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左传注(修订版) - 前言 - 杨伯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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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左传注

杨伯峻

前言

(一)春秋名义

春秋本是当时各国史书的通名,所以国语晋语七说:「羊舌肸习于春秋。」楚语上也说:「教之春秋。」墨子明鬼篇也曾记各国鬼怪之事,一则说:「着在周之春秋。」二则说:「着在燕之春秋。」三则说:「着在宋之春秋。」四则说:「着在齐之春秋。」隋书李德林传载其答魏收书也说:「墨子又云:『吾见百国春秋。』」(今本无此文,孙诒让闲诂辑入佚文中。)

春秋之名,似乎其来已久。据唐刘知几史通六家篇说:

春秋家者,其先出于三代。按汲冢璅语,记太丁时事,目为夏殷春秋。

由此,刘知几论定:「知春秋始作,与尚书同时。」但这种推理,很难使人信服。汲冢璅语,现在我们已经看不到。刘知几看到其中有夏殷春秋之名,而记的是太丁时事,这个不必怀疑。然夏殷春秋之名,是太丁时原有的呢,还是汲冢璅语作者所后加的呢?则难以肯定。据史记殷本纪,殷商有两个太丁,第一个是商汤的儿子,殷本纪说:

汤崩,太子太丁未立而卒,于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是为帝外丙。 这个太丁既未曾坐过朝廷,自无时事可记。第二个太丁是纣的祖父。殷本纪说:

武乙震死,子帝太丁立。帝太丁崩,子带乙立。帝匕崩,子辛立,是为帝辛,天下谓之纣。

两个太丁,后一个太丁,龟甲文实作文丁。王国维所作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和续考未曾考及这个文丁。据后汉书西羌传和注及通鉴外纪,都引有大丁,或太丁,可能沿袭史记殷本纪把文丁作太丁之误,唐刘知几史通也误把文丁作太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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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其人为纣之祖则甚明。但并无夏殷春秋之名。徧考卜辞,确如于省吾岁时起源初考所言,「有春、秋而无冬、夏气更没有「春秋」这一双音名词,足见所谓夏殷春秋者,是汲冢璅语作者所加,并不是如刘知几所云「其先出于三代」。 据墨子,各国的史书都叫春秋,所以左传昭公二年传说:

晋侯使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

孟子离娄下也说;

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

那么,「春秋」既是各国史书的通名,也是鲁国史书的专名。因为各国史书,有的各有专名,晋国的叫乘,楚国的叫梼杌,它们和鲁国的春秋,是性质相同的书。

为什么叫「春秋」呢?根据春秋经,一般在一年四季(古人叫四时)的第一个月,纵是无事可记,也写「春正月」或「春王正月」,「夏四月」,「秋七月」,「冬十月」。春、夏、秋、冬四时之名,至迟起于西周。以诗而论,我认为豳风作于西周,七月有「春日载阳」;小雅出车也作于西周,有「春日迟迟」。

说文夂部说:「夏,中国之人也。」而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却说:「春、夏、秋、冬四时并本字本义。」林义光文源征引这一说法,并引右戏鬲「夏」作「■」为证。

秋季本为谷熟季节,所以说文禾部说:「秋,禾谷熟也。」尚书盘庚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秋」字正是这意义。左传僖公十五年:「岁云秋矣,我落其实,而取其材。」这个秋字,正是四时的秋。古鈢(玺印之玺)文常见「千秋」字,「千秋」正如诗王风采葛「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三秋」。古人每年庄稼只收一次,所以「千秋」犹如「千年」,「三秋」犹如「三年」。

冬,说文《(冰本字)部云:「四时尽也。」四季最末一季自是冬季。金文有■字,卽冬字,却假借为终,如颂鼎「颂其万年眉寿,?臣天子霝冬」,「霝冬」卽「灵终」,和诗大雅既醉「高朗令终」的「令终」同。井(邢)人安钟云「永冬于吉」,即「永终于吉」。诗唐风葛生∶「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这「夏」和「冬」,才是四季的夏和冬。 古人记事,标明春夏秋冬的,据赵汸春秋属辞卷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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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或有以书「王」为夫子(孔丘)特笔者,按殷人钟鼎日「唯正月王春吉日」之文,可见时日称「王」,乃三代恒辞。

