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纳兰性德词

艺术鉴赏

第6卷第4期彭庆达论纳兰性德词49

论纳兰性德词

彭庆达

（湖南民族职业学院，

摘

湖南

岳阳

414000）

要：纳兰性德词婉约多于豪放，有主观和客观方面的多种原因，他出身名门，充任康熙皇帝的一等侍臣，

为人行侠仗义，却又心怀畏惧，爱情挫折，所以倾吐的是抑郁寡欢的心声。

关键词：金笼

心灵

自由

当我们读到纳兰性德这样的词句：“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长相思）最初的感觉似乎颇有“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陆游.书愤)，或者“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辛弃疾.破阵子）这一类词句的雄壮豪放气度。但读到下片，又是另一种情调了：“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比声。”真是“极缠绵婉约之致”（谭献.箧中词）了。同一位词人的同一首词里，呈现这样迥异的两种风韵，值得奇怪吗？那倒也未必。上引陆游诗的下文不也紧接着就是“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辛词的歇拍也是“可怜白发生”啊。

所有这些同一篇作品中出现两种相异乃至相反情致的现象，如果只用一句风格的多样性或者性格组合的两重性来加以概括，当然是不够的。我们应该从诗人性格与环境的关系，性格形成因素的复杂性和思想感情发展的变异性等多方面来探讨认识这个问题。

欧阳修的《画眉鸟》中有这样两句：“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表达了诗人对“自在”与“锁向金笼”两种不同处境中两种迥异心灵感受的体察。

要了解纳兰词的不同情调，先要认识他短促而不平常的境遇。

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因避太子讳改名性德，别名容若。（1655-1685）只活了短短30岁。满洲正白旗人。父纳兰明珠，任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等要职。

性德生长贵族之家，22岁应殿试，赐进士出身。随后当上了跟自己同样年轻的康熙皇帝的一等侍从。单从仕途来说也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荣耀之感。倒是因为自己的先祖与入主了中国的爱新觉罗氏的祖先有世仇，使他“惴惴有临履之忧。”（严绳孙.成容若遗集序）加之他“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秉性如此，所以常常“闭门扫轨，萧然寒素。客或诣者，辄匿。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娱悦而已。”（徐乾学.墓志铭）

那么纳兰是否就是一个深度自闭与世隔绝的谦谦君子呢？然而不然。他性格中也不乏旷达豪放，慷慨热情、广爱交游的一面。徐乾学赞他：“君所交游者，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吴江吴兆骞久徙绝塞，君闻其才名，赎而还之。坎坷失职之士走京

收稿日期：2010-11

作者简介：彭庆达（1933-），男，湖南岳阳人。湖南民族职业学院高级讲师。

主要研究方向：语文教学，中华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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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

师，生馆死殡，于赀财无所计者。”在他三百多首词作中，不少赠友抒怀之作。请以《金缕曲.赠梁汾》为其代表：“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梁汾是词人顾贞观的号。顾读此词，题辞：“岁丙辰（1676年），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阅数日填此曲为余题照（自画像）。”顾比性德大18岁，曾任闲职，因谗去官，在性德家做家庭教师。其身份地位难与性德相匹，又是忘年交。纳兰词开头即交代：“德也狂生耳，”并不是自矜狂放，相反是表示自己性情疏狂，崇尚天真，不拘礼法，用王国谁的话叫做“豪杰之士”（人间词乙稿序），借比打消对方与自己结交有攀附之嫌的顾虑。自己的贵族身分（乌衣门第）不过是“偶然间”碰上，丝毫不足介意。“有酒惟浇赵州土”，表明内心景慕战国时广交天下贤士的赵平原君。“成生”即成德，自称。“不信道”有“没想到，出乎意料”的意思。怕是所谓“缘分”的作用，让我们成了知己。“青眼”句化用杜甫《短歌行》：“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阮籍见俗士对以白眼，只对嵇康好友才用青眼相迎。“向尊前，拭尽英雄泪，”把自己和宦途失意的挚友同许为“英雄”，诗人豪壮胸怀可见一斑。至于所拭之泪，既包含了对顾贞观坎坷遭遇的同情，也抒发了自己屈志难伸的遗憾。下阕从安慰对方着手，诬陷贤士是古今小人惯伎，对这些大可“冷笑置之而已。”接着交代自己与顾之间的交情是一诺千金终生同心的，乃至“后生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顾读了此词深受感动，也写了一首同牌词“酬容若见赠，”中有“不是世人争欲杀，争（怎）显怜才真意？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

