就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如同化学中的化合物(例如水是氢和氧的结合,分开来考虑,氢和氧两个元素都没有任何水的特性)。也就是说,

无论观察语言符号的哪一部分都要把它作为符号整体中的一部分加以研究,因为,如果把语言符号的概念部分和音响部分剥离开来,概念部分就是纯粹的心理学研究的对象,而音响部分作为物质的东西,属于物理学的研究范畴,只有把它们作为语言实体的一部分,它们才处于语言学的研究范畴。

从语言符号系统的角度看,各个不同的符号就是部分,符号之间在相互联系相互制约中形成的体系就是整体。在谈到语言符号系统问题时,索绪尔再次强调部分和整体之间不可分离的关系。在他看来,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以及符号本身并不先验地存在,是相互间的对立和差别决定了彼此的不同,由此他认为“把一项要素简单地看作一定声音和一定概念的结合将是很大的错觉,这样规定会使它脱离它所从属的系统,仿佛从各项要素着手,把它们加在一起就可以构成系统。实则与此相反,我们必须从有连带关系的整体出发,把它加以分析,得出它所包含的要素。”(注:索绪尔:《教程》通行本,高名凯译本第159页,裴文译本第126页。)这就是说,语言符号的存在取决于在系统中所获得的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关系。索绪尔有关部分与整体关系的认识突破了传统观点中的机械论,与现代系统论的观点非常契合,因此,我们认为他的语言系统观已经是现代意义上的系统观。

第二,从索绪尔对动态和静态关系的把握来理解他有关语言是一个价值系统的观点。 万事万物不变是相对的,变化是绝对的,人们对事物的研究就不能回避动态和静态的观点。索绪尔认为对于使用语言的社会民众而言,语言的共时状态才具有真正的、唯一的现实性,他强调语言的共时研究的重要性,将语言的共时研究视为一种“静态”观察,并不意味着他把语言看成是一种一成不变的东西,相反,他认为语言在社会的连续使用中会逐渐变化发展,每个历史时期只是它连续发展的一个阶段,二者并没有一个截然分明的界限。他多次强调系统永远只是暂时的,会从一个状态变化为另一个状态,同时也指出,由于语言符号特有的性质,以及语言用作社会交际手段的特殊功用,语言符号系统的变化比较缓慢,不会有突变和完全更替的现象发生,这样就使得语言在一定的时期保持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语言共时状态下的稳定性,为研究者静态地观察其内在的结构规律提供了良好的条件。由此,他把共时语言学又表述为静态语言学。

基于对语言共时方面的研究和静态的观察,索绪尔提出语言不仅是一个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而且是一个纯粹的价值系统,认为除它的各项要素的暂时状态以外,它不取决于任何其他东西。

在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中,语言价值理论是其极富创见的部分,也是其中比较难以理解的部分。“价值”是个多义词,通常我们所说的“有参考价值”中指的是事物的用途、益处或积极作用。索绪尔所用的“价值”概念来自于经济学。19世纪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发展引起经济学家们极大的关注,有关商品的价值问题成为19世纪中叶学术界的热点问题之一。索绪尔明确指出,价值总是由两个要素构成:(注:索绪尔:《教程》通行本,高名凯译本第161页,裴文译本第128页;第三期讲授本张绍杰译本第148页,屠友祥译本第155页。)

(1)一种能与价值有待确定的物交换的不同的物; (2)一些能与价值有待确定的物相比的类似的物。

这一陈述表明,他所用的“价值”这个概念,相当于经济学中的商品的交换价值。在经济学中,价值是商品生产者之间交换产品的社会联系的反映,不是物的自然属性。一个商品的价值不能由物品自身来表现,而必须在同另一种商品交换时才能表现出来,因此,未经劳动加工的东西和用以满足自己需要,不当作商品出卖的产品都不具有价值。索绪尔认为语言的“价值”也具有这样的特点,它不是一种物质性的东西,它因社会的觌约和语言习惯而存在,而不以具体实体来体现它的存在,所以要确立价值就一定要有集体,个人是不能确定任何价值的。也就是说,“价值”这一观念是共时状态下同一集体共同意识到的,它并不是某一实体的对等物,这一点对于我们理解语言符号的构成以及符号和系统的关系非常重要。