赵汸说的重点在「王」字,我引他的文字重点在「春」字。陆粲春秋胡氏传辨疑也说:

商钟铭日「惟正月王春吉日」,又曰「惟王夹钟春吉月」,是三代之时皆然。 然而他们所举商钟,不曾传到今天。而在传世彝器中,乐书缶有「正月季春」的纪载。「正月」是晋用夏正的「正月」,对周正来说就是季春三月。还有商鞅量标有「冬」字,这个商鞅量自己说作于秦孝公十八年冬十二月乙酉,便在春秋之后一百三十多年。古本竹书纪年大半辑自前人所引,引文不但不完全,可能还有修改变动,然而原本既已丧失,现在不能不依靠辑本。而辑本也绝大多数不标春夏秋冬四时。唯初学记二、太平御览十四、北堂书钞一五二引西周时一条,说:

夷王七年冬,雨雹,大如砺。

这一条不知道是否纪年作者钞自西周夷王原始纪载,还是他本人改写。但这条的「冬」宇,依情理论,后人难以妄加或妄改。如果这个推断不错,那么,古代史书于每季的第一月或者最初记事之月,标明春、夏、秋、冬,从西周已是如此。

古人于四季中,较多的重视春、秋二季,所以经常把「春」「秋」一字连用。如周礼天官宫正说:「春秋以木铎修火禁。」又地官州长说:「春秋以礼会民。」诗经鲁颂閟宫说:「春秋匪解。」(左传文公二年引有此语)礼记中庸说:「春秋修其祖庙。」其余如左传僖公十二年管仲之言「若节春秋来承王命」,周语上「诸侯春秋受职于王以临其民」,楚语上「唯是春秋所以从先王者」,春秋二字连用的多得很。

这些辞语有些在春秋经文既成以前,而大多写于春秋经文既成之后,更是写在韩宣子所见的鲁春秋之后,但它反映春秋和春秋时代以前的现象,是不容置疑的。无怪乎杜预春秋左传集解序说:「故史之所记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则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意思是史书之名为「春秋」,卽是节取「春夏秋冬」四字中「春秋」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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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公羊传隐公元年徐彦疏引春秋说说孔丘以其书「春作秋成,故云春秋」;又引三统历说「春为阳中,万物以生;秋为阴中,万物以成,故名春秋」,恐怕都不足信。

后来别的书也叫做「春秋」,现存的有晏子春秋、吕氏春秋等,「春秋」意义和史书的「春秋」不同,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

(二)春秋和孔丘

据史记、汉书和陆德明经典释文序绿等书,春秋有三种传授本,也就是三种讲解本。三种传授本,第一种是左氏春秋,它是用秦以前的文字写的,所以汉书艺文志(以后简称汉志)春秋类列它于第一,名之曰「春秋古经十二篇」;其他二种是公羊春秋和谷梁春秋,据汉志说,这两种本子是口耳相传,到漠代才用当时文字写出来,汉志称之日「经十一卷」,班固又自注说:「公羊、谷梁二家。」详细情况,可以参看王先谦汉书补注和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二十五史补编本)。古代经自经,传自传,各自单行。传是对经加以讲解的,所以有三种传授本,也就有三种讲解本。漠志列有「左氏传三十卷,公羊传十一卷,杀梁传十一卷」。其余还有邹氏传十一卷,夹氏传十一卷。邹氏传没有老师传授,夹氏传只见于刘向别绿、刘歆七略的著录,班固不曾见到书。梁阮孝绪七录说:「建武(后汉光武帝年号,公元二五——五六)中邹、夹氏皆绝。」那么,更不必谈它了。

因为公羊和谷梁经、传是用汉代当时文字隶书写的,所以称为「今文」,并且「立于学官」,即在国立大学中有「博士」讲授。左氏传是用先秦文字写的,所以称为「古文」,却不得立于学官。左氏传当西汉时,虽然未能在国立大学开科传授,却从战国直到后代,相当盛行。卽在西汉,传授注解的很多,如汉书儒林传说:「汉兴,北平侯张苍及梁太傅贾谊、京兆尹张敞皆修春秋左氏传。」

三种经文,大体相同。自然也有差异很大的。而最重要的差异,一是公羊经于鲁襄公二十一年写道:

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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榖梁经也写道:

