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中的极限攀顶:特稿写作全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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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宏:特稿写作全攻略

一、标杆

想成为一个好的特稿记者,入行的时候,心里一定要有一个标杆,要知道这个行业的优秀前辈们留下的最高的标准是什么,然后从模仿文体做起。

2004 年刚入行的时候,我背过很多经典特稿,在家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朗读背诵。跟我一块进《冰点》的一个女记者,部门给她一个任务,很多好的特稿是没有电子版的,让她一个个字打出来。打了三四十篇后,她写的稿子完全不一样了。 对于新人来说,特稿写作,没有任何捷径可走。但如果非要找一条最容易到达峰顶的路,这也许是唯一一条。

二、意象

意象是什么?从定义上讲,是主观情感在客观世界中找到的对应物。 《第22 条军规》——第22 条军规就是意象。 《肖申克的救赎》——藏在圣经里的那把锤子。 《辛德勒的名单》——那个穿红大衣的小女孩。

从操作性来说,意象就是我们写作的把手,有了这个把手,我们抓得牢,文本才能呈现出高人一筹的东西。

从写作上,意象就是一条线,不断地在你写作中出现。它是文章节奏的一个掌控器,是你文章的一个聚光点,是升华情感,吸引读者往下读的东西。

但是意象不是大白菜,它一定是长期思考以后,对新闻事件以及背后的社会运行规则和人性因素有了深刻的理解,你才能在现实世界找到它的对应物。 《南方周末》2006 年年度特稿致敬,是中国青年报“冰点”记者包丽敏的《无声的世界杯》。这篇稿子就是在特稿中巧妙运用意象的范本。

2006 年是世界杯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时任冰点周刊主编杜涌涛看到一张新闻照片,一群农民工撑着伞,在雨中的街边,看着对面夜总会大屏幕上的世界杯比赛直播,因为没有声音,他们只能插着耳机听电台里的解说。杜涌涛马上意识到,这就是“冰点”要寻找的意象——这块无声的屏幕,其实也正是农民工这个沉默群体的象征。记者在操作中,就能够用这块大屏幕,来串起那些原本看上去散漫的细节和素材。

三、记录

从业头三年,我是依赖录音笔的。我现在采访基本不用录音笔了,我的采访本上记关键的故事,给我印象非常深的细节,那些打动我的东西,我会用速记的、用我自己能看得懂的方式,把这个故事记下来。

这样做的道理很简单,如果这个故事,采访对象说出来,连你本人都打动不了,你又怎么能指望用这个故事去打动读者呢。

除此之外,采访不仅仅是问问题,采访的时候要调动你一切的感官。除了耳朵之外,视觉、味觉、触觉、嗅觉,你记录一切不寻常的环境细节。阳光、风、水声、味道,甚至触觉,你要把自己想象成一部摄像机,一部有人工智能的摄像机,这是我除了关键细节外,记录最多的东西。

5月2日早晨8 时,修路队的人们吃过早饭,陆陆续续来到程家的大门口集合。这儿热闹得“像赶集似的”,就连路旁猪圈里的几头大肥猪,也兴奋得嗷嗷直叫。 开工之前,程林祥把自家的饭桌端到门口,搭成一个临时香案,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开工仪式”。桌上摆着四碗供品——土鸡蛋、豆花、蛋糕,以及一块切成方块的肥肉。他点燃了蜡烛和香,烧了一叠纸钱,又磕了三个头,求山神保佑施工顺利。

进入4 月中旬以来,这里便进入了连绵的雨季,雨陆陆续续下了半个多月。但开工这天却是个大晴天,十几天都隐没在云层后面的太阳,此刻从云缝中探出头来,阳光温暖地铺在山路上,香案上的两个酒杯,反射着柔和的白光。 “真是个好兆头哩!”有人兴奋地叫道。