顾贞观本人就是一个富于正义感的热血之士，他写给因江南科场案被流放宁古塔的友人吴兆骞（汉

槎）的《金缕曲》，就是脍炙人口的真情之作，纳兰刚一读完就声泪俱下，答应帮忙。经过纳兰不避风险多方努力，不惜巨资终于赎回了吴兆骞。（只有这个利用自己身分财力发挥如此作用的时候，纳兰才懂得不必把自己这种“金笼”单只看成一种精神桎梏罢。）在欢迎吴归来的聚会上有人赋诗：“

廿年词赋穷边志，万里

冰霜匹马归。”用余秋雨的话来说：“这万里归来的‘匹马’，真把人间友谊的力量载足了。”（流放者的土地）

前面提到，把纳兰比作是一只鸟，他的歌声不是在山野茂林间的自由歌唱。他的歌声之所以哀愁多于欢乐，婉约超过豪放，正因为它是一直被放置在一个华贵精致的金笼里。锦衣玉食，似海豪门，在旁人眼中也许值得仰慕，而他内心深处不过是“惴惴有临履之忧”，时时像踩在深渊边薄冰上一样小心谨慎。在他给知己朋友写的信里就说得直截了当一些。《寄张修己简》：“又属入值（进宫值班）之期，万不得脱身；中心向往，不可言喻……曩者文酒为欢之事，今只堪梦想耳。”还说：“弟比来从事马鞍间（出差，护驾出巡），益觉疲顿；发已种种（头发脱少），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弟是以甚慕魏公子之饮醇酒近妇人也。”也是这种“不得脱身”，“疲顿”“志尽”等屈抑，苦闷的心境，严重摧残了词人的健康，导致英年早逝。在感情生活上的不幸也促成了他的词风从豪放到悲恻方面的转化。他“甚慕”魏信陵君，又岂止是慕其失意时的“饮醇酒近妇人”，主要是仰慕信陵君的功业和对这位公子不幸结局的深切同情。性德的朋友当然十分了解他绝不是贪“近妇人”的儇薄之徒。在他灿若流星的短促生年中，20岁时聚卢氏为妻，感情深笃，夫妻恩爱。仅3年，卢氏病逝，虽然续娶官氏，但对前妻的思念是直到生命的最后都是刻骨不忘的。

按照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不等式：自由＞爱情＞生命，作为所有志士仁人的心灵守则，纳兰词为我们昭示了在自由受禁锢的前提下，对人间至爱的不懈追求和倾心相与。这表现在如下几方面：

一、对爱人的深情倾注

请看《菩萨蛮》：“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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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旧梦逐寒潮，啼鹃恨未消。”此词写于1682年春。三月康熙平定了三藩，

28岁的纳兰随驾到清朝发祥地巡视，并祭祀长白山。

这就是“轻离别”的原因。侍从康熙出行的纳兰，当然完全没有康熙那样奏凯荣归故里、祭告祖先的无限欢欣自豪之情，在他心中有的只是本不该轻视的离别之苦，而对于迫使自己不得不把与亲人分离看得无足轻重的侍从职务，自然涌起说不出的怨恨与抵触。夫妻的亲密关系竟被强制处于“一年能几团圆月”“春归归不得”的境地，连甜蜜的旧梦都被松花江上的寒潮一扫而光，还怎怪得“啼鹃恨未消”呢？