在索绪尔有关共时语言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中,“价值理论”是其核心的部分,无论是确定语言单位或语言的具体实体,讨论语言要素共时状态下的“同一性”、“现实性”,还是理解语言符号系统的结构关系都必须从这一概念出发。在讨论语言单位的确定时,他以下棋作比,认为一枚卒子本身并不是下棋的要素,因为如果离开了它在棋盘上的位置和其他下棋的条件,只凭它的纯物质性,它对下棋的人来说毫无意义。下棋时,这个棋子弄坏了或丢失了,我们可以换用另一个等价的卒子来代替它,哪怕它在外形上看起来完全不同,只要我们授以相同的价值,它的功能就是相同的。也就是说,如同产品未必是商品一样,语言中的单位只有当它披上自己的价值,并与这价值结为一体,才成为现实的和具体的要素。

那么,语言要素的价值是如何体现的呢?索绪尔认为,在语言系统中,任何要素的价值都是由围绕着它的要素决定的,一个要素在句段中只是由于它跟前一个或后一个,或前后两个要素相对立才取得它的价值。正因为如此,语言符号系统的任何部分都可以而且应该从它们共时的连带关系方面去加以考虑。将语言视为纯粹的价值系统,实际上是强调了语言符号能指和所指之间、系统内部要素之间对立统一的关系,这种关系只有在共时状态才得以充分地显现。

第三,从索绪尔对内部要素和外部要素的区分来理解语言系统的相对封闭性。 任何事物都是在一定环境下存在,并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和制约的,这些因素有的对事物的变化起决定性的作用,有的则是间接地产生影响。因此,区分内部要素和外部要素,实际上反映了人们如何处理事物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

索绪尔在探讨语言学研究的对象时对语言的内部要素和外部要素作了明确的区分,区分的原则是:一切在任何程度上改变了系统的,都是内部要素,与此相应,对语言系统本身没有实质性的影响或者说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就属于外部因素,比如社会政治因素、文化习俗、文字体系、地理因素、教育问题,等等。他指出外部要素并非不重要,要着手研究言语活动就要考虑外部因素对语言使用的影响,但是如果研究语言系统本身,这些外部的东西可以撇开来不作考虑,因为这样做并不影响人们认识语言的内部结构。为此,他区分出内部语言学和外部语言学,内部语言学只关注语言系统本身,不考虑一切对语言组织和语言系统没有直接影响的东西。

索绪尔之所以认为不考虑外部因素并不影响人们认识语言的内部机构,是因为他把语言看作是言语活动中同质的部分,一套符号系统,进一步说,就是一套纯粹的价值系统。系统的平衡和发展取决于各个要素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其他外部条件,因此,索绪尔所理解的语言符号系统是一个内在的关系系统,从系统与外部环境的关系来看,这个系统在共时状态下开放程度不高,是个相对封闭的符号系统。

第四,从索绪尔对共时语言学研究目标的设定及有关语法问题的看法来把握其语言符号系统观。

在索绪尔的理论体系中,共时语言学和历时语言学是语言研究的两个方面,它们的目的不同,研究方法和原则也大不一样。历时语言学主要研究连续的要素之间的关系,一系列变化之间的关系;共时静态语言学的独特之处则是研究要素之间的关系和价值。索绪尔从普通语言学的角度出发,认为一切可观察到的语言状态都存在着某种共性,一般共时语言学的目的就是要确立所有语言中各个共时系统的基本原则,即研究一切语言状态的构成因素。因此,他指出许多包含在普通语言学中的问题更确切地说属于共时语言学,比如语言符号的一般性质就可以看作是共时态的组成部分,人们称为“普遍语法”的一切都属于共时态,因为只有通过语言的状态,普遍语法中发现的关系和差别才能确立起来。(注:索绪尔:《教程》通行本,高名凯译本第144页,裴文译本第111页;第三期讲授本张绍杰译本第138页,屠友祥译本第144-145页。)