这是南方周末2008 年特稿致敬的《回家》中的一部分文字。这些细节,都是我记在采访本上的。

四、地点

在什么地点和你的采访对象见面。

这是重要的,也是基本的。现在很多记者就是电话采访。当然,电话采访是很有必要的,有时候它是省时省力,性价比也很高,有的采访,也确实不需要面对面见面。

但是对于特稿写作的采访来说,你必须要到采访对象生活的地方,你要用脚去采访,你只有走进了那个环境以后,你才能真实的感觉到采访对象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他每天接触到什么,他受到什么东西的影响。 在《回家》那篇稿子里,有一个反复被读者提起的细节。

“离坟不远,就是程家住的救灾帐篷。通讯中断后,他们只能通过一台小收音机,来了解外面的信息。5 月19日的全国哀悼日,一家人觉得也应该做点什么。 村子里找不到旗杆,也没有国旗,他们便在帐篷边竖起一根竹竿,在竹竿的中部捆上一块红布,就算是下半旗了。每天下午的2时28 分,这户农民就在旗杆下站上一会儿,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死难者的哀悼。

偶尔有微风吹来,这块微微抖动的红布,和天蓝色的帐篷布,构成了山坡上的一缕亮色。”

这个细节,是我采访结束后准备离开时,无意间看到的。起初,我并不清楚这是面自制的半旗,老程告诉我,他听了电台里说,国家要下半旗致哀。他们没有国旗,只能用这个替代。

但如果不是去了当地,只是通过电话采访,你怎么可能看到这样的细节? 五、人物与环境

这是经常被忽略的关键点,把新闻人物放到所处的环境里来写。

记得贾樟柯的电影《小武》吗?一个破败的小城街头,一个国营工厂的荒废澡堂,一个很劣质的、很魅惑的粉红色灯光的KTV,在这些环境里,故事的主人公存在着。

把人物放在这样的环境里头,你可以看到他的性格和经历的源头,能让读者更深地理解这个人。

这是记者经常忽略的东西,我们经常写一个人物,就是些他说了什么,我们又跟他说了什么。但是你忽略了这个人所在的环境,你又怎么能精准地刻画出这个人物呢?

在《路》这篇稿子里,有刘志珍祭拜在地震中死去的儿子的段落。

程磊的坟离家很近,走上5 分钟就到了。她蹲下身去,熟练地插上蜡烛和香,用烛火点燃了纸钱。

已经整整一年了,这座用石头垒起的小小的坟茔上,爬满了茂密的野草。坟前还有不少供品,这一年来,陆陆续续地有不少来访者,在这儿祭奠过这个17 岁的男孩。

几个月前,在清理程磊的遗物时,刘志珍意外地发现了儿子初三时写的一篇作文,是儿子写给她的,题目是《成长的路上,她牵着我的手》。虽然那些用蓝色钢笔墨水写成的字迹,已经略微有些褪色,但每一个字,刘志珍都记在了心里。 在作文的结尾,儿子这样写道:“……在我成长的路上,她总是牵着我的手,带着我越过一道道高坎,翻过一座座大山,她从不放开,也从不厌烦,她,就是我的妈妈。”

可现在,这个母亲却不能确定儿子的灵魂是否已经回家。程磊死后,刘志珍许多次地梦见儿子,可他几乎没有在家里出现过。

只有一次例外。2009 年的春节,家里大门上的门神画像旧了,刘志珍把它揭了下来。当天晚上,她就梦到程磊从外头回来了,坐在堂屋的饭桌前,说自己要吃炒黄瓜。可吃完后,他放下饭碗,转身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总担心他回不了家。”回忆起这个梦,她揉揉被纸灰迷住的眼睛,低声说道:“等路修好了,他来来回回的,也好走多了。”

山林里一片寂静,回应她的,是微微抖动的烛火,与纸钱燃尽后冒起的一缕青烟。坟边有一大片不知名的黄色野花,它们只在春天开放。 六、追问

采访的时候不断地追问细节,要求对方演示,直到在你的脑子里形成画面感。 特稿和其他新闻写作不同就在于,它不仅仅是和采访对象聊的东西成稿,而是所有的动作还原成一个场景,成一个画面,这是特稿记者必须的东西。 而怎么来还原,就是通过追问,不断地追问。

