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难忘的授课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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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一次难忘的授课经历

零六年五月，应L（我在学校时带的徒弟）之邀，我去替她上一节课。其时离开学校已有两年光景，所谓上课只是用来怀旧的方式，水平已万难保证了，所以我嘱她不必告诉别的老师来听，因为虽说是专业演员出身，但确已沦为票友，固然不至于误人子弟，却深怕误了人家教师。

上完感觉还好，于是欣欣然想走掉，L却邀我再把另一个班的课也上了，好叫她彻底放松一下。推脱不掉，我便答应下来。L大喜，恭维了几句，然后告诫我说：“这个班特别乱，教这个班的老师每次都要鼓足勇气才能走进教室。我们有个口号，叫‘挑战18班’。” 我怪L不厚道，把这样的班推给我；又觉得她未免夸大其词，并未放在心上。

上课时只L与我同去，这对18班的学生自然没有震慑力，教室里异常喧闹。L维持了一会儿纪律，学生们终于肯安静下来了，于是开始上课。

就常识而言，凡去陌生的班级授课，总应先与学生攀谈，以拉近距离。我现找话题：“刚才在办公室，L老师说这节课由柳老师来上，科代表问是不是‘柳宗元’的柳，一点没错。不过我一般不说‘柳宗元’而说‘柳永’，因为 ”

话音未落，一个沧桑的声音在教室里陡然炸响：“柳永是谁啊！” 学生们哄堂大笑。马上又有几个声音响起：“恁么笨呢！柳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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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银（人）！”“刘勇！刘勇不知道吗？黑社会老大！” 笑声更响。

来18班上课，果然是“挑战”。

从教的第三年，我也遇到过一个难缠的班级，那是W休婚假时我给她代课。伴着铃声，我第一次走进那个传说中的班级，而他们谈笑自若，仿佛我根本不存在。怒极反笑，心里已打定了主意。照惯例问好后，我说：“久闻一班大名，今天一看，还真是名不虚传。”“那是。”“你们让我想起了李敖的一句话。”“李敖是谁啊！”“哦，李敖是台湾人，一个文化斗士。他有一句话，正好是我现在心情的写照。我把它送给你们，想不想听？”“快说吧！”学生们竟有点不耐烦。“呵呵，性子还挺急。那听好了，这句话是：‘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狗！’以前我还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今天看到大家，我总算明白了。”班级里渐渐静了下来，学生们眼里射出仇恨的目光，而我快活极了。

如今，我早没了当年的尖刻，并且知道，即便真把学生“收拾”了，那也绝非教师的胜利，因为你是要他们跟你走的，而不是与你为敌。

所以，18班的恶劣表现没能激起我的愤怒，倒令我暗自兴奋起来了：如果能够征服这群难以管教的家伙，不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吗？

方向既定，我笑道：“临来的时候，我听很多老师把来我们班上课称作‘挑战18班’。有没有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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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一会儿，有几个学生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看来真有这回事。那我倒想问一下，为什么是‘挑战’而不是‘享受’，不是‘共度40分钟的美好时光’？”

“因为我们班好！”“因为我们是NO.1！”带头的又是那个沧桑的声音，然后是一片混乱的笑声。当然，这话连他们自己也不信。 “呵呵，我也感觉我们班不错，很活跃，有个性，我挺喜欢的。不过，‘柳永’和‘刘勇’分不清，多少有点不该。当然，也不能全怪大家，现在大环境如此，连大学生的水平都低得叫人不敢相信。 “上周，S师范大学有70多个非师专业的学生考教师资格证，其中有些学生已经与中学签约了，我当然不想‘难为’他们，所以，一个学生讲完《六国论》之后，我就提了一个很弱智的问题：《六国论》的作者苏洵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另外几个都是谁？费了好大力气，他终于把宋代这几个说全了，韩愈、柳宗元却无论如何提示也答不出来。这个文学常识我们会不会？不会也不要紧，因为我们还只是高二，离大四还远，还有的是时间。

“像这样的大学生不少，可以称他们为‘没有文化的读书人’。什么叫‘没有文化的读书人’呢？我再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台湾有个著名的音乐评论人叫张继高，笔名吴心柳，人称‘台湾第一才子’，去世十几年了。有一次，张继高去老友家做客。老友的女儿兰心蕙质，正巧与男友回来，便一起聊天儿。男孩是某名校的理工科博士，留过洋，有体面的身份，算是精英了吧，谈起话来却漏洞百出，粗鄙无文。说到梁启超时，他拍案而起：‘我最讨厌这些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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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老友的脸上有些挂不住，等两人离开后叹息说：也算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啊，怎么会这样呢？张继高说：这些人在学校年头久了，可谓‘术业有专攻’，但真正能改变一个人内涵的文史哲却极少涉猎，有知识而无文化，可以称作‘没有文化的读书人’吧。他随后写了两篇文章，一篇是《没有文化的读书人》，讲了这个故事，一篇是《论九种人不大读书》，大家可以找来看看。我看大家好像不大喜欢语文课，其实在中学所有学科里，真正能改变一个人气质和谈吐的就是语文，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语文学不好，就算考上清华，也顶多算半个读书人。”