我们注意到,在通行本中,有关共时语言学研究的部分,有一章内容专门讨论了语法问

题。索绪尔指出,静态语言学,即对语言状态的描写可以称作语法,如同棋法、交易法中所说的法则一样,这个概念涉及一种使共存的价值发生作用的复杂而有系统的对象。在他看来,语法是把语言当作表达手段的系统来研究的;所谓“语法的”就是“共时的”和“有意义”的。由于任何系统都不能同时跨越几个时代,因此,并没有什么“历史语法”,所谓“历史语法”实际上就是历时语言学。(注:索绪尔:《教程》通行本,高名凯译本第186页,裴幸译本第150页。)

索绪尔对语法的界定与传统的看法有着明显的不同。按照传统的观点,语法研究包括形态学和句法两部分。形态学研究词的各种范畴(动词、名词、形容词、代词等)和词形变化的各种形式(动词变位,名词变格等),句法研究的对象是各个语言单位的功能,形式和功能的研究由此被人为地分开了。索绪尔不赞成将形态学和句法分立,认为在语言学里,形态学没有真正的、独立的对象,不能构成一门与句法分立的学科,因为对于语言实体(语言单位)来说,只有把能指和所指联结起来它才能存在,如果只保持其中的某一个方面,这一实体就将化为乌有。他以名词变格为例来说明,名词变格不是一张形式表,也不是一系列逻辑上的抽象概念,而是形式和功能的结合。形式和功能是有连带关系的,要把它们分开即使不说没有可能,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仅如此,索绪尔还一反传统的观点,把传统研究中排除在语法之外的词汇学也纳入语法系统。其立论的根据是,从功能的观点看,词汇的事实跟句法的事实不是那么界限分明,任何词,只要不是简单的、不能缩减的单位,都跟句子成分、句法事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注:索绪尔:《教程》通行本,高名凯译本第187-188页,裴文译本第151-152页。)基于上述分析,他阐明了自己的观点,认为传统语法观对语法的区分可能有它们的实际用途,但是不符合自然的区别,而且缺乏任何逻辑上的联系。语法只能建立在另一个更高的原则上,这个原则就是组合原则和聚合原则。因为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是语言符号系统中两种根本的关系,是由语言自身显示出来的一种非外加的分类方式,任何构成语言状态的要素都可以归结到这两个方面,它们是唯一可以作为语法系统基础的方式。

从索绪尔的语法观中我们不难发现,他所确立的共时语言学研究框架较传统语法时期已经作了较大的改变,因为他的语言观是一种语言符号观,具体说来,是一种语言符号系统观。他突破传统的认识,将语言作为一个纯粹的价值系统来看待,这样一来,语法研究的目标和语言系统的研究目标,乃至共时语言学的研究目标就有了很大的一致性,其中心任务都是研究要素之间的关系和价值。由此看来,索绪尔的语言系统观在一定意义上说就是一种语法观(广义上的语法),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语言符号系统是一种自足的、相对封闭的关系(或结构)系统,真正领会语言是言语活动中社会的、同质的部分。

三、从系统论的角度看索绪尔的语言系统观 现代系统论对系统的界定,通常采用的是该理论的创始人贝塔朗菲的说法,即处于一定的相互关系中并与环境发生关系的各组成部分(要素)的总体。这个定义实际上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内部规定性,二是外部规定性。要素和结构属于系统的内部规定性,环境的特性以及系统与环境的相互作用,是系统的外部规定性。由于不同学科领域相关研究的发展,现代系统论对系统的认识比以往更深刻、更透彻,在实际研究中形成了一系列系统理论,比如动态系统理论、线性系统理论、非线性系统理论、随机系统理论、自组织系统理论、他组织系统理论、混沌系统理论、开放的复杂的巨系统理论等。尽管一些理论还在发展和完善中,但是其研究思路还是给我们很大启发,以下我们就从系统论的角度对索绪尔的系统观作一分析。