2006 年,包丽敏曾经做过一篇稿子《火车惊魂记》,还原了一列从新疆开往北京的列车,在戈壁滩上遭遇沙尘暴后,乘务人员与乘客们自救的故事。 当时,包丽敏找到在北京的五六名乘客,把他们聚拢到中青报的食堂里,让这些乘客还原当时的细节。

那列火车的车窗,被沙尘暴卷起的鹅卵石砸了无数窟窿,包丽敏就不断地追问乘客们鹅卵石砸到玻璃上到底是什么样的?玻璃碎了到底是什么样的?采访对象中有一位男士,爱喝酒,被包丽敏问急了,激动地说,“你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我告诉你是什么样子。”

他拿起一个啤酒瓶,咣一下砸到餐厅的玻璃窗上。大家都愣住了,包丽敏也吓傻了。“看明白没有,没看明白再砸一次。”那天下午,餐厅的玻璃窗户一共碎了四个洞,还赔了玻璃的钱。

这个细节就被包丽敏写到了文章的结尾处,成为点睛之笔。 七、框架

我个人的写作习惯,是先整理出所有的素材——采访录音、采访本上的关键故事与细节、背景与资料,然后思考出一条逻辑线,在此基础上搭出一个框架,把素材分类往里填。在写作过程中,再做一些相应的微调,但大体上来说是不会变的。

八、开头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对于一篇稿子来说,好的开头,就为整篇文章定下了调子——用什么样的节奏、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笔调写,开头出来以后,心里就有数了。

做特稿记者这些年,最多的一次,一篇稿子我写了8 个开头,然后从中选择感觉最好的一个。这种感觉,来自于我对稿子要传达的东西的最后思考。 开头一定要进入得快,头三个自然段,你就要让读者明白你这篇稿子究竟要写什么,你要表达什么样的主题,它的新闻价值与社会价值何在。在这个过程中,要尝试制造悬念,寻找反差,以及矛盾冲突强烈的场景与情节,吸引读者往下读。 写稿前,可以寻找自己的第一读者。写完开头,给他看。第一,能不能知道我在写什么,第二,想不想往下看。如果他的反馈不太好,那么,赶紧重写吧。

九、细胞

语句,乃至字词,是组成一篇稿子的细胞。

请用最简洁的方式,句子尽量使用主谓宾结构,少用或尽量不用被动语态。 不用大词、热词,或者有明显价值判断的词,尽量使用中性词。举个简单的例子,经常听到“解放军官兵”,其实写“士兵”足矣。“新中国成立”,不如写“新政权成立”。 十、骨架

逻辑,是一篇特稿的骨架。

起因、发展、高潮、结果……这是一种最简单的,以时间顺序为逻辑的叙事方式。 但一篇特稿,有时候长达七八千字,如果只用时间逻辑,很难吸引读者。这个时候,需要写作者在写作逻辑上动点脑筋。

我们可以动用所有的结构方式,倒叙、插叙、蒙太奇,两条线索,一条暗线一条明线交织来写……拥有高度自信心的写作者,甚至可以用主观的情感逻辑,来串起所有的素材。

这是值得特稿写作者下大功夫的地方。

当然,如果是一个刚刚上手的特稿记者,先在通晓简洁明白上下功夫,文章的逻辑和结构,编辑会帮你改。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十一、节奏

一篇稿子通常由四种类型的素材构成:叙述、描写、背景资料、直接引语。 从可读性的角度来说,一篇好稿子是有节奏的,它是通过叙述、描写、直接引语、背景资料这四者有机的结合,不断地来回转换,把故事写得跌宕起伏。

十二、背景

在社会与历史大背景下发生的典型个案,在操作时都会遇到这个问题。怎么把具体的故事和很多枯燥的背景完美地结合,这是考验记者讲故事能力的重要标准。 好的记者,一定是一个非常棒的裁缝,他能把个案和背景很完美地融合,不露痕迹,拙劣的裁缝,痕迹很明显。

十三、过渡

过渡段是考验记者能力的重要标志,怎么递进、怎么过渡。

一个好的记者,一定是高明的缝纫师,能把所有的素材织得天衣无缝,让你挑不出破绽来。

十四、递进

所有的特稿写作者都会碰到这个问题,尤其是篇幅比较长的稿子,它一定是在不断地发展,你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推动它的发展?

