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画说聊斋》之《鲁公女》，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 杨传华改编，高宝生绘画■1986年版电视剧《聊斋》之《鲁公女》扮演者张丽玲，现任日本CCTV大富电视台董事长专栏作者·蔡小容 英美文学硕士，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教授。1993年开始写作，出版散文集《爱与咳嗽不能忍耐》、长篇小说《日居月诸》等。近年出版《小麦的小人书》、《小麦的穗》、《关关雎鸠》等。 她死了，他和她才拉近了距离。 我总想骑一匹小黑马。溯其源头，是从年少时读的《鲁公女》里来的：“时邑令鲁公，有女好猎。生适遇诸野，见其风姿娟秀，着锦貂裘，跨黑骊驹，翩然若画。”这个“生”名叫张于旦，这段描写是他从旁观的角度，在他爱慕的目光中，骑着小黑马的女郎惊鸿一瞥而过。这位鲁公的女儿，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后来她转世到卢家之后，名字依然未提———或许这就是行文的需要，她就是她，用两个具体名字反而效果不佳。我因此也记混了，以为她叫“连城”，因为《连城》一篇也有穿梭于阴间的情节，也是两世姻缘；我又觉得她应该叫“翩翩”，概括她独一无二的风采———那么多聊斋女子，唯独她喜好弓马，英姿飒竦。这个女郎，她风姿卓异，她价值连城。 张于旦很爱慕她。爱

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并不认识她，只是在野外遇见，看到了她。有时候，只看一眼也很准的，还不了解她的任何，就这么爱了。那，爱对了没有？他觉得对了，那就对了，爱之味，唯有自知。张于旦寄居在佛寺中读书，每天思念着他爱的人。没多久，他忽然听说她暴病而亡，这使他悼叹欲绝！在此之前，他也没有存过希望，他只需要有她这么个人让他想着，突然她不在这世上了，这人世间刹那变作了空空荡荡。很巧，鲁家路途遥远，她的灵柩暂寄到佛寺，就是他读书的地方，她与他，反倒距离拉近了———假如不认为阴阳两界是最远的距离。他对她，朝必香，食必祭，敬若神明。若干天后，她就如同他祷祝的那样含笑出现在他读书的灯下。心诚则灵，要真能这样多好！不管这是她的人，还是她的魂。 她说她杀生太多，罪孽深重，死后没有归所。如他诚心相爱，就烦请他替她念诵《金刚经》一藏数，她就可以解脱。一藏数，是五千零四十八遍，从此他每夜起身，在她的灵柩前捻珠而诵，如此四五年。后来她的父亲罢了官，穷下来，无力安葬女儿，又是他代为营葬，鲁公感激而不知其故，他不知道女儿与张于旦两情绸缪，他就是她的归所。 她就要与他分别，去投胎转世了。 一夜，她靠在他怀中，泪落如豆———他念的经藏数已满，她就要与他分别，去投胎转世了。她说如果不忘今日，十五年后的八月十六，请他前往相会。他说，我现已三十多岁，等你转世，再等你长大，

十五年以后，我老到什么程度了？即使相见，又能如何？她哭泣着说，愿为奴婢以报。她就要走了，请他送她六七里，因一路多荆棘，她的衣裳牵绊，于是他把她抱起来，她则抱着他的脖颈，他跨越荆棘，送她前去投生。 ———哎，一男一女的这个行走姿势，的确非常好看，在百多年后的电影电视中，是个经典造型。可是在蒲松龄的时代，断无此理呀，可见蒲公真的是非常浪漫，非常有创意。其实这也是个天造地设的姿势，但前提是男子要抱得动，而不是只在摄像机前坚持一分钟。蒲公就解释了，女郎的身体非常轻，张于旦抱她就如抱一个婴儿，可以跋涉很久。 张于旦以这样凄美的姿势，把女郎送走了，他这也是一种殉，或曰牺牲。送她去托生，送她离开自己。自此分别，再见不到，即使真有渺茫的再见，她也可能不记得自己了。不是说有孟婆茶么？不是说有奈何桥么？有车马来接，女郎上车走了，临行时回头对他说：“不要忘记呀！”张于旦一个人走回去，他将要孤独地老去。 真是你吗？我怎么不认识你了？ 鲁家的女孩投生到一户姓卢的人家。她生下来就会说话，渐渐长大，美丽聪慧，父母很钟爱她。她还记得前生的事情，谁来求婚她都不应，要等她的张生来找她。她父亲听她讲完前情，大笑着说：“痴婢！”———傻丫头！人事变迁，你的张郎就算还在，也已年过半百了，就算你们有过约定，他怎么能等你这么久呢，你又等他干什么呢？她不听；母亲私下