第一,索绪尔确立的语言符号系统是共时的静态系统。

按照现代系统论的观点,根据系统所处的状态,可以把系统分为动态系统和静态系统。不过从事物的本质特点来说,变化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因此,一切实际存在的系统原则上都是动态系统,科学家在研究时往往会暂时不考虑时间因素,着重研究事物在某一阶段

的并存规律,因此,静态系统不过是动态系统的一种理论模型。

索绪尔区分了语言的共时态和历时态,认为共时语言学研究同一个集体意识感觉到的各项同时存在并构成系统的要素间的逻辑关系和心理关系;相反地,历史语言学研究各项不是同一个集体意识所感觉到的相连续要素之间的关系,这些要素一个代替一个,彼此间不构成系统。从他给这两种研究下的定义来看,是否存在于同一集体意识中是他确立系统的一个重要条件。依照这个条件,他认为历时事实是个别的,引起系统变动的事件不仅与系统无关,而且是孤立的,彼此不构成系统。不仅如此,索绪尔还把共时语言学称为静态语言学,这个术语不禁让人联想到实证主义的创始人孔德的“静力社会学”和“动力社会学”。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率先区分动态研究和静态研究的是法国哲学家孔德。孔德在他的代表作《实证哲学教程》(共6卷,第1830-1842页)中提出,可以把自然科学的方法应用到人类社会研究中,建立一门社会物理学,即实证主义社会学。他将社会物理学分为两大类:社会静力学和社会动力学,前者主要研究社会的各种结构成分在整个社会机体中的功能,涉及社会秩序、组织等方面的问题;后者主要研究社会运动及其发展动力。两类研究彼此联系,相互补充。无论是孔德的静力社会学还是索绪尔的静态语言学,从科学研究的角度来看,关注的都是研究对象在一定时期下的状况。索绪尔所确立的语言符号系统就是一个静态系统,属于在某一共时截面上可以进行描写分析的理论模型。这一理论模型实际上暗含着两层意思,一是突出共时状态下语言符号系统的稳定性,二是表明共时状态的变化可以忽略不计。

将语言理解为共时的静态系统,强调了语言系统的规范力量和整合作用,但同时也反映了索绪尔对语言系统复杂性估计不足,因为共时状态下的语言符号系统并不是“静若止水”。美国语言学家雅柯布森指出:“索绪尔把共时和历时之间的对比等同于静态和动态之间的对比,这已证明是一种误导。实际上,共时绝对不是静态的,变化不断出现而且就是共时的一部分。真正的共时是动态的。静态共时是一种抽象,对特定目的的语言研究或许有用。但是,详尽、真实的语言描写,必须始终考虑语言的动态性。任何变化的起点和最后阶段,这两个成分在一定时间内在语言社团内共存。它们作为文体变体而共存。考虑到这一重要事实,我们就会认识到,认为语言是单一的、铁板一块的系统,这一思想过于简单化了。语言是一个系统的系统,一个包含多种子代码的总代码。这样多样化的语言变体并不是偶然、机械地聚集在一起,而是一个由规则制约的子代码的等级体系。虽然我们可以辨认出哪一种子代码是基本代码,但是把研究其他的子代码排除在外却是一种危险简单的做法。如果我们认为语言是语言规则的整体,那我们就必须非常谨慎,不要研究虚构的东西。”(注:罗曼·雅柯布森,钱军、王力译注:《雅柯布森文集》,湖南教育出版社,第80-81页。)这一评说言辞犀利,一针见血地指出索绪尔系统观过于简单、粗放。实际上将研究对象处理为静态系统模型在科学研究中极为普遍,这属于一种科学简化方案。考虑到索绪尔研究目的是为了抓住事物的主要矛盾,突出其语言符号并存的共性规律,把语言符号系统理解为共时的静态系统也不失为一种看待问题的方式。