庚子,孔子生。

而左氏经却没有这一条。二是公羊和谷梁经、传写到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左氏经却继续写到鲁哀公十六年「夏四月己丑,孔丘卒」。传不但写到鲁哀公二十七年出走至越国,而且还大略叙述了赵襄子和韩、魏二家共同灭亡智伯,这是春秋以后几年的事了。由于三种春秋传授本,二种纪载「孔子生」、一种纪载「孔丘卒」,左传还记载了鲁哀公吊唁孔丘之辞,又加上孔丘学生手贡的评论。就从这个现象看,不能说春秋和孔丘没有关系。

首先提出春秋是孔丘所修的,是左传作者。僖公二十八年说:

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日:『天王狩于河阳。』」

根据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所引竹书纪年,纪年作「周襄王会诸侯于河阳」,既没有以臣召君的文字,不知鲁史原先怎样叙述的。从史记晋世家「孔子读史记(当卽鲁春秋或者晋乘)至文公,日:『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那么,今本「天王狩于河阳」,司马迁便以为孔子所读原文如此。纪年记载和春秋不同,纪年是以晋和魏为主的史书,自然可能和鲁史不一样。但左传强调春秋为孔丘所修,不止一次。又如成公十四年传说:

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

这君子之口的圣人,卽是孔丘,犹如公羊的「君子」。公羊庄公七年传说:

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日:「星霣如雨。」何以书?记异也。

这是公元前六八七年三月十六日所发生的流星雨现象,并且是世界上最古的天琴流星雨纪事。那么「星霣(亦作「陨」)如雨」是纪实。流星雨也有不曾达到地面而消灭的现象,那是西汉成帝永始二年,卽公元前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的天琴流星雨,卽公羊传所谓不修春秋「雨星不及地尺而复」,而不是公元前六八七年的流星雨。公羊传作者认为有所谓不修春秋,大概就是鲁国史官所纪载的原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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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最多不过一万八千字,为什么「为王不能尽观」?春秋和左传近二十万字,才「为王不能尽观」。孔颖达在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序疏中引刘向别录也说:

铎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

别录的二种抄撮,就是司马迁的铎氏微和虞氏春秋。汉书艺文志有铎氏微三篇,班固自注说:「楚太傅铎椒也。」又有虞氏微传二篇,班固自注说:「赵相虞卿。」那么,铎椒、虞卿节录左传成书,不但武帝时司马迁看过,刘向、刘歆整理西汉末皇家藏书时,并曾整理过,这是十分可信的。而且,战国策楚策四并有下列一段文字:

虞卿谓春申君曰:「臣闻之春秋,『于安思危,危则虑安』。」

「于安思危」二语,实际就是对左传襄公十一年「居安思危,有备无患」的引意。古人引书,一般不拘泥于文字,只是大意相同便够。

铎椒为楚威王太傅,因作这书。楚威王元年为公元前三二九年,末年为前三二九年,铎椒作铎氏微或抄撮,不出这十一年之间,足见战国时代的上层人物都喜爱左传。虞卿的年代大概在公元前三○五——前二三五年。从这以后征引左传的更多。刘师培羣经大义相通论中有左传荀子相通论,其中虽不免有附会之处,但荀子征引左传,实无可疑。现在仅举二条为例。荀子大略篇:

送死不及柩尸,吊生不及悲哀,非礼也。

这和隐元年传「赠死不及尸,吊生不及哀,豫凶事,非礼也」基本相同。而且荀卿还怕后人误会尸体为未经入棺之尸,又加以「柩」字表明它,足见这是荀卿引左传,不是左传用荀子。又致士篇说:

赏不欲僭,刑不欲滥。赏僭则利及小人,刑滥则害及君子。若不幸而过,宁僭无滥。与其害善,不若利淫。

襄公二十六年传也有此文:

善为国者,赏不僭而刑不滥。赏僭则惧及淫人,刑滥则惧及善人。若不幸而过,宁僭无滥。与其失善,宁其利淫。

两者只有几个字的差别,所以卢文弨说荀子致士篇「此数语全本左传」。

其后战国策(如魏策三用僖公二年和五年左传,称左传为春秋)、吕氏春秋、韩非子无不征引左传文字。吕氏春秋、韩非子二书征引尤多。刘师培有详细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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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读左札记。至于西汉,从汉高祖赐韩王信书用左传哀十六年语以至淮南子、贾谊新书,文帝作诏书(见史记文帝纪二年),武帝制令(见史记三王世家并索隐)也曾征引左传;司马迁作史记,征引更多。其后哀帝封册(见汉书王嘉传)以至刘向作说苑、新序、列女传,都用左传故事。左传从成书一直到今天,流行于世,未曾断绝。