我边说边拿眼睛瞄着他们，看到有的学生开始点头，赶紧趁热打铁：

“大家受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有人说是为了考大学，有人说是为了提高自己，都好。但在我看来，受教育最重要的目的，是让自己变得漂亮。

“给大家讲一个林肯选秘书的故事。南北战争期间，林肯需要一个男秘书。朋友推荐了一个，林肯看了一眼说不行，不好看。朋友生气：身为总统，怎么能够以貌取人！林肯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后来成为美国的名言：‘一个人过了四十岁以后，就应该为自己的容貌负责。’

“想想看，这句话为什么会成为名言？林肯为什么不说一个人生下来就应该为自己的容貌负责？”

更多的学生陷入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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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个人出生时的容貌是上天赐予的，无论美丑，都应当感激，而没有挑剔的权利。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人的阅历、思想、修养会渐渐改变他外在的容貌，所以我们常常发现，有些人虽不美，却富有亲和力，有些人本来很美，却因为太多的怨恨、忌妒、自私、狭隘而扭曲了脸部的线条。所以，判断一个人是否受到过好的教育，只要看看他的脸就知道了。今天回家以后，也请大家对着镜子仔细看看自己这张脸，呵呵。”

学生们轻笑。我扫视了一下最初喧闹的那几个，竟仿佛有一些羞愧。

我的谈兴愈浓。

“再说说张继高，他的文章很值得一看。他讲过一个舞会上的故事，也很有趣

“巴甫洛夫的学生曾经在课堂上问他：我们现在所受的教育究竟有什么用处。巴甫洛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了一个商人的故事。在巴格达 ”

我一边观察学生的反应，揣摩他们的心理，一边不断地变换故事来讲。当他们由喧闹而安静而入迷的时候，我相信现在的课堂已经尽在我的掌握之中。看了看表，只剩下十分钟了。

我说：“这堂课本来是要讲《失街亭》的，没想到讲了一大堆故事。这不算不负责任吧？”

学生们用笑容做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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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提问、不讨论，单我自己讲的话，十分钟也够了，因为大家现在的状态特别好，跟我刚进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这种状态下的十分钟一定比那种状态下的一节课的效果要好，大家承认吧？（学生们点头）所以，大家一定记住，真正决定学习效果的永远是你们。你们想学，我才能教；你们不想学，我什么也教不了。（学生们再次点头）其实这堂课上到现在，我已经很高兴了，因为我能感觉到大家的变化，这个比什么都重要。但是，为了不给L老师添麻烦，我还是把《失街亭》简单讲一下 ”

不到十分钟，课文中几个关键的地方也就讲完了。学生们听得很认真，并且有所回应。

下课铃已经响了，可是学生们格外安静。

“张爱玲有篇短文叫《爱》，也是一个故事，我快一点讲给大家听 结尾处，她说：‘在时间的无垠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恰巧遇见了，那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你，还好吗？’

“我们也是‘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遇见的，呵呵，这就是缘分吧。我很珍惜这次与大家的相识。再见，祝大家越来越漂亮。” 教室里响起了掌声。

走出教室，我长出了一口气。L追上来对我说：“看来学生学不学全在老师啊，我看后来他们眼睛都直了。师父，你讲了有二十个故事吧？”

“扯淡，哪有那么多。”我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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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我上过的最特别的一堂课，完全是遭遇战，当然也可以理解为被L引进了包围圈之后奋力突围，所以记忆犹新。不厌其烦地把它记述下来，是因为在日常调研中有深刻的感触：老师们研究学问的精力太多，而研究学生的精力太少，殊不知研究学生同样是大学问，并且是施教的前提。若没有那30分钟的沟通，在18班上课的经历该是怎样的噩梦啊。而如果真的由我来教这个班级，30分钟的沟通又怎么够呢，起码要花上一周的时间，并且需要随时关注学生内心的变化，必待时机成熟后再进行知识与技能的教学，才能收事半功倍之效，否则真是一种折磨。

后记：

这篇文字是零六年写下的。今天去某校调研，座谈时发现老师们对学生很没有信心的样子，认为这样的学苗不可能教好。理解老师们的同时，忽然就想起自己“挑战18班”的经历来了。幸好这篇文字还找得到，只是有些粗疏，于是做了些言语上的修订，放在共享里，供大家一笑吧。或者笑过之后，竟多少有些启发，于我则是莫大的鼓励。

又：

忽然怀念起上课的感觉来，不过离开学校已六年，现在的状态，借用宋丹丹小品里的话说，是“年轻的时候，腿一抬到这儿！现在鞋能上去，脚上不去了”，心中不免有些悲凉。但旋即又想起麦克阿瑟将军的话：“老兵不死，只是慢慢凋零。”则重回讲台的想法，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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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算是虚妄吧。

2010年9月2日星期四0时18分，柳文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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