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教版美国文学选读-陶洁 翻译(吐血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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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文学选读

第1单元自传

The autobiography Benjamin Franklin

我儿:

我一向爱好搜集有关祖上的一切珍闻轶事。你也许还记得当你跟我同住在英国的时候我曾经为了那个缘故跋涉旅途,遍访家族中的老人。目前我正在乡间休假,预料有整整一个星期的空闲,我想你也许同样地喜欢知道我一生的事迹(其中有许多你还没有听过),因此我就坐了下来替你把这些事迹写出来。除此以外,我还有一些别的动机。我出身贫寒,幼年生长在穷苦卑贱的家庭中,后来居然生活优裕,在世界上稍有声誉,迄今为止我一生一帆风顺,遇事顺利,我的立身之道,得蒙上帝的祝福,获得巨大的成就,我的子孙或许愿意知道这些处世之道,其中一部分或许与他们的情况适合,因此他们可以仿效。

当我回顾我一生中幸运的时候,我有时候不禁这样说:如果有人提议我重新做人的话,我倒乐意把我的一生再从头重演一遍,我仅仅要求像作家那样,在再版时有改正初版某些缺陷的机会。如若可能,除了改正错误以外,我也同样地要把某些不幸的遭遇变得更顺利些。但是即使无法避免这些不幸的厄运,我还是愿意接受原议,重演生平。但是由于这种重演是不可能的,那么最接近重演的似乎就是回忆了。为了使回忆尽可能地保持久远,似乎就需要把它记下来。

因此我将顺从一种老人中常有的癖好来谈论自己和自己过去的作为。但是我这样做,将不使听者感到厌倦,他们或是因为敬老,觉得非听我的话不可,但是一经写下来,听与不听就可以悉听自便了。最后(我还是自己承认了好,因为即使我否认,别人也不会相信),写自传,或许还会大大地满足我的自负心。说句老实话,我时常听见或在书上读到别人在刚说完了像“我可以毫不自夸地说??”这种开场白以后,接着就是一大篇自吹自擂的话。大多数人不喜欢别人的虚夸,不管他们自己是多么自负。但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对这种自负心总是宽宥的。因为我相信这种心理对自己和他四周的人都有好处。所以,在许多情况下,一个人如果把自负心当作生命的慰藉而感谢上帝,这也不能算是怪诞悖理的。

自传既然我提到了上帝,我愿意十分谦恭地承认,上面提到的我过去一生中的幸福当归功于上帝仁慈的旨意,上帝使我找到了处世之道,并且使这些方法获得成功。这种信仰使我希望,虽然我不应该臆断,上帝在将来会像以前一样地祝福我,不论是使我继续享受幸福,或是使我忍受命中注定的逆运(像其他人一样,我也可能有这样的遭遇),因为我未来命运的轮廓只有上帝知道,上帝甚至能够通过苦难来祝福我们。 这事可能是我们之间这时正在开始的不和睦的原因之一。尽管他是我的哥哥,他认为他是师父,我是他的学徒,因此他认为我当然也应当像其他学徒一样地替他服务。但是因为我是他的弟弟,我认为他应当对我放纵一些,我觉得他要求我做的某些事过分地降低了我的身份。有时候我们把我们的争执带到父亲跟前。我想若不是在大多数时候我总是在对的一方面,就是我比他能说善辩,因为我父亲的判决一般总是支持我的。但是我哥哥脾气急躁,常常打我,这使我十分生气。我觉得我的学徒生活十分枯燥乏味,因此我不断地盼望有机会缩短我的学徒期限,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这种机会终于来临了。我想我哥哥对我的粗暴专横的态度也许是使我在以后一生中对独断专横的权力起强烈反感的原因之一。

在我们报上登载的一篇关于某一政治问题的文章(题目我现在记不起来了)触怒了州议会。他们发出了一张议长拘押票,逮捕了我哥哥,控告了他,并且判了他一个月的徒刑,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不愿泄露原作者姓名的缘故吧。他们也逮捕了我,在会议上审问了我,但是虽然我的回答没有使他们达到目的,他们仅仅教训了我一番,放我走了,也许是因为他们认为作为一个学徒,我有保守师父秘密的义务吧。

尽管我和我哥哥有意见,我对他的被判徒刑表示十分愤慨。在他拘留期间,我主持了报务。在报上我大胆地对我们的统治者进行了冷嘲热讽,我哥哥倒很喜欢这些文章,但是另外一些人却开始对我有了恶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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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印象,认为我是一个有着诽谤讥刺癖好的天才青年。当我哥哥被释放的时候,州议会发出了一道命令(一道十分奇特的命令),“禁止詹姆士·富兰克林继续出版《新英格兰报》”。

我哥哥的友好们在我们的印刷所里举行了一次会议,商讨在这种情势下他应采取的行动。有人提议改换报纸名称就可逃避法令,但是我哥哥认为这样做有许多麻烦,最后他们决定了一个较好的办法,在将来报纸采用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名义出版。为了避免州议会可能会非难,说他还是通过他的学徒在出版报纸,他们策划把我旧的师徒合同归还给我,在背上写明一切义务完全解除,在必要时我可以拿出来给人看。但是为了保障他对我的服役的权益起见,我得另外签订一个新的适用于未完的学徒期限的合同,这个合同将不予公开。这实在是一个非常浅薄的计谋,但是我们马上执行了它,这样这个报纸在我的名义下继续了几个月之久。