晋武帝咸宁五年(公元二七九年)汲郡人不准盗掘魏国古墓,发现不少竹简古书。其中有一种叫师春的,据晋书束皙传和杜预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后序说,完全抄录左传的卜筮事,连上下次第及其文义都和左传相同。杜预和束皙都认为「师春」是抄集者人名。师春不知何年代人,但汲郡魏墓很多人说是魏襄王(就是孟子粱惠王上的梁襄王)墓。墓中另一种书叫竹书纪年,纪载魏史只到今王二十年。今王就是魏襄王,当时还活着,在王位,所以称为「今王」。魏襄王在位二十三年死去,那么,师春的抄集左传卜筮事至迟在魏昭王元年以前,卽公元前二九五年以前。左传在战国的流行更获得实物证明。虽然师春其书已不存在,而杜预、束皙二人是亲自看到那批竹简才记述下来的。以上只是证明左传在战国时卽已流行,还不能肯定左传成书于何年。自然,成书在流行以前。

顾炎武日知录卷四有左氏不必尽信条,说:

昔人所言兴亡祸福之故不必尽验。左氏但记其信而有征者尔,而亦不尽信也。三良殉死,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复东征。至于孝公,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其后始皇遂并天下。季札闻齐风以为国未可量,乃不久而篡于陈氏;闻郑风以为其先亡乎,而郑至三家分晋之后始灭于韩。浑罕言姬在列者,蔡及曹、滕其先亡乎,而滕灭于宋王偃,在诸姬为最后;僖三十一年狄围卫,卫迁于帝丘,卜曰三百年,而卫至秦二世元年始废,历四百二十一年。是左氏所记之言亦不尽信也。

后人因此,认为左传作者每每借他人之口作预言。预言被证实的,是作者所亲见的;预言不灵验的,是作者所未及闻见的。由此可以测定左传成书年代。预言不灵验的,主要有下列诸项。

一、文公六年传说:「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复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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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史记秦本纪说:「周室微,诸侯力政,争相并。秦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翟遇之。」这是秦孝公以前的情况,也是左传作者所见到的「不复东征」的情况。然而自秦孝公卽位「于是乃出兵,东围陕城,西斩戎之獂王。二年,天子致胙」,这是左传作者所不及见的。这时已是公元前三六○年。

二、庄公二十二年传说:「初,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末又说:「及陈之初亡也,陈桓子始大于齐;其后亡也,成子得政。」陈成子专姜齐之政,正是左传筮者之言「此其代陈有国乎」。当时晏婴也私自对晋国叔向说「此季世也。吾弗知齐其为陈氏矣」(昭公三年传)。然而不能肯定陈成子之曾孙太公和竟托人向周王请求,立他为齐侯。所以卜辞只说「八世之后,莫之与京」;不言十世之后,为侯代姜。昭公八年传史赵的话也仅说陈之「继守将在齐,其兆既存矣」。就是当时人多看到陈氏有代齐的苗头,是否果真代齐为侯为王,谁都未敢作此预言。田和为齐侯在公元前三八四年,这是左传作者所未及知道的。

哀公十五年还有一段纪载:

秋,齐陈讙如楚,迥卫。仲由见之,曰:「天或者以陈氏为斧斤,既斲丧公室,而他人有之,不可知也。其使终飨之,亦不可知也。」(下略)

子路对齐国前途的推测,还不及晏婴的肯定。他肯定姜齐的被陈氏斲丧,这是当时人所共见的,却是否终为陈氏所享有,或者另外钻出第三者(他人)攫取果实,都在「不可知」之列。由此表明,左传作者未及见到陈氏篡齐。