二、对亡妻生死以之的哀悼

《沁园春》词前有小序：“丁已（1677年）重阳前三日，梦亡妻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火飊一转，来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短发朝来定有霜。……欲结绸缪，翻惊揺落，断尽荀衣昨日香”！小序交代梦见素未工诗的亡妻竟然来与自己相见，临别赠句。词在回忆生前欢聚情景之后着重抒写好梦难留的悲痛，神风一转，不得仔细端详。下阕紧承歇拍词意，无处可寻梦境，经过彻夜煎熬，料想自己的短发上定会染上点点白霜。你如木叶飘落，使我衣香减尽，日渐消瘦了。“荀衣”用了东汉荀彧典故，他坐处生香，世称“荀令香”。词人将梦境与实境比照，梦中与梦后相映衬。感情随时空转换，起伏跌宕，回还往复，婉丽悽清。

三、对故乡家人的眷念

《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揺揺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此词与上引《菩萨蛮》为同一年所作，词人对身边眼下扈驾出巡的华严场面一概视而不见，只用”醉、睡“二字笼罩全篇。“星星揺揺欲坠”正是醉眼蒙胧的结果。好不容易沉入旧梦，又被白狼河声搅碎（有没有一

点象征什么的意味？）叠语“还睡，还睡”是词人醉中呢喃呓语，也是盼续旧梦的内心渴望。更无奈的是连不够清醒的神智也知道：“醒来无味。”这话如果让词人扈从的康熙看见，怕免不了革职拿问罢。

四、对人间悲欢离合兴衰迭代的感同身受。《蝶恋花·出塞》：“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此词作于29岁，奉命出塞远赴梭龙途中。首句上下千年，纵横万里，蕴含着史学家的深沉，哲学家的睿智，文学家的深情。“牧马频来去”，从秦始皇时“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贾谊·过秦论）到“汉家自失李将军，单于公然来牧马”（唐·无名氏·胡笳曲）形象活现；仿佛听见辛弃疾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呐喊，也看见了“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杜甫·咏怀古迹）的美人身影。英雄美人，古贤来者，都笼罩在“一往情深”之中。两句叠用四“深”字，远山、夕照、秋雨，都深深染上人间幽眇色彩，璀璨迷离，言尽意永。达到了王国维说的：“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古今而观之”的境界。

后人对纳兰词的评价一向不低。马兴荣先生给《元明清词鉴赏词典》作序说：“纳兰性德是清代少数民族词人中的佼佼者，向有满洲词人第一之誉。”引用周之琦所说：“格高韵远，极缠绵婉约之致，能使残唐坠绪绝而复续。”又引王国维语：“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在所有对纳兰词的评价中，也有只看见其“哀感顽艳”的一面，而忽视其也有不平之气的另一面，像“婉丽凄清、沉幽骚屑，缠绵沉着，凄淡无聊”一类评语，真是层出不穷。他的诗《咏笼鹰》《拟古》等为我们提出了反证。就在词里，也已如前所述，是有其不泯的慷慨激扬的气质的。这就归结到前文所揭示的：纳兰词是被禁锢在金笼里的一颗自由心灵发出的真情歌唱。

自由地畅抒真情性灵只能是词人的内心向往，金笼不但拘束了词人的身和笔，更摧残了他的精神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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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

命。在他鼎盛之年，终于“七日不汗死”（墓志铭）了。纳兰留给我们的词集名叫《饮水词》，取“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之意。他品味人生，金笼冷，暖不多，爱情短促，友谊苦涩，他慨叹真正知道这些况味的只有自己。我们读他的词应该不会“都言作者痴”罢。

参考文献：

［1］元明清词鉴赏词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

2002年.

［2］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编辑：张御球）

OnNalanXingde'sCi

PENGQing-da

(HunanVocationalCollegeforNationalities,Yueyang,Hunan414000,China)

Abstract:NalanXingde'sCiismoregracefulthanunconstraint,whichhasbothsubjectiveandobjectivereasons.Heisofgoodancestry,wasthefirst-classcourtierofEmperorKangxi,braveryincharacterbutfearedalways,andhadbeencrossedinlove,sowhathepouredoutisamelancholyvoice.

Keywords:GoldenCage;Soul;Freed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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