我和我的哥哥之间终于发生了一种新的争执,我就坚决地维护我的自由,认定他不敢拿出新的合同来。

我这样趁火打劫是不公允的,因此我认为这是我一生中第一个大错。

但是因为他的急躁脾气,常使他对我拳脚交加,而当我因此感到愤恨时,我对这一行动的不正直性无动于衷,但是在平时他倒也不是一个性情暴戾的人,可能我当时太无礼貌,太惹人生气了。

当他知道我将离开他时,他设法使我不能在镇上的任何一家印刷所里找到工作,他走遍各印刷所,关照了每一个老板,因此他们都拒绝给我工作。那时我想到纽约去,因为那里有一家印刷铺,并且离开波士顿距离最近。这时我已经把我自己弄成是当地统治集团的眼中钉,我从州议会处理我哥哥案件时所表现的专横中,想到假如我呆下去,我很可能使自己陷于窘境;同时,由于我对宗教问题的有欠审慎的议论,善男信女们已经把我看作是可怕的异教徒和无神论者了。当我想到这一切时,我倒宁愿离开波士顿了。我既决定了出走,但是因为这时候我父亲偏袒我哥哥,我想假如我明目张胆地离开,他们会设法来阻拦我。因此,我的朋友高令斯就替我想了一个小小的妙计。他跟一只纽约州的帆船的船长讲好了让我搭坐他的船,说我是他的一个年轻友人,由于使一个不正经的女孩子怀了孕,她的朋友们又逼着我娶她,因此我无法公开地出现或上船。这样我卖掉了我一部分的书籍,拼凑了一点钱,悄悄地上了船,因为是顺风,三天后我已经到了纽约,这样一个仅仅十七岁的男孩子,既不认识当地的任何人,也没有一封介绍信,口袋里仅有少量的金钱,到了一个离家几乎三百英里之遥的地方。

我对航海的兴趣这时候已经消失了,不然现在我倒可以满足这个志愿了。但是,由于我学会了一种手艺,并且我自信是一个很好的技术工人,我去找当地的印刷铺老板、年老的威廉·勃拉福,请他收我为伙计。他是宾夕法尼亚的第一个印刷铺老板,在乔治·开夫的争执发生以后乔治·开夫GeorgeKeith(1639?—1716)是英国“教友会”的一个牧师。1684年,他从英国移居美洲,曾在费城当教师,后来在教义上他又与教友会的其他教友发生争执,自己创立了一个教派,叫做“基督教友会”(ChristianQuakers),又叫做“开夫派”(Keithians),此处所提到的争执,不知是否指此。——译者,他就从那里搬到纽约来了。他那里生意不多,人手已经够了,所以他不能雇用我。但是他说:“我在费城的儿子最近失去了他主要的助手阿克拉·罗斯,他病故了。假如你到那里去,我相信他可能雇用你。”费城离纽约有一百英里的路程。但是,我出发了,坐船到安蒲,留下我的箱子和铺盖,以后由海道运来。

在横渡海湾时,我们遇到了狂风,把我们破烂的帆撕成碎片,因此我们无法驶入小河,狂风却把我们吹到长岛去了。在途中,一个喝得烂醉的荷兰乘客失足坠入海中,当他正往下沉的时候,我伸手入海抓住了他乱蓬蓬的头发,把他拉了起来,这样我们总算又把他放在船上了。掉入水中以后,他清醒了不少,他先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书来,要我替他去弄干,然后他睡觉去了。我一看原来是我多年来最心爱的作家班扬的《天路历程》,荷兰文版,用上等纸精印,附有铜版插图,它的印刷装订超过我曾经看过的用它本国语印的版本。后来我发现《天路历程》已经译成了欧洲大多数的语言,我想除了《圣经》以外,它比任何其他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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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更广泛的读者。据我所知“诚实的约翰”指约翰·班扬(JohnBunyan)。——译者是把对话混进叙述中的第一个人。这种写法很使读者感到兴趣,在最动人的部分,读者宛如身历其境,亲自参加讨论。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和《摩尔·富兰德尔》、《宗教求爱》、《家庭教师》等都成功地模仿了这种写法。理查孙在他的《帕米拉》等书中也采用了这种方法。

在靠近长岛时,我们发现无法在该地登陆,因为那里的海滩海浪澎湃,乱石丛生。这样,虽然船抛了锚,但是船身向着海岸摇摆着。岸上有人来了,对着我们大声呼喊,我们也向他们呼叫,但是风太大了,浪太响了,我们听不清对方所说的话,因而无法相互表达自己的意思,岸上有划子,我们做了手势,呼喊他们用船来接我们,但是他们或者是不懂我们的意思,或者是认为这事根本做不到,他们就走开了。天黑了,我们除了等着风势减弱以外,别无他法,在这个时候,我和船老板决定去睡一忽儿,假如还睡得着的话。我们就这样跟全身还是湿透的荷兰人一同挤在小小的船舱里。外面浪花打在船头上,漏进舱来打在我们身上,结果是没多时我们身上几乎是跟那个荷兰人一样地湿透了。这样,我们躺了一夜,根本就没有睡着。但是,第二天风渐渐小了,我们努力想要在天黑前到达安蒲,因为我们已经在水上过了三十小时,既无食物,又无饮水,我们只有一瓶混浊的糖酒,外面的海水是咸的。

当天晚上,我发了高烧,上床睡了,但是我记得曾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多喝凉水能治疗发烧,所以我就这样做了,出了大半夜的汗,这样烧就退了。第二天上午,过了渡,向着五十英里以外的柏林敦徒步前进,在那里,据说有船可以送我直达费城。