第一个是制造悬念,第二个是制造冲突。矛盾、冲突、戏剧性,这是一个故事必要的元素。我们在写作中,一定要有意识地凸显它们的存在。

十五、比喻

特稿能不能用比喻句,这是很多年一直在争论的问题。传统学院派的人会说,新闻怎么能用比喻句呢,这太不客观了。因为,比喻是完全主观的东西。 但是,在我看来,特稿完全可以使用比喻句,在分寸上适当地把握。一个精练的比喻甚至是一个画龙点睛的地方,因为特稿具有高度的文学性和作者的原创性,那么比喻句就是考验这个东西的重要指标,好的比喻句就是点睛之笔。

十六、细节与选择细节

特稿需要有画面感,而细节是为画面感服务的。

其实,故事的走向,记者本人的情感取向,乃至于这篇稿子所要传达的一切……也隐藏在所选择的细节中。

是不是所有的细节我们都要用?细节分两种,一种是有效细节,一种是无效细节甚至是有害细节。每篇文章都有一个明确的主题,所有的细节都是为主题服务的。无效的细节,会冲淡主题。

对于新闻的客观性来说,不同记者进入同一个新闻现场的时候,他的观察力、对细节的把握、直觉,有高下之分。

这个场景里的细节都是客观存在的,有的记者能发现,有的记者就是发现不了或者发现了也不当回事。从这个角度来说,客观的细节,其实也隐藏在主观的寻找中。而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个选题,我们本身对这个选题有判断、有立场才会做它。 所以,我认为客观是一种技术性的手段,我们需要用客观的细节,来表达主观的立场。

当然,记者本身的立场,应该是中立的。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比如说,在《回家》这篇稿子里,在碰到程家父亲背着儿子的尸体回去时,孩子在废墟里已经捂了两天了,那几天大太阳,天气炎热,已经可以明显地闻到遗体的异味。在写稿子时候,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把这个细节去掉了。

十七、笔调

特稿的叙述,你的笔调必须是冷静的、客观的,而你要表达的情感、立场、价值观,其实都是隐藏在你所选择的细节里面。你要用这些细节,来表达你的情感,读者是很聪明的,他们是可以读出来的,千万不要急着自己跳出来去表达。 稿子最高的境界,是悲悯。你的文笔是克制的,你的感情是隐藏在里面的,但是你的心是热的,有愤怒、有悲伤、有喜悦、有同情。

《回家》这篇稿子,是我从业至今写得最痛苦的稿子。因为这个故事直接冲撞的,是亲情,是每个人心里最柔弱最没有防御能力的地方。

痛苦不在于遣词造句,而在于一种对悲伤情绪的克制与抵抗。虽然故事如此悲伤,但对一个特稿写作者来说,你不能让读者看到直接的情绪表露,必须用冷静克制的笔调,用你采访到的细节和故事呈现,所以一边写,一边把那些情绪往回摁。 但总有摁不回去的时候,有几次是崩溃的。房间外面的服务员总走来走去,我不敢哭出声,只能躲在被子里面,用枕头蒙着头哭,难过得全身发抖,直到情绪被我控制下来摁回去了,我才起身继续写。

这是一个天人交战的过程,但也是对特稿记者的专业性的要求所在。

你不是不能表达私人情感,但这些东西,都应该通过你选择的细节和故事,通过冷静克制的叙述来表达,这就是所谓的“冷眼热肠”。 以上这些,这只是一些特稿的基本技巧。

真正写出好的特稿,技巧固然重要,但作品最终的呈现状态,更重要的是,取决于写作者的阅历、态度、敏感性、以及有一颗怎样看待事物与世界的心。

经典特稿: 血煤上的青苔 袁凌

王多权家的窗户闭着,窗外几乎看不出雪米子的飘落,正和17年来这间屋子里的时间流逝一样。

从西安出发,穿过亚洲第二长的秦岭隧道,从安康上游的汉江水库入口,顺岚河上行200多公里,一直往深处走,到达八仙镇。如果你以为走到了世界的尽头,错了,到王多权的家还得往里再走一段。