三、宣公三年传:「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这裹有个问题:周的世数和年数,应从文王计算起,还是从武王灭纣后算起,还是根据遣段文字从成王定鼎算起。我认为,「成王定鼎于郏鄏」,只是说明卜世卜年的时间和背景,而卜世卜年应该包括周王朝所传之世、所得之年,至迟应该从武王计算起。晋书裴楷传说:「武帝初登阼,探策以卜世数多少。」也是从西晋初开国计算起,正和成王卜世相类。汉书律历志说:「周凡三十六王,八百六十七岁。」西周自武王至幽王共十二王,但年数多少则各说不同。史记匈奴传说自武王伐纣至犬戎杀幽王凡四百余年。这说得最长。史记周本纪集解引汲冢纪年说:「自武王灭殷以至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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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凡二百五十七年也。」通鉴外纪三引汲冢纪年也说:「西周二百五十七年。」这说得最短。介于两者之间的,有汉书律历志引刘歆世经说自伯禽至春秋凡三百八十六年。刘恕通鉴外纪载西周凡三百五十二年。郑玄诗谱序说,「夷、厉以上,岁数不明;太史年表,自共和始」,则无怪乎前人对西周年数无定论。东周自平王至赧王,不计哀王和思王,共二十二王。西、东周总共三十四王。律历志说三十六王、可能是把哀王、思王计算在内。若说「卜世三十」,到安王便已三十王。平王元年为公元前七七○年,安王末年(二十六年)为公元前三七六年,近四百年。加上西周约三百年,左传成书年代很难到周安王时代。

四、闵公元年传说:「赐毕万魏。……卜偃日:『毕万之后必大。万,盈数也;魏,大名也。以是始赏,天启之矣。天子曰兆民,诸侯日万民。今名之大,以从盈数,其必有众。」又说:「初,毕魏筮仕于晋,……公侯之卦也。公侯之子孙,必复其始。」「复其始」就是恢复为公侯。这样,左传作者一定看到魏斯为侯。那时是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四○三年。但看不到魏文侯后代称王。昭公二十八年传说:「魏子之举也义,其命也忠,其长有后于晋国乎!」晋国就是魏国,作者行文避免「魏」字重复出现,因改「魏国」为「晋国」。晋国本是魏国又一称号,犹如孟子梁惠王上,梁惠王(卽魏惠王)自称其国为晋国。他曾对孟轲说:「晋国,天下莫强焉。」由此足见左传作者只见到魏文侯为侯,见不到魏后称王,更看不到它的日益衰弱,「东败于齐,西丧地于秦七百里」。

综上所论,足以推测左传成书在公元前四○三年魏斯为侯之后,周安王十三年(公元前三八九年)以前。离鲁哀公末年约六十多年到八十年。和崔述的论断相较,相距不远,只是具体得多。

公羊传和谷梁传的成书在后,古人早有明文。详玩史记及汉书儒林传自然知道。陈澧东塾读书记卷十说,谷梁传僖公二十二年说:「故曰礼人而不答,则反其敬;爱人而不亲,则反其仁;治人而不治,则反其知。」这是用孟子离娄下语,可见谷梁传作于孟子流行之后。陈澧还举出一些证据,认为谷梁出于公羊传之后。章炳麟春秋左传读叙录后序说,公羊宣十五年传:「上变古易常,应是而有天灾。」何休解诂曰:「上谓宣公。」六国时尚无直称人君为上者。以「上」之名斥人君,始于秦并天下以后,公羊遂用之称宣公。若依陈澧之说,公羊写于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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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一以后,谷梁传又在公羊传后。据汉书艺文志「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谷梁、邹、夹之传」,那么,除左氏传外,无论公羊传、谷梁传以及邹氏传、夹氏传,都只是口耳相传授,原本没有写本。公羊传注疏卷首有戴弘序,说公羊传到汉景帝时,公羊寿「乃共弟子胡母子都着于竹帛」,则公羊传的写定在西汉了。谷梁传更在其后。

(七)左传和国语

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说:「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卽春秋),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司马迁所说的左氏春秋,就是今天的左传。他又说:「左丘失明,厥有固语。」依司马迁之意,左传和国语都是左丘明一人所作。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说:「于是谱十二诸侯,自共和讫孔子,表见春秋、国语」云云,可见司马迁是根据春秋(实指左传)和国语作十二诸侯年表的。汉书律历志下引国语楚语下「少昊之衰」及周语下「颛顼之所建」等语都称春秋外传。因此许多人便把左传称为春秋内传,国语称为春秋外传。甚至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赞便说:

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纂异同为国语。

三国吴国韦昭作国语解序也同意这一说法,并且还解释说:

其文不主于经,故号曰外传。

论衡案书也跟着说:「周语,左氏之外传也。」 而最可笑者莫如康有为。他着新学伪经考,说:

左传从国语分出,又何疑焉?