计议，到了那个所谓约定的日子，卢家不见客，等过了期限，女儿自然绝望。那个日子到了，八月十六，来赴约的张生果然被拒之门外；女孩以为他负约，泪流不止，不肯起床吃东西。父亲着急了，借故出外，姑且去见见那个叫张于旦的人。没想到居然是一个少年人，仪貌潇洒，谈吐倜傥，父亲非常惊讶且欢喜。于是把他请到家中，去告诉卧床不起的女儿。女儿一听，立刻奋力起身，从内室望出去———不是他！她非常失望，张生已老，怎么会是一个少年。她说：不是他，你骗我。父亲竭力说：就是他，我不骗你。女孩不再言语了，只是流泪。父亲意绪懊丧，再出来应酬客人也就心不在焉，张于旦觉察了，告辞离去；几天后，女孩死去了。她的魂追进张生的梦里，来问他：真的是你吗？我怎么不认识你了？ 确实是他。张于旦现在的形貌是他持续诵经的结果。当年，他送走女郎回来，把她走的日子刻在墙壁，计日以待。他继续诵经，比先前更加虔诚。一日，他梦到菩萨，说他为善可喜，要嘉奖他。赐他香茶，请他洗浴，从此，他就一天天地逆生长起来：黑发转白，胡须渐落，皱纹渐舒。十五年后，他就是这样一副少年模样，去见他的十五岁的恋人。 菩萨恩慈，大慈大悲。但假如她更善解人意一些，她或者应该安排成让张于旦停顿在三十多岁，不再变老。这样，在他去赴约时，女孩一眼就能认出他来，这正是铭刻在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把她送上重生之路的人。———啊，你还在这里，

一点也没变。她也没变———就像多年以前，他在野外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十五岁的少女，骑一匹小黑马，风采翩翩。前世轮回了，他们重逢了，两人都感动得流下泪来。 你可曾想过，这个老妪很多年前， 也是一个少女，怀抱过热烈的爱情？ 时光是停顿的好呢，还是倒流的好？停顿吧，因为即使倒流，也有变数。无所不能的菩萨令时光在张于旦身上倒流，使得这故事感人的成分减少，他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少年人，与一个死后再度复活的少女结成全新的一对，这一对新人我们不认识了———过于美满的结局使得他们从前的故事好像真的消失了。 其实时光不会停顿，也不会倒流。时光只会把少年变成老年。你在路边见到一位踽踽独行的老妪，她是那么瘦小、枯皱，你觉得她什么都不必讲究了，能活到这么大岁数已经很幸运了，可你想过么，很多年前，她也是一个少女，有过那么细腻精致的心思，怀抱过那么热烈的爱情———谁会想到呢，谁会记得呢？ 那个生生世世怀抱她的爱情不忘的鲁家的女孩，她却非要等一个老张生，她以为他一定很老了。她就只要他，别人不要。假如她等到的是这个结果，也一样令人泪落——— “傻丫头，”他会说，“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这种情形，并不罕见，古已有之。“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这是唐代铜官窑上的题诗，刻在瓷器上，流传至今。被时间隔开的两个人，遥遥相望，怅恨不已。但这个

女孩儿不恨，他是老了，可她还是赶上了他———第二次。还是遇见了，在这人世间。多么幸运。他还是他，从前的所有时光都在他身上。永恒，是不变的曾经。 高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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