他家在豹溪沟顶头自生桥的院子,在院子里是走到头的一家。别的矿工也和他一样深藏着。

他们都是人生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命运的床单收敛起来的人。

熬是第一项,就像制糖

17年前,王多权在山西矿洞里遭遇了一个人的矿难,胸部以下的脊椎神经被逾吨重的煤块切断。离开现场之后,他的人生被固定在了这间土屋的床铺上。

这是一个被消音的过程。没有镜头的聚焦,没有不惜一切代价抢险的场面,没有怒斥和追责,甚至没有温床一样的腐败,自然,也没有总理严令之下统一标准的赔偿。

王多权在表哥的黑口子(方言,指非法小煤窑)上干活,尚在赔本的表哥给了2万块钱,到家已经不剩下什么了。那是一个人命行情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年代,死亡的代价不高,因此也容易使人想到死亡。何况,对一个废残的矿工来说,活着的成本是他看不到头的一个天文数字。

他让母亲买安眠药,说是失眠。母亲到镇上的药店,医生问了情形,告诉她儿子要的不是一时的睡眠。母亲开始提防,不让房子里出现带刃的东西,墙上老化的电线使她忧心忡忡。

王多权对母亲说,防,你防不住。死,有千条路。

即使只是用这条床单,即使只是用自己的牙齿,也能够自杀,这是王多权想好的。但是活下来却没有这么多条路。王多权想到了家里的一样土产——麻糖。糖是熬出来的,就和瘫痪在床上的后半生一样。前半生只有20年,王多权上了初中,烧了两年木炭,谈了对象,虽苦犹甜;后半生只是受苦,要熬上多少年,才能尝到一丝苦中的甜味? 家里年年要熬麻糖。王多权也就一年年熬了下来。 对于在矿难中“不幸”存活下来的矿工们来说,所有生存要诀里,熬是第一项。

一场哑炮爆炸事故后,竹园沟的邹树礼在山西医院的病床上,熬过了最初的黑暗时期。完全的黑暗,连常人蒙上眼睛在黑暗里能看到的光的斑点也没有,像是从下井时的罐笼中不慎摔落,坠入一个永远也坠不到底的矿洞。最初一个月,

他总想摸索着下床,越过病房里另外一张床铺,攀上窗台然后略微用力一跳,也就把黑暗一起坠毁了,像用力扔下一只热水瓶。

时间,只有时间,把黑暗熬炼得可以接受一些。让别的感觉生长出来。

熬制的过程太长,不是每个人都能熬过来。

在八仙镇街一间不起眼的卷闸门里,杨波已经在一张病床上躺了七年。七年时间,并没有让世事好转一些。小时候因为一场脑膜炎哑巴的杨波,无法对侍候的母亲表达他的焦躁,只能使劲抽烟和喝水。“心里火上来了,一夜要喝一电壶。”母亲秦万美说。

杨波的腰眼上长了四个两寸宽、四寸长的褥疮。双腿变成了非洲难民照片上常常看到的两根骨头,和王多权或其他伙伴的一样。 或许,正是因为对下身毫无感觉,使他们敢于把这样的痛苦承担下来。虼蚤河的黄国林掀起被子,让我们看他大腿上的疮口,已经深到骨头,塞着一坨卫生纸。“你怕不怕?”掀起被子之前他问。我更多是被那股恶臭震住了。“肛门烂完了。”他说。