康有为的所谓新学,换句话说,就是王莽之学,因为王莽逼汉孺子婴让位,国号新。而刘歆为王莽国师,康有为接受刘逢禄左氏春秋考证的论点,更加以穿凿附会,因此指左传等书为「伪经」。他写了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书。这些书在当时政治上起的作用,自然应该另行论定。至于在学术上,却毫无是处。章炳辚作春秋左传读叙录,一条一条地驳斥刘逢禄,读者无妨把这两部书大致翻看一遍。至于康有为的书,既不必看,更不值得驳斥。崔适作史记探源和春秋复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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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康有为之说同,同样不值一驳,因为他们只是臆测,不举可靠的证据,不依合理的逻辑。这是某些今文经学者的通病,我们在这里只提一下,若详细剖析,便可能写出一本相当厚的专书。

左传和国语是两书,国语更不是一人所作。过去有不少学者加以论定,我只不过加以编排整理,而插以自己心得,写成此章罢了。

晋书束皙传云:「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厘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国语三篇,言楚、晋事。」汲郡所出的国语,应该就是今天的楚语和晋语的一部分。据荀勖穆天子传序,所发现竹简,为古尺二尺四寸,当晋时通用尺二尺。每简四十字。但不知道多少简为一编,因而也无从知道这三篇竹简国语究竟多少字。总而言之,汲郡所发现的,师春是抄袭左传的卜筮书,国语另是一部书。在战国时,左传自左传,国语自国语。自然,这还不足以证明左传取材于国语,更不能证明左传作者先写了左传,「又纂异同为国语」。因为这时,左传和国语都已经同时流行。

要研究这问题,唯有从现存左传和国语本身作分析。

第一,我已经说明,左传是一人手笔,取材虽然丰富,但行文风格完全一致,并无后人添加的字句。国语却不同。首先,他的文风与左传不能相比。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引陆淳的话说,国语「舆左传文体不伦,定非一人所为」。李焘也说,国语「其辞多枝叶,不若内传之简单峻健,甚者驳杂不类,如出他手」。崔述洙泗考信录余录说得更透澈:「左传之文,年月井井,事多实录。而国语荒唐诬妄,自相矛盾者甚多。左传纪事简洁,措词亦多体要;而国语文词支蔓,冗弱无骨,断不出于一人之手明甚。」这是从文章风格以左传和国语相比。

其实,国语也不是一人之笔。崔述又说:「且国语周、鲁(卽周语和鲁语)多平衍,晋、楚多尖颖,吴、越多恣放,卽国语亦非一人之所为也。」这又是从文章风格上论国语各国语言和文风的不同。

第二,左传虽然在旧的分类中列为经书,国语却列为杂史。若从两书体例分类,左传应属于编年史,国语应属于国别史。其不同于其他国别史的,一是言多事少;二是各国史实互相间很不相称。郑语只是一段文章,所叙自郑国始封君桓公,而于其后仅叙晋文侯(非晋文公)定天下,齐僖公小霸,楚蚡冒始启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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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这些事或者在春秋以前,或者在春秋初期。而齐桓公、晋文公之事却一字不提。以郑国而论,郑庄公在春秋初期亦是一霸,也不提及。而且据左传襄公三十年,郑子产引郑书「安定国家,必大焉先」,又昭公二十八年传,叔游引郑书「恶直丑正,实蕃有徒」。然而这几句郑书语,不但不见于今之郑语,也无从在今郑语中安插进去。若说郑语成书在前,不及见齐桓公、晋文公,更不及见子产。若 今郑语「芈姓夔、越,不足命也」,「闽芈蛮矣」(原作「蛮芈蛮矣」,今从汪远孙国语发正据周礼职方氏郑玄注引文订正),足以证明郑语作者看见楚成王伐越,杀王无疆,而越以此散(详史记越世家)诸事。楚威王灭越,在公元前三二九年,则郑语作于这年以后。尤其是郑语又说「曹姓邹、莒,皆在釆卫」。汉书韦贤传说:「韦贤,鲁国邹人也。其先韦孟家作谏诗曰:『王赧听谮,实绝我邦。』这么,邹国实在于王赧时被灭。王赧后人都作周赧王,实误。「赧」非谥号,其人名「延」,音转为「赧」,朱希祖汲冢书考有周赧王周隐王考言之甚详,可信。韦诗云「王赧」,不云「赧王」,又可为朱说添一证据。王赧卽位于公元前三一四年,则郑语之作,又在此后。不但郑语内容与左傅无关,卽郑国大政治家、外交家子产,郑语亦无所记载,难道左传作者竟对郑事,不别「纂异同」么?