这一天整天下大雨,我全身湿透了,到了中午我感到很疲劳。所以就在一家小客店里耽搁了一夜,这时我开始有点懊悔当初不该离家出走了。同时我的外表显出十分穷酸,甚至从人家对我的问话中我发现他们疑心我是谁家的一个私逃的仆役,而且很有可能因这种嫌疑而遭逮捕。尽管如此,第二天我还是继续赶路,到了傍晚在离开柏林敦八英里或十英里的地方宿在一个勃朗大夫开的客店里。我一面进食,店主一面跟我搭讪,当他发现了我读过一些书的时候,他显得十分和气和友好了。我们的相识一直继续到他死为止。我猜想他以前是一个走方郎中,因为没有一个英国的或是欧洲大陆国家的城镇,他不能详细地描述的。他有一些学问,人也聪明,但是不大信仰宗教,几年以后他淘气地把《圣经》加以滑稽化,改写成为拙劣的诗体,正像可顿以前改写维吉尔的诗那样。这样他使《圣经》中的许多故事显得十分荒谬,假如他的作品出版的话,可能会使信心浅薄的人受到不良的影响。但是它从未出版。

那天夜里我就在他店里宿了一宵,第二天到了柏林敦,但是我很懊丧地发现在我到达以前不久,去费城的定期航船已经开走了。那天是星期六,要等到下星期二才有开往费城的航船。因此我回到城里一个老妇人那里,我曾经向她买了一些准备在船上吃的姜饼,我向她请教应当怎么办。她邀我住在她家,等候船只。因为我徒步旅行得累了,我就接受了她的邀请。当她听到我是一个印刷匠的时候,她就劝我在柏林敦安顿下来,开设一家印刷铺,但是她不了解开设印刷铺是需要资本的。她很殷勤地招待我,她非常善意地请我吃了一顿牛腮肉饭,只肯接受一壶啤酒作为代价。这样我满以为我是确定要等到星期二的了。但是,傍晚在河边散步的时候,来了一只船,后来我发现它是到费城去的,船上载着几个人,他们让我上了船,因为没有风,所以一路上我们划了船,到了午夜左右,因为还看不到费城,有人就确信我们一定已经过了费城,不愿再划下去了。其余的人也不知道我们究竟到了哪里。因此我们向河岸驶去,进入了一条小河浜,在一道旧木栅旁边登了岸,因为夜晚很冷(是十月的天气),我们就用木栅生了火,在那里我们呆到天明。当时船上有一个人认出这地方叫做库柏河,在费城的北面一点。我们一驶出这条河费城就在望了。大约在星期日早晨八九点钟就到达该城,我们在市场街码头上了岸。

我对于我的旅程叙述得特别详细,我的初次进城我也将详细交代,为的是使你在想象中能够把这种不大有希望的开端跟我日后在该城成为要人这一情况作一对比。我穿了工作服,因为我最好的衣服要从海道运来。我风尘仆仆,口袋里装满了衬衫和袜子。我一个熟人也没有,也不知何处去找住宿。我因为旅行、划船和缺乏休息,感到很累了。我又十分饿,但是我的全部现金是一元荷兰币和约值一先令的铜币。我把铜币付给船上的人作为舟金,他们起初不肯收,因为我出力划了船,但是我坚持要他们收下来,因为当一个人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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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少量钱财的时候,有时候他反而比他钱多时来得慷慨,也许是由于怕人家把他当做穷酸的缘故吧。

接着我上了街,四处浏览,当我走到市场时,我遇见了一个手拿着面包的男孩子。以前我曾经好几次把面包当饭吃过。我问过他面包是从哪儿买来的以后,我立即跑到他指点给我的在第二街的一家面包铺那里,我要像我们在波士顿买的那种硬面包,但是好像在费城他们不做这种面包。接着我就要三便士一只的面包,他们也说没有,这样,由于我没有考虑到或不知道货币价值的不同,在费城物价较低,我也不知道究竟他铺子里有什么面包,我就请他给我三便士任何种类的面包,于是,他给了我三个又大又肥的面包卷。这个数量使我感到惊异,但是我收了下来。因为我口袋里装不下,我就两胁下各夹着一个,一边走,一边嘴里吃着另外的一个,我就这样沿着市场街走去一直走到第四街,经过后来成为我岳丈的李得先生门口。我未来的爱人这时恰巧站在门口,看见了我,觉得我的样子十分尴尬可笑,事实也真是这样。接着,我转了一个弯,到了板栗街和胡桃街的一段,一路上我仍然吃着面包卷,又转了一个弯以后,发现我又回到了市场街码头,我刚在坐着来的那只船的附近。我跑到码头上去喝了一口河水。我既吃了一个面包卷,肚子已经饱了,就把其余的两个给了跟我们一同从上江坐船来的妇人和她的孩子,她们正等着开船继续前进。

饭后,我又跑到街上去了。这时街上有许多衣冠楚楚的人都在向着同一个方向走着,我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这样我被带到市场附近的一个巨大的教友会的会所。我在他们中间坐了下来,我四面看了一忽儿,听不见有谁讲话,由于第一天晚上的劳动和缺乏睡眠,我感到十分困倦,接着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散会时为止。这时,有一个人善意地叫醒了我。因此,这个会所是我在费城踏进过的或是睡眠过的第一所房屋 。