王多权曾说,17年来,有千百次想到死。“但现在已经熬了这么久,死的心情也淡了。”刚回家的时候,因为胃坏了倒苦水反酸,水米不能进,家里给王多权买好了棺材,“冲一冲”。棺材进门之后,王多权的胃竟意外地好了起来,似乎在死亡门槛前打了个激灵,把迈过去的一条腿生生收了回来,不管以后还能走多远。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在竹园沟紧靠山坡一间老屋的床上,如今只有失去了双腿的刘光友一个人躺着,表兄三年前在这张床上上吊。表兄在冒顶中压断了尿管,身上没有干的时候。他虽然有双腿,却羡慕刘光友能坐在轮胎底子上,跟别的单身汉玩牌。摆脱不了的尿骚味,使他失去了熬下去的勇气。 针脚编织时间,大路边留着湿润。

高章平在双河口大路边过了八年,之前是在山上的十年。

他有一所小房子,是用补偿款的最后1000元盖的。那时卧床的高章平感到了真正的危机,母亲已经衰老得不能继续弄来柴水养活他,他会像一条搁浅的船,在山顶上遇难,还捎上母亲。

之前在舅公的提示下,高章平学习康复,拉伸上身已经萎缩的筋脉,直到能够坐轮椅。这是一个疼痛被极度拉长了的过程,高章平一个人完成了。但是坐着轮椅在山上干不了什么。高章平向村委申请批一块地基,自己住到大路边上,做点小学生的生意,也能指望小朋友照顾。村里批给他一分河岸地。

但搬下来之后,小学校撤并了。高章平只能靠五保生活。由最初的一天一块,涨到后来的一年1000元、1400元、2400元,到去年的每月250元。一条河能养活一河人,一滴水能养活一朵苔藓。高章平用两张钞票安排一年四季的用度,自己腌酸菜,烧天然气省煤块,用便宜五分钱的价格买米面,还出烟钱请人种了一个小菜园,拔菜时请过路人帮忙。

坐在轮椅上,高章平打理着一个正常人都可能不会完全自理的一切:切菜煮饭,用大盆架在砖头上洗衣服,在篱笆上晾干,生炉子烧水,上下床,上厕所。厕所是大路边最干净的,便槽用一块石板盖住。

大小便永远是最困难的事情。多年来高章平学会了掌握大便的时间,像所有长期卧床或坐轮椅的人一样,他五六天才大便一次。小便终究不怎么能控制,只能记着少喝水,另外在衣服下面带着一个导尿管,外人看不到这个导尿管。小屋里有洗衣服的芬芳,虽然只是廉价洗衣粉的香味。晾在篱笆上的衣物也晒出了好闻的味儿。春天来时,这间河岸上的小屋气息会更加清新,有一些蒲公英在菜园里和路旁开起来,小屋看上去像最大的一朵。

王多权不能像高章平坐轮椅上厕所,但他把握住体内一种特殊的感觉,得知大便的时间,能够自己收拾。自从小学撤并,母亲带着小侄女去镇上陪读,父亲

在地里奔命,他必须学会自理。他用双手把自己萎缩的下肢翻过来,像少年时在山上炭窑里翻弄烧成的木炭。

大小便自理是一切尊严的门槛,那些绝望了的难友正是倒在了门槛外面。但过了槛,并不意味着成功。躺倒之后被无限拉长的岁月,仅凭熬,终究是熬不到头的。床头电视机或者收音机的所有节目接起来,也不能填充一生的长度。如果一个残疾矿工多少还有类似正常人的生活,那他一定有些另辟蹊径,遵循了一种持之以恒的灵感。

最初几年,母亲常陪在王多权床边纳鞋底,卧床三年之后,王多权开始学针线。起头是给赖在床头陪伴自己消磨寂寞的小侄女做一双小鞋垫,然后是鞋子,再一步开始赠送亲戚。王多权在上学时纳过铺盖,缝过扣眼,他的针线活儿很快拿得出手。那些缠枝花卉,随着在这张床上的岁月层叠,在他的想象中和针脚下变得越来越繁复,超出了母亲和普通针线活计的程度。王的鞋垫开始有人买,从做工简单的几块钱一双,逐渐上升到几十块,直至卖出100块钱一双的“天价”。 从去年开始,鞋垫的面积又容纳不下王多权的心思了。