左传很少记载越事,可能左传作者离越国很远,看不到越国史料。今存越语上下二卷,都叙越王勾践和范蠡、大夫种谋报吴仇事。二篇文风又大不相同。越语下专叙范蠡,又多排体韵文。越灭吴,据左传,在哀公二十二年。史记六国年表与左传同。而据越语下,越灭吴在鲁哀十年(依王引之经义述闻说),相差十二年。左传作者既把越灭吴事详尽地编纂于国语中,为何不用其灭吴年代?更为何连大夫种(或文种)、范蠡一字不提?

周语有三卷,自周穆王征犬戎至苌弘被杀。苌弘被杀在鲁哀公三年。其他关于春秋时期史事,几乎都不合于左传。尤其是齐语一卷,完全叙齐桓公事,也和左传不相同。而鲁语二卷,晋语九卷,偏偏又多和左传重复。只是左传言简意赅,国语啰苏芜秽,使人读他产生厌倦。左传作者为什么既不去共重复,又不采其异闻,使自己的两种著作起互相配合的作用呢?

我现在征引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卷六上一条以为左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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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之学为从来作书与注书者所难。予尝谓作国语之人便不如左氏,何况其他?或者怪其说。予曰:左氏昭十一年传,「楚子城陈、蔡、不羹。」杜注云:「襄城县东南有不羹城,定陵西北有不羹亭。」十二年传,「今我大城陈、蔡、不羹。」对曰:「是四国者,专足畏也。」杜注云:「四国:陈,蔡,二不羹。」予考之汉地理志,颖川郡有东不羹,在定陵;有西不羹,在襄城。恰列为二,杜氏之言盖是也。作国语者不通地理,认不羹为一,谓之城三国。(见楚语上)……以知左氏之作,杜氏之注,皆精于地理如此。或曰:「国语与左氏竟出二人手乎?」予曰:「先儒以其叙事互异,疑非一人。予亦偶因不羹事,颇有取其说云。」

最后,征引叶适习学记言卷十二国语总论代替我的结论:

以国语、左氏二书参校,左氏虽有全用国语文字者(伯峻案:应作「左传舆国语相同者」),然所采(伯峻案:「所采」二字可商)仅十一而已。至齐语不复用,吴、越语则采用绝少,盖徒空文,非事实也。左氏合诸国记载成一家之言,工拙繁简自应若此。惜他书不存,无以遍观也。而汉、魏相传,乃以左氏、国语一人所为,左氏雅志未尽,故别着外传。余人为此语不足怪,若贾谊、司马迁、刘向不加订正,乃异事尔。

(八)左传在西汉的流传

左传的成书年代在公羊、谷梁之前,而在西汉却没有「立学官」。虽然没有「立学官」,但有两种传本。一种是孔壁藏本,一种是民间私传本。先说孔壁藏本。这事见于汉书楚元王交传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这封信,对学术史说,是件重要文献,可是不少人误解了,因为刘歆在这信中加了些插句。我们若用破折号把插句标出,这封信的原意便显露出来了。现在我先把移让太常博士书有关文字抄录重新标点于下:

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壤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臧于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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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而未发。……或怀妬嫉,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抑此三学:以尚书为备,谓左氏不传春秋,岂不哀哉!