第二单元 阿芒提拉多的酒桶 爱伦 坡 Edgar Allan Poe

福吐纳托对我百般迫害,我都尽量忍在心头,可是一旦他胆敢侮辱我,我就发誓要报仇了,您早就摸熟我生性脾气,总不见得当我说说吓唬人。总有一天我要报仇雪恨;这个注意坚定不移,既然拿定主意不改,就没想到会出危险。我不仅要给他吃吃苦头,还要干得绝了后患。报仇的自己得到报应,这笔仇就没了清。复仇的不让冤家知道是谁害他,这笔仇也没了清。 不消说,我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没引起福吐纳托怀疑是存心不良。还是照常对他笑脸相迎,可他没看出如今我是想到要送他命才笑呢。

福吐纳托这人在某些方面虽令人尊重,甚至令人敬畏,可就是有个弱点。他自夸是品酒老手。意大利人没几个具有真正行家的气质。他们的热诚,多半都用来随机应变,看风使舵,好让英国和奥地利的大财主上当。谈到古画和珠宝方面,福吐纳托跟他同胞一样,夸夸其谈,不过谈到陈酒方面,倒是真正识货。这点我跟他大致相同——对意大利葡萄酒,我也算内行,只要办得到的话,就大量买进。

在热闹的狂欢节里,有天傍晚,正当暮色苍茫,我碰到了这位朋友。他亲热的招呼我,因为他肚里灌饱了酒。这家伙扮成小丑,身穿杂色条纹紧身衣,头戴圆尖帽,上面系着铃铛。我看见他真是高兴极了,不由想握着他的手久久不放。

我对他说:“老兄啊,幸会,幸会。你今天气色真是好到极点。我弄到一大桶所谓白葡萄酒(西班牙蒙蒂利亚生产的一种甜酒),可我不放心。”

“怎的?”他说,“白葡萄酒?一大桶?不见得吧!在狂欢节期间哪弄得到?”

“我不放心,”我答道,“我真笨透了,居然没跟你商量,就照白葡萄酒的价钱全付清了。找又找不到你,可又生怕错过这笔买卖。” “白葡萄酒!” “我不放心。” “白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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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得放下这条心!” “白葡萄酒!”

“瞧你有事,我正想去找卢克雷西呢。只有他才能品酒。他会告诉我——” “可有些傻瓜硬说他眼力跟你不相上下呢。” “快,咱们走吧。” “上哪儿?”

“上你地窖去。”

“老兄,这不行;我不愿欺你心好就麻烦你啊。我看出你有事。卢克雷西——” “我没事,来吧。”

“老兄,这不行。有事没事倒没什么,就是冷得够呛,我看你受不了。地窖里潮得不得了。四壁都是硝。”

“咱们还是走吧,冷算不了什么。白葡萄酒!你可上当啦。说到卢克雷西,他连雪梨酒跟白葡萄酒都分不清。”

说着福吐纳托就架住我胳膊;我戴上黑绸面具,把短披风紧紧裹住身子,就由他催着我上公馆去了。

家里听差一个也不见,都趁机溜出去过节了。我对他们说过我要到第二天早晨才回家,还跟他们讲明,不准出门。我心里有数,这么一吩咐,包管我刚转身,马上就一个个都跑光了。 我从烛台上拿了两个火把,一个给福吐纳托,领他穿过几套房间,走进拱廊,通往地窖,走下长长一座回旋楼梯,请他一路跟着,随加小心。我们终于到了楼梯脚下,一块站在蒙特里梭府墓窖的湿地上。

我朋友的脚步摇摇晃晃,跨一步,帽上铃铛就丁零当啷响。 “那桶酒呢?”他说。

“在前面,”我说,“可得留神墙上雪白的蛛网在发光。” 他朝我回过身来,两只醉意朦胧的眼睛水汪汪的盯着我。 “硝?”他终于问道。

“硝,”我答道,“你害上那种咳嗽有多久了?”

“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

我那可怜的朋友老半天答不上口。 “没什么,”最后他说道。

“喏,”我依然答道,“咱们回去吧,你的身体要紧。你有钱有势,人人敬慕,又得人心;你象我从前一样幸福。要有个三长两短,那真是非同小可。我倒无所谓,咱们回去吧,你害病,我可担待不起。再说,还有卢克雷西——”

“别说了,”他说,“咳嗽可不算什么,咳不死的。我不会咳死。”

“对——对,”我答,“说真的的,我可不是存心吓唬你——可总得好好预防才是。喝一口美道克酒去去潮气吧。”

说着我就从泥地上的一长溜酒瓶里,拿起一瓶酒,砸了瓶颈。 “喝吧,”我把酒递给他。

他瞟了我一眼,就将酒瓶举到唇边。他歇下手,亲热的向我点点头,帽上铃铛就丁零当啷响了。

“我为周围那些长眠地下的干杯。”他说。 “我为你万寿无疆干杯。”

他又搀着我胳膊,我们就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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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地窖可真大。”他说。

“蒙特里梭家是大族,子子孙孙多。”我答。 “我忘了你们府上的家徽啦。”

“偌大一只人脚,金的,衬着一片天蓝色的北京。把条腾起的蟒蛇踩烂了,蛇牙就咬着脚跟。”

“那么家训呢?”