他想到了面积更大,绣功更加复杂的十字绣。眼下王多权的床头上方悬着一幅未完工的十字绣,内容是“家和万事兴”,床里还收着一幅成品,上面是大朵簇拥的富态花朵,大约是花开富贵。开始十字绣之后,王多权很快入了迷。“晚上七八点开始,做七八个小时。白天12点做到下午5点。”他并没有给自己规定工时,但总是在一针一脚中织出又同时忘掉了时间。

和墙上与小侄女合画的水彩相似,这些刺绣依照的针脚图案与市面上没什么两样,但放在这间小屋里,就似乎有了别样气质。就像阴坡的竹园沟,向阳的土地晒化了的日子,沟里还积着有些变成蓝色的雪,沟里多数的年轻人是单身汉,似乎在坚持着什么。

没有人确切知道,邹树礼坚持的是什么。回到竹园沟以后,邹树礼用19年时间,一点一点学会了从家务到坡上的农活,直到完全恢复失明以前的劳力。他

的上坡时间是晚上11点钟,这大约是睡得最晚的人家熄灯的时间。夜晚不会增加他眼前的黑暗,寂静使他摸到草木露水的感觉更真实。他在坡上一直干到凌晨四五点,当露珠浑圆成型、最勤快的邻居起床的时候,他回家休息,到中午12点再出坡,做到下午5点钟。

贝克特说,世界是一条用七天时间赶制的蹩脚裤子。竹园沟的地形,正像是一条溪沟岔开的两条裤腿。在长达16年的黑夜里,邹树礼终于把这条裤子完全摸到了头,有些地方比睁着眼时更明白。他种着四亩地和菜园,前几年还喂着两头猪。养活自己之外,还补贴在镇上开食堂的儿子。

在竹园沟的山坡上,不少搬迁的人家土地已经荒废,邹树礼种植的玉米和魔芋,像是破旧裤子上新鲜的补丁。

爱要加上罪,父亲献出了鲜血

秦万美知道,儿子没有希望了,就像打了钢板的脊背烂出的洞,怎样也填不起来。但是她要把自己全填进去,“还精绷一天,就照顾他一天”。以后的年月,则希望他的后人接得上。后人是眼下在上学前班的小孙子。

秦万美让媳妇承担白天的照顾,把繁重的晚上留给自己。架子床头连着儿子的床脚,床头上安了一个小灯,方便一夜三次起床为儿子翻身。

在心里,她并不只是在为眼下这个瘫在床上的儿子翻动身体,还为着从前那个人见人爱的老三。“会撒网钓鱼,会打枪。晚上拿大手电上山,金鸡都躲在树扒里,被他拿手电一照,就不动了,一枪一个。”

作为娘,她无法把这两个儿子区分开,像镇上有些年轻媳妇,一看人送回来不是好手好脚的了,就不认了,三两年拖死,拿着补偿款改嫁。

秦万美觉得,同样是哑巴的儿媳妇还没跑的原因,是杨家当街的楼房,日常不断线的零钱,和自己的百般维持。

父母与残废儿子之间的关联,并不只是爱,倒像是加上了罪。去年一年,秦万美在街上两家小吃店义务刮土豆,得到土豆皮喂老屋里的猪。在医院工作的大儿子觉得她没事找事,秦万美却觉得这样心里畅快。今年秦万美的腿里长了骨刺,她也没觉得有多难受,倒像是更能体会到儿子脊背里的感觉。

狮坪村二道沟口的刘云付,大儿子死于塌方,二儿子得了尘肺,刘云付侍候了他十年,去世时肺里只剩下一把“黑心棉”。幺儿子又在打工中出了车祸,落下脑震荡。刘云付是文化人,当过并村前的会计,但他逐渐认定自己属狗,就得按照一条狗的命运生活,失去所有的后人。这样想通了,刘云付觉得心安。