其次,索绪尔的语言符号系统是一种线性的结构系统。

根据现代系统论的观点,系统结构有广义和狭义两种理解。从广义上讲,系统的结构指要素之间一切联系方式的总和;从狭义上讲,系统的结构指要素之间相对稳定的、有一定规则的联系方式的总和。系统中各要素之间相对稳定的、有规则的联系反映了系统结构的有序性,有序性是科学分析的基础。在科学研究中对系统的描述是通过数学模型来表达的。要建立数学模型首先要区分系统是线性的还是非线性的。实际上,线性系统也是一种理论假设,因为严格意义上的线性系统并不存在,客观存在的现实系统或多或少都具有非线性特征。不过,也应该看到,在一些情况下,非线性特征不是系统的主要特征,暂时不考虑非线性因素对系统整体把握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近代科学发展以来,科学研究的主要对象是线性系统,对于一些非线性特征明显但在一定的条件下允许作简化处理的系统,研究者们常常对非

线性模型作线性化处理,以求近似描写。(注:参见苗东升《系统科学精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6-90页。)

索绪尔区分了语言的共时态和历时态,认为任何共时事实都有一定的规律性,其共时规律是一般性的,意味着排列,意味着规则性原理;从他对共时规律的解说以及他对要素“价值”的分析来看,索绪尔反复强调的“系统”,实际上指的是系统的内部规定性,即“结构”,他所确立的语言系统是一种共时的结构系统。正因为如此,在他的论述中虽然系统意义上的“结构”这个术语并没有出现,但他的理论学说却成为结构主义的思想源泉。

对于语言符号系统的结构,索绪尔是从言说的角度来观察的。索绪尔认为能指的物质基础使语言符号具有一种在时间上展开的线性特征,这样在话语中,语言符号之间就结成了一种以线性特征为基础的组合关系,语言的许多结构规则因而也就体现在各个线性序列中,比如说合成词、词组、句子都表现为线性的符号序列,语法学中所谓的主谓结构、动宾结构、联合结构等都是对这些线性序列所作的描述。与语言符号现实的组合相应,具有同等组合功能的语言符号就形成了潜在的聚合关系,语言结构系统由此极富生命力,语言表达的丰富性因此也得到了很好的解释。

不过,随着现代语言学的发展,语言的非线性特征越来越多地被揭示出来,比如语言中声调、语调、重音、轻声等韵律特征是非线性的,这些非线性特征在语言的各级单位中都有所反映,对于语言符号及符号系统的构成也起着重要的作用。此外,不少学者指出,线性特征似乎是语言的表层结构的特征,层次性和递归性才是语言内在的结构特征,因为即使是线性的句子组合,内部也是多层次的组合关系。语言的线性特征问题关乎语言结构的本质特点,值得我们进一步深入探讨。不过,就目前的研究而言,语音研究中所揭示的非线性特征无法离开线性序列单独存在,语法研究中符号组合的层次性和递归性都是建立在线性序列基础上的,语义研究中多重意义关系也必须在语言符号序列中展现出来。也就是说,现代语言研究对语言非线性特征的探讨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了解语言符号系统的复杂性,但并没有全盘否定语言结构系统的线性基础。事实上,索绪尔所说的语言的线性特征是就语言符号反映在时间轴上的序列而言的,所谓的线性说到底就是语言符号系统结构有序性的具体反映,尽管线性特征不是语言符号及其系统唯一的特征,但是从语言的线性结构关系入手,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把握语言符号系统结构的有序性,就此而言,索绪尔有关语言符号系统的线性理论非但不过时,它还是语言系统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第三,索绪尔确立的语言系统是一个相对封闭的自组织系统。 在系统论中,依据结构产生的方式和动因的不同,可以把系统划分为自组织和他组织两种类型。在没有特定外部作用参与的情况下,系统能够自己获得和改变其结构,叫做自组织;依靠特定外部作用参与才能获得和改变其结构的系统,叫做他组织。系统自组织过程交织着各种关系和矛盾,如系统和环境、部分和整体、有序和无序、稳定和不稳定、必然和偶然、内因和外因、适应和选择、渐变和突变等等,不过通常都具有自发形成、自我适应、自动调节、自我修复的特点。