“凡伤我者,必遭惩罚。” “妙啊!”他说。

喝了酒,他眼睛亮闪闪的,帽上铃铛又丁零当啷响了。我喝了美道克酒,心里更加胡思乱想了。我们走过尸骨和大小酒桶堆成的一长条夹弄,进了墓窖的最深处,我又站住脚,这回竟放胆抓住福吐纳托的上臂。

“硝!”我说,“瞧,越来越多了。象青苔,挂在拱顶上。咱们在河床下面啦。水珠子滴在尸骨里呢。快走,咱们趁早回去吧。你咳嗽——”

“没什么,”他说,“咱们往下走吧。不过先让我再喝口美道克酒。”

我打开一壶葛拉维酒,递给他。他一口气喝光了,眼睛里顿时杀气腾腾,呵呵直笑,把酒瓶往上一扔,那个手势,我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吃惊的看着他。他又做了那个手势——一个希奇古怪的手势。 “你不懂?”他说。 “我不懂。”我答。 “那你就不是同道。” “怎的?”

“你不是泥瓦工。(原文是mason,在英文中泥瓦工与共济会会员解,按共济会发源与中古时代,最初系泥瓦工工会的一种秘密团体,以互相帮助为宗旨,相遇时以暗号联系。)” “是的,是的,”我说,“是的,是的。” “你?不见得吧!你是?” “我是,”我答。

“暗号呢,”他说,“暗号呢?”

“就是这个,”我边说边从短披风的褶裥下拿出把泥刀。

“你开玩笑呐,”他倒退几步,喊着说。“咱们还是往前去看白葡萄酒吧。”

“好吧,”我说,一边把泥刀重新放在披风下面,一边伸过胳膊给他扶着。他沉沉地靠在我胳膊上。这就继续向前走,再往下走,到了一个幽深的墓穴里,这里空气浑浊,手里火把顿时不见火光,只剩火焰了。

在墓穴的尽头,又出现了更狭窄的墓穴。四壁成排堆着尸骨,一直高高堆到拱顶,就跟巴黎那些大墓窖一个样。里头这个墓穴有三面墙,仍然这样堆着。还有一面的尸骨都给推倒了,乱七八糟的堆在地上,积成相当大的一个尸骨墩。在搬开尸骨的那堵墙间,只见里头还有一个墓穴,或者壁龛,深约四英尺,宽达三英尺,高六七英尺。看上去当初造了并没打算派什么特别用处,不过是墓窖顶下两根大柱间的空隙罢了,后面却靠着一堵坚固的花岗石垣墙。 福吐纳托举起昏暗的火把,尽力朝壁龛深处仔细探看,可就是白费劲,火光微弱,看不见底。

“往前走,”我说,“白葡萄酒就在这里头。卢克雷西——”

“他是个充内行,”我朋友一面摇摇晃晃的往前走,一面插嘴道,我紧跟在他屁股后走进去。一眨眼工夫,他走到壁龛的尽头了,一见给岩石挡住了道,就一筹莫展的发着楞。隔了片刻,我已经把他锁在花岗石墙上了。墙上装着两个铁环,横里相距两英尺左右。一个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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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着根短铁链,另一个挂着把大锁。不消一刹那工夫,就把他拦腰拴上链子了。他惊慌失措,根本忘了反抗,我拔掉钥匙,就退出壁龛。

“伸出手去摸摸墙,”我说,“保你摸到硝。真是湿得很。让我再一次求求你回去吧。不回去?那我得离开你啦。可我还先得尽份心,照顾你一下。” “白葡萄酒!”我朋友惊魂未定,不由失声喊道。 “不错,”我答,“白葡萄酒。”

说着我就在前文提过的尸骨堆间忙着。我把尸骨扔开,不久就掏出好些砌墙用的的石块和灰泥。我便用这些材料,再靠那把泥刀,一个劲地在壁龛入口处砌起一堵墙来。

我连头一层石块也没砌成,就知道福吐纳托的醉意八成醒了。最先听到壁龛深处传出幽幽一声哼叫。这不象醉鬼的叫声。随即一阵沉默,久久未了。我砌了第二层,再砌第三层,再砌第四层;接着就听到拼命摇晃铁链的声音。一直响了好几分钟,我索性歇下手中的活,在骨堆上坐下,为的是听得更加称心如意,待等当啷当啷的声音终于哑寂,才重新拿起泥刀,不停手的砌上第五层,第六层,第七层。这时砌得差不多齐胸了。我又歇下手来,将火把举到石墙上,一线微弱的火光就照在里头那个人影上。

猛然间,那个上了锁链的人影从嗓子眼里发出一连串尖利响亮的喊声,仿佛想拼命吓退我。刹那间,我拿不定主意,簌簌直抖,不久就拔出长剑,手执长剑在壁龛里摸索起来;转念一想,又放下了心。我的手搁在墓窖那坚固的建筑上,就安心了。再走到墙跟前,那人大声嚷嚷,我也对他哇哇乱叫。他叫一声,我应一声,叫得比他响,比他亮。这一叫,对方叫嚷的声音就哑了。

这时已经深更半夜了,我也快干完了。第八层,第九层,第十层早砌上了,最后一层,也就是第十一层,也快砌完了;只消嵌进最后一块石块,再抹上灰泥就行了。我拼了命托起这块沉甸甸的石块,把石块一角放在原定地位。谁知这时壁龛里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吓得我头发根根直立。接着传来凄厉的一声,好容易才认出那是福吐纳托老爷的声音。只听得说—— “哈!哈!哈!——嘻!嘻!嘻!——这倒真是个天大的笑话——绝妙的玩笑,回头到了公馆,就好笑个痛快啦——嘻!嘻!嘻!——边喝酒边笑——嘻!嘻!嘻!” “白葡萄酒!”我说。

“嘻!嘻!嘻!——嘻!嘻!嘻!——对,白葡萄酒。可还来得及吗?福吐纳托夫人他们不是在公馆里等咱们吗?咱们走吧!” “对,”我说,“咱们走吧!”