相比之下,单纯的夫妻男女情分,就像同林的鸟,在大难面前显得单薄了些。自生桥的王礼敬40岁那年因为卷扬机事故双大腿肢,在家里过了六年,像个孩子一样,时常由妻子背进背出。当着外人,妻子流泪说他“生不如死,死了还好些”,王礼敬沉默不语。

二道沟口院子的伙伴张成友和冉秀富在同一场冒顶中遇难,冉秀富的媳妇李小梅带着两个上小学的儿女和一笔欠账,改嫁给张成友的小弟弟张成义。“孩子有了新爸爸,也就不提往事了,再提就有影响。”冉的遗像也烧掉了,留在李小梅记忆中的,是在山西火葬场里冉秀富修整过的遗容,“红润润的,就像有喜色。”过年的时候,两个孩子由继父带着去给生父上坟,李小梅不便在场。

王多权那年去山西是为了挣钱结婚,出事之后,未婚妻嫁给了王多权的弟弟。但因为家里负担太大,终究还是改嫁他人,留下了小侄女。弟弟和王多权一样人材出众,不乏女孩子喜欢,但她们却难以面对家里一张床铺的现实。

在她们之先,世界对这张床扭过了头去。 王多权卧床之后,多年里没有办到残疾证,镇民政科的人说,这个证没有意义。汶川地震的时候,王多权给民政局写信,要求捐献鞋垫和反映低保的事,民政局领导上来了一趟,送给王多权一辆轮椅。

但王多权仍旧没有拿到低保。低保金被移为工龄补助,由往年的村干部领取。一个镇上的能人说,低保也是看能力。

石水沟夏秉强的两个儿子先后在山西井下死去,一个儿子得病死亡,86岁的她自称“所有亲人都死干净了”。她也没有低保。村上认为她大儿子六年前的事故赶上了好政策,赔的多。大儿媳妇刘厚碧说,那笔赔偿都被儿子用来起房子了,婆婆和她自己的口粮,都只能靠她一个人在地里奔。

乡人说,八仙镇山高苦寒,土地养不活人,除了出门打工别无活路。李小梅的现任丈夫依旧在下矿,眼下辍学的儿子又进了铜川的煤窑,除了多嘱咐两句小心,她做不了更多的什么。

煤改至今,很多人仍旧在老乡、亲属开的黑口子里下矿,每年开春出去的人,总有一些没有完整的回来,变成了灰,或者失去了四肢神经。

每一条山坳里都埋着遇难的骨灰,每座老屋的床铺上,都可能躺着慢性死亡的身体。人口不到3万的八仙镇,隐藏着上千座矿工的坟墓,和上百名残废的矿工。

他们的亲人也成了落伍者。落伍者的数目不少于前行的人群,却像绵绵的青苔铺地,没有醒目的机会。

开春了,青苔无声地修复着这个世界,但煤灰仍旧无处不在,渗进了遇难矿工们的骨灰里,邹树礼的脸上,和尘肺病人的胸中。已经看不出怵目的鲜血。没有什么比血更新鲜又易于陈旧的了。

但远离矿难的现场,仍有地方在流血。

夏秉强的二儿媳在丈夫遇难后,跟着男人们一起抬石头挣钱,因为个子矮,被顺杠子滑下来的石头压死了。去年夏天,因为想在屋旁砌一口井,熬出更好的麻糖,王多权的父亲花费了整个春天,从河里背沙和水泥上坡,一个人砌好了一口水泥井。水井封盖的当天晚上,父亲为从学校回来的母亲和小侄女做好了晚饭,突然说胸口发甜,似乎是提前尝到了熬成的麻糖滋味,接着大口的血喷涌出来。王多权只能听见小侄女惊慌的呼叫,和父亲一声声更微弱的回答。等到母亲喊人回来,父亲已没有了呼吸,他的胸前和四围,洒满了最后的热血,像一个矿难现场。

王多权感到,父亲是把所有的血献给了自己,使他再也不敢想到死亡,“我必须活下去,一针一线地绣活路,为了这个家。”

父子有親。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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