尽管现实世界自组织过程产生的结构、模式、形态千差万别,自组织理论的研究者们普遍认为,其中必定存在着支配这种过程的一般原理和普遍规律。目前自组织规律尚未被系统地揭示出来,但是一些研究者已经从各自的研究领域提出了一些较有说服力的自组织原理,比如支配原理、整体突现原理、开放性原理、不稳定性原理、非线性原理、反馈原理、涨落原理、环境选择原理等。根据支配原理的分析,系统的有序性不是从外部发展起来的,而是由系统内部固有的差异和不平衡发展起来的。支配系统建立有序结构的模式是在要素之间、系统与环境之间相互合作与竞争中形成的,反过来,系统的要素又是在这种模式的支配下相互合作与竞争,从而建立系统的有序结构。(注:参见苗东升《系统科学精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33-142页。)

根据系统论的观点,系统的特性、状态、行为和功能并非完全完全取决于要素和结构,系统之外还有存在着人们难以忽略的与之相联系的事物,这些与系统密切联系的事物的总和,称为系统的环境。一个系统只有对环境开放,与环境相互作用,才能生存和发展,才可能产生自组织运动。系统从无到有,为适应发展的需要,不断适应、不断完善的过程显示出系统的开放性;为了保证系统结构和功能的相对稳定,系统逐渐把自己与外部环境区分开来的过程就体现出系统的封闭性,因此,完全封闭的自组织系统并不存在,开放性和封闭性相统一才是系统的普遍特性。

语声是人类用来交流思想、表达情感的一套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为保证社会交际的顺畅进行,语言符号系统必须具有一定的封闭性,以保持相对的稳定;但是,从总的方面来说,语言总是在使用中变化发展的,开放性是语言符号系统存在的条件。为了适应社会的发展和思维的需要,语言符号系统中语音、语法、词汇、语义各个部分都不同程度地保持着开放状态,在语言使用中将为集体所接受的各种变化纳入其中,并不断调整系统以达到新的平衡。尽管在索绪尔的语言理论中,符号的聚合关系揭示出语言符号系统潜在的创造力,但是索绪尔在构建理论时,更多的是强调系统的稳定性,除了说明语言符号的不变性特征外,对语言系统的开放性没有作太多的讨论。为了与传统的研究区分开来,索绪尔将语言符号系统的研究明确地确定为内部研究、共时研究,言语中的变化只有得到社会集体的承认才会进入语言研究的观察范围。在他看来,社会不间断地向前发展,语言在人们的使用中发展演化,但从一种共时状态过渡到另一种共时状态,并不是系统的直接改变,而是某些要素的变化导致系统为达到新的平衡所作的调整。因此,尽管语言变化的外部原因值得人们注意,但是语言内部机构有自己固有的秩序,系统决定着要素的性质和功能,系统的最终变化源自于内部要素的平衡。

从索绪尔对语言状态及其演化的阐述中,我们不难发现,他的系统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与现代系统论的自组织理论相契合,其理论框架中的语言符号系统是自足的,具有一定的自我完善、自我修复功能。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索绪尔打破了历史比较语言学已有的观念,将语言符号系统视为一个相对封闭的自组织系统,这样有助于人们深入探讨语言的本质特征,建立一个不依赖其他学科的、自主的语言学。尽管现代语言学的发展已印证了索绪尔语言系统观所蕴含的科学价值,我们同时也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语言符号系统远比人们以往所了解的复杂得多,现代语言学研究还有待于建立更完善、更具有解释力的语言系统观。

【参考文献】 [1] H.D.阿金:《思想体系的时代:十九世纪哲学家》,王国良、李飞跃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版。

[2] L.冯·贝塔兰菲:《一般系统论:基础·发展·应用》,秋同、袁嘉新译,王宏昌校,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

[3] 罗曼·雅柯布森:《雅柯布森文集》,钱军、王力译注,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4] 苗东升:《系统科学辩证法》,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5] 苗东升:《系统科学精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6] 皮亚杰:《结构主义》,倪连生、王琳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7]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沙·巴利、阿·薛施蔼、阿·里德林格编印,高名凯译,岑麒祥、叶蜚声校注,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

[8]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1910-1911索绪尔第三度讲授),小松·英辅编辑,张绍杰译,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9] 索绪尔:《索绪尔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屠友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10]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沙·巴利、阿·薛施霭、阿·里德林格合作编印,裴文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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