“看在老天爷份上走吧,蒙特里梭!” “对,”我说,“看在老天爷份上。”

谁知我说了这句话,怎么听都听不到一声回答。心里渐渐沉不住气了,便出声喊道: “福吐纳托!”

没答腔。我再唤一遍。 “福吐纳托!”

还是没答腔。我将火把塞进还没砌上的墙孔,扔了进去。谁知只传来丁零当啷的响声。我不由恶心起来,这是由于墓窖里那份湿气的缘故。我赶紧完工。把最后一块石头塞好,抹上灰泥。再紧靠着这堵新墙,重

新堆好尸骨。五十年来一直没人动过。愿死者安息吧

第4单元 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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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carlet Letter Nathaniel Hawthorne

第二章 市场 英文

二百多年前一个夏日的上午,狱前街上牢房门前的草地上,满满地站着好大一群波士顿的居民,他们一个个都紧盯着布满铁钉的橡木牢门。如若换成其他百姓,或是推迟到新英格兰后来的历史阶段,这些蓄着胡须的好心肠的居民们板着的冷冰冰的面孔,可能是面临凶险的征兆,至少也预示着某个臭名昭著的罪犯即将受到人们期待已久的制裁,因为在那时,法庭的判决无非是认可公众舆论的裁处。但是,由于早年清教徒性格严峻,这种推测未免过于武断。也许,是一个慷倾的奴隶或是被家长送交给当局的一名逆子要在这笞刑柱上受到管教。也许,是一位唯信仰论者①、一位教友派②的教友或信仰其它异端的教徒被鞭挞出城,或是一个闲散的印第安游民,因为喝了白人的烈酒满街胡闹,要挨着鞭子给赶进树林。也许,那是地方宫的遗愿西宾斯老夫人那样生性恶毒的巫婆,将要给吊死在绞架上。无论属于哪种情况,围观者总是摆出分毫不爽的庄严姿态;这倒十分符合早期移民的身分,因为他们将宗教和法律视同一体,二者在他们的品性中融溶为一,凡涉及公共纪律的条款,不管是最轻微的还是最严重的都同样今他们肃然起敬和望而生畏,确实,一个站在刑台上的罪人能够从这样一些旁观看身上谋得的同情是少而又少、冷而又冷的。另外,如今只意味着某种令人冷嘲热讽的惩罚,在当时却可能被赋予同死刑一样严厉的色彩。

就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那个夏天的早晨,有一情况颇值一书:挤在人群中的好几位妇女,看来劝可能出现的任何刑罚那抱有特殊的兴趣。那年月没有那么多文明讲究,身着衬裙和撑裙的女人们公然出入于大庭广众之中,只要有可能,便要撅动姻们那并不娇弱的躯体,挤进最靠近刑台的人群中去,也不会缎入什么不成体统的感觉。那些在英伦故土上出生和成长的媳妇和姑娘们,比起她们六七代之后的漂亮的后裔来,身体要粗壮些,精神也要粗犷些;因为通过家系承袭的链条,每代母亲遗传给她女儿的,即使不是较她为少的坚实有力的性格,总会是比较柔弱的体质、更加娇小和短暂的美貌和更加纤细的身材。当时在牢门附近站着的妇女们,和那位堪称代表女性的男子气概的伊丽莎白①相距不足半个世纪。她们是那位女王的乡亲:她们家多的牛肉和麦酒,佐以未经提炼的精神食粮,大量充实进她们的躯体。因此,明亮的晨感所照射着的,是宽阔的肩膀、发育丰满的胸脯和又圆又红的双颊——她们都是在通远的祖国本岛上长大成人的,远还没有在新英格兰的气氛中变得白皙与瘦削些。尤其令人瞩目的是,这些主妇们多数人一开口便是粗喉咙、大嗓门,要是在今天,她们的言谈无论是含义还是音量,都足以使我们瞠目结舌。

“婆娘们,”一个满脸横肉的五十岁的老婆子说,“我跟你们说说我的想法。要是我们这些上了一把年纪、名声又好的教会会友,能够处置海丝特·白兰那种坏女人,倒是给大伙办了件好事。你们觉得怎么样,婆娘们?要是那个破靶站在眼下咱们这五个姐们儿跟前听候判决,她能够带着那些可敬的官老爷们赏给她的判决溜过去吗?老天爷,我才不信呢!”

“听人说,”另一个女人说,“尊敬的丁梅斯代尔教长,就是她的牧师,为了在他的教众中出了这桩丑事,简直伤心透顶啦。”

“那帮宫老爷都是敬神的先生,可惜慈悲心太重陛——这可是真事,”第三个人老珠黄的婆娘补充说。“最起码,他们应该在海丝特·白兰的脑门上烙个记号。那总能让海丝特太太有点怕,我敢这么说。可她——那个破烂货——她才不在乎他们在她前襟上贴个什么呢!哼,你们等着瞧吧,她准会别上个胸针,或者是异教徒的什么首饰,档住胸口,照样招摇过市!”