张心澄伪书通考把这段文字读懂了。他说:

所云「得古文于坏壁之中」,卽逸礼、书及春秋左氏。下文云「皆古文旧说,多者二十余通,臧于秘府,伏而未发」,皆指此三书。故下文云「得此三事」也。因「书十六篇」之下加「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数语,以说逸礼及书(或专指书——原注)之经过,与下文「丘明所修」一语为「春秋左氏」之说明同。但「天汉……」数语较长,读者不察,以为文气已断,下文乃另一事,与孔壁无关。然下文「及春秋左氏」之「及」字,卽表示上之逸礼、书及此春秋共三书。此犹可谓舆上文「及鲁恭王」之「及」字用法同,为另一段之证。但下文「皆古文」之「皆」,明指三书。若专言春秋左氏,何来一「皆」字乎?……惟其辞颇闪烁,读者易误会。故班固汉书艺文志不言春秋左氏传出孔壁,而王充论衡言之,许慎说文叙则言春秋出孔壁,皆对歆移书读法不同之故也。

这段话说得很明白。王充论衡案书篇说:

春秋左氏传者,盖出孔子壁中。孝武皇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宫,得佚春秋二十篇,左氏传也。

这裹要说明一点,古人用对古书「佚」和「亡」有分别。「佚」就是刘歆让博士书「逸礼」的「逸」,正和论语微子篇的「逸民」,而许慎说文作「佚民」一样。逸礼和佚春秋意卽未立于学官的礼和春秋,西汉时只是公羊、谷梁得立学官,左传未得立,所以王充称左氏传为佚春秋。亡是亡失,书已无存。这是汉人用「佚」或「逸」和「亡」的区别。后人则把「佚」和「亡」混同起来,不能用以解释两汉之书。孔子壁中所发现的左传,司马迁曾采以作史记,吴世家说:「余读春秋古文,乃知中国之虞与荆蛮、句吴兄弟也。」司马迁所说「春秋古文」,就是这壁中书。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七也曾论及此事。到刘向、刘歆整理古书时,在中秘书(意卽皇家图书馆)发现这书,更加重视。刘向作说苑、新序和列女传,采用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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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左传故事和文字,足为坚强的证据。刘歆尤其爱好左传,在移让太常博士书中可以看出。刘向父子一家人喜爱左传,见于马总意林所引桓谭新论:

刘子改、子骏,子骏兄弟子伯玉,俱是通人,尤重左氏,教授子孙,下至妇女,无不读诵。

王充论衡案书篇也说:

刘子政玩弄左氏,童仆妻子皆呻吟之。

子政是向之字,子骏是歆之字。足见父子和其全家都熟读左传。自然,孔壁中的左传是用作者当时文字,所谓「古文」写的。刘氏全家要诵读它,不能不改写为汉代通行的隶书。这是左传孔壁本的下落。

左传还有民门传读本,上文已经说过。就是在战国末年,不但韩非子采用了不少左传文字,就是陷害韩非的李斯,也用左传。他在上韩王书说:「且臣闻之,『唇亡则齿寒』。」(附见韩非子存韩篇)这明明是用左传僖公五年文。至于西汉,引用左传者不胜数,刘师培左盦集有左氏学行于西汉考,可惜引用并不完备。吴承仕经典释文序录疏证说:「盖当高帝之时,故汉廷谟诰,皆引其(左传)文。」可见左传自成书后一直有诵读引用者。至于其传授、训诂,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曾经采择两汉有关记载,加以叙述。吴承仕为之疏证。下文所引括号内的都是吴承仕疏证文字:

左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卫人吴起(魏文侯相),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楚太傅),椒传赵人虞卿(赵相),卿传同郡荀卿名况,况传武威张苍(汉丞相、北平侯),苍传洛阳贾谊(长沙王太傅),谊传至其孙嘉,嘉传赵人贯公(汉书云,贾谊授贯公,为河间献王博士),贯公传其少子长卿(荡阴令),长卿傅京兆尹张敞(字子高,河东平阳人,徙杜陵)及侍御史张禹。禹数为御史大夫萧望之言左氏,望之善之,荐禹,征待诏。未及问,会病死。禹传尹更始,更始传其子咸及翟方进、胡常。常授黎阳贾护(字季君,哀帝时待诏,为郎),护授苍梧陈钦(字子佚,以左氏授王莽,至将军)。汉书儒林传云:「汉兴,北平侯张苍及梁太傅贾谊、京兆尹张敞、太中大夫刘公子皆修春秋左氏传。」始刘歆(字子骏,向之子,王莽国师)从尹咸及翟方进受左氏(哀帝时,歆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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