“啊,不过,”一个手里领着孩子的年轻媳妇轻声插嘴说,“她要是想挡着那记号就随她去吧,反正她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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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会受折磨的。”

“我们扯什么记号不记号的,管它是在她前襟上还是脑门上呢?”另一个女人叫嚷着,她在这几个自命的法官中长相最丑,也最不留情。“这女人给我们大伙都丢了脸,她就该死。难道说没有管这种事的法律吗?明明有嘛,圣经里和法典上全都写着呢。那就请这些不照章办事的宫老爷们的太太小姐们去走邪路吧,那才叫自作自受呢!”

“天哪,婆娘们,”人群中一个男人惊呼道,“女人看到绞刑架就害怕,除去这种廉耻之心,她们身上难道就没有德性了吗?别把话说得太重了!轻点,喂,婆娘们!牢门的锁在转呢,海丝特太太本人就要出来了。”

牢门从里面给一下子打开了,最先露面的是狱吏,他腰侧挎着剑,手中握着权杖,那副阴森可怖的模样象个暗影似的出现在日光之中。这个角色的尊容便是清教徒法典全部冷酷无情的象征和代表,对触犯法律购人最终和最直接执法则是他的差事。此时他伸出左手举着权杖,右手抓着一个年轻妇女的肩头,挽着她向前走;到了牢门口,她用了一个颇能说明她个性的力量和天生的尊严的动作,推开狱吏,象是出于她自主的意志一般走进露天地。她怀里抱着一个三个月左右的婴儿,那孩子眨着眼睛,转动她的小脸躲避着过分耀眼的阳光——自从她降生以来,还只习惯于监狱中的土牢或其它暗室那种昏晦的光线呢。

当那年轻的妇女——就是婴儿的母亲——全身位立在人群面前时,她的第一个冲动似乎就是把孩子抱在胸前;她这么做与其说是出于母爱的激情,不如说可以借此掩盖钉在她衣裙上的标记。然而,她很快就醒悟过来了,用她的耻辱的一个标记来掩盖另一个标记是无济于事的,于是,索兴用一条胳膊架着孩子,她虽然面孔红得发烧,却露出高傲的微笑,用毫无愧色的目光环视着她的同镇居民和街坊邻里。她的裙袍的前胸上露出了一个用红色细布做就、周围用金丝线精心绣成奇巧花边的一个字母A。这个字母制作别致,体现了丰富面华美的匠心,佩在衣服上构成尽美尽善的装饰,而她的衣服把她那年月的情趣衬托得恰到好处,只是其艳丽程度大大超出了殖民地俭补标准的规定。

那年轻妇女身材颀长,体态优美之极。她头上乌黑的浓发光彩夺目,在阳光下说说熠熠生辉。她的面孔不仅皮肤滋润、五官端正、容貌秀丽,而且还有一对鲜明的眉毛和一双漆黑的深目,十分楚楚动人。就那个时代女性举止优雅的风范而论,她也属贵妇之列;她自有一种端庄的风韵,并不同子如今人们心目中的那种纤巧、轻盈和不可言喻的优雅。即使以当年的概念而吉,海丝特·白兰也从来没有象步出监狱的此时此刻这样更象贵妇。那些本来就认识她的人,原先满以为她经历过这一魔难,会缀然失色,结果却惊得都发呆了,因为他们所看到的,是她焕发的美丽,竟把笼罩着她的不幸和耻辱凝成一轮光环。不过,目光敏锐的旁观者无疑能从中觉察出一种微妙的痛楚。她在狱中按照自己的想象,专门为这场合制作的服饰,以其特有的任性和别致,似乎表达了她的精神境界和由绝望而无所顾忌的心情。但是,吸引了所有的人的目光而且事实上使海丝特·白兰焕然一新的,则是在她胸前额频闪光的绣得妙不可言的那个红字,以致那些与她熟识的男男女女简直感到是第一次与她谋面。这个红字具有一种震慑的力量,竟然把她从普通的人间关系中超脱出来,紧裹在自身的氛围里。

“她倒做得一手好针线,这是不用说的,”一个旁观的女人说,“这个厚脸皮的淫妇居然想到用这一手来显示自己,可真是从来汲见过我说,婆娘们,这纯粹是当面笑话我们那些规规矩矩的宫老爷,这不是借火入先生们判的刑罚来大出风头吗?”

“我看啊!”一个面孔板得最紧的老太婆咕哦着,“要是我们能把海丝特太太那件讲究的衣袍从她秀气的肩膀上扒下来,倒挺不钱;至于她绣得稀奇古怪的那个红字嘛,我倒愿意货给她一块我害风湿病用过的法兰绒破布片,做出来才更合适呢I”

“噢,安静点,街坊们,安静点!”她们当中最年轻的同伴悄声说;“别让她听见体们的话!她绣的那个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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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针线线全都扎到她心口上呢。”

狱吏此时用权杖做了个姿势。

“让开路,好心的人们,让开路,看在国王的份上!”他叫嚷着。“让开一条队我向诸位保证,白兰太太要站的地方,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看清她的漂亮的衣服,从现在起直到午后一点,保你们看个够。祝福光明正大的马萨诸塞殖民地,一切罪恶都得拉出来见见太阳!过来,海丝特太太,在这市场上亮亮你那鲜红的字母吧!”

围观的人群中挤开了一条通路。海丝特·白兰跟着在前面开路的狱吏,身后昆随着拧眉攒目购男人和心狠面恶的女人的不成形的队伍,走向指定让她示众的地方。一大群怀着好奇心来凑热闹的小男孩,对眼前的事态不明所以,只晓得学校放了他们半天假,他们一边在头前跑着,一边不时回过头来盯着她的脸、她怀中抱着的眨着眼的婴儿、还有她胸前那个丢人现眼的红字。当年,从牢门到市场没有几步路。然而,要是以囚犯的体验来测量,恐怕是一个路途迢迢的旅程;因为她虽说是高视阔步,但在人们逼视的目光下,每迈出一步都要经历一番痛苦,似乎她的心已经给抛到满心,任凭所有的人碾踩践踏。然而,在我们人类的本性中,原有一条既绝妙又慈悲的先天准备:遭受苦难的人在承受痛楚的当时并不能觉察到其剧烈的程度,反倒是过后延绵的折磨最能使其撕心裂肺。因此,海丝特·白兰简直是以一种安详的举止,度过了此时的磨难,来到市场西端的刑台跟前。这座刑台几乎就竖在波士顿最早的教堂的檐下,看上去象是教堂的附属建筑。

事实上,这座刑台是构成整个惩罚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时隔二、三代入的今天,它在我们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一个历史和传统的纪念,但在当年,却如同法国大革命时期恐怖党人的断头台一样,被视为教化劝善的有效动力。简言之,这座刑台是一座枷号示众的台子,上面竖着那个惩罚用的套枷,做得刚好把人头紧紧卡使,以便引颈翘旨供人观赡。设计这样一个用铁和木制成的家伙显然极尽羞辱之能事。依我看来,无论犯有何等过失,再没有比这种暴行更违背我们的人性的了,其不准罪人隐藏他那羞惭的面容的险溺用心实在无以复加;而这侩洽是这一刑罚的本意所在。不过,就海丝特·白兰的例子而论,例和多数其它案子相仿,她所受到的惩处是要在刑台上罚站示众一段时间,而无需受扼颈囚首之苦,从而幸免于这一丑陋的机器最为凶残的手段。她深知自己此时的角色的意义,举步登上一段木梯,站到齐肩高的台上,展示在围观人群的众目睽睽之前。

设若在这一群清教徒之中有一个罗马天主教徒的话,他就会从这个服饰和神采如画、怀中紧抱婴儿的美妇身上,联想起众多杰出画家所竞先描绘的圣母的形象,诚然,他的这种联想只能在对比中才能产生,因为圣像中那圣洁清白的母性怀中的婴儿是献给世人来赎罪的。然而在她身上,世俗生活中最神圣的品德,却被最深重的罪孽所玷污了,其结果,只能使世界由于这妇人的美丽而更加晦默,由于她生下的婴儿而益发沉沦。

在人类社会尚未腐败到极点之前,目睹这种罪恶与羞辱的场面,人们还不致以淡然一笑代替不寒而栗,总会给留下一种敬畏心理。亲眼看到海丝特·白兰示众的人们尚未失去他们的纯真。如果她被判死刑,他们会冷冷地看着她死去,而不会咕哝一句什么过于严苛;但他们谁也不会象另一种社会形态中的人那样,把眼前的这种示众只当作笑柄。即使有人心里觉得这事有点可笑,也会因为几位至尊至贵的大人物的郑重出席,而吓得不敢放肆。总督、他的几位参议、一名法官、一名将军和镇上的牧师们就在议事厅的阳台上或坐或立,俯视着刑台。能有这样一些人物到场,而不失他们地位的显赫和职务的威严,我们可以有把握地推断,所做的法律判决肯定具有真挚而有效的含义。因之,人群也显出相应的阴郁和庄重。这个不幸的罪人,在数百双无情的日光紧盯着她、集中在她前胸的重压之下,尽一个妇人的最大可能支撑着自己。这实在是难以忍受的。她本是一个充满热情、容易冲动的人,此时她已使自己坚强起来,以面对用形形色色的侮辱来发泄的公愤的毒刺和利刃;但是,人们那种庄重的情绪反倒隐含着一种可做得多的气氛,使她宁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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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天助亚哈!

并且,亚哈船长似乎就是神的化身,他以自己心中的魔法使这些人同样中了魔症,把自己的仇恨变成了全船的仇恨,虽然有些船员和莫比·迪克无冤无仇甚至没有见过,虽然有的船员从传说中对莫比·迪克恐惧万分。

这对于亚哈船长来说,是迄今为止最大的成功。

现在,一切都在按照亚哈船长预先设计好的方案运行,下面的一个任务就是发现莫比·迪克了。

第六单元 瓦尔登湖 Henry David Thoreau

瓦尔登湖(徐迟译)我生活的地方;我为何生活

到达我们生命的某个时期,我们就习惯于把可以安家落户的地方,一个个地加以考察了。正是这样我把住所周围一二十英里内的田园统统考察一遍。我在想象中已经接二连三地买下了那儿的所有田园,因为所有的田园都得要买下来,而且我都已经摸清它们的价格了。我步行到各个农民的田地上,尝尝他的野苹果,和他谈谈稼穑,再又请他随便开个什么价钱,就照他开的价钱把它买下来,心里却想再以任何价钱把它押给他;甚至付给他一个更高的价钱,——把什么都买下来,只不过没有立契约,——而是把他的闲谈当作他的契约,我这个人原来就很爱闲谈,——我耕耘了那片田地,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我想,耕耘了他的心田,如是尝够了乐趣以后,我就扬长而去,好让他继续耕耘下去。这种经营,竟使我的朋友们当我是一个地产拍客。其实我是无论坐在哪里,都能够生活的,哪里的风景都能相应地为我而发光。家宅者,不过是一个座位,——如果这个座位是在乡间就更好些。我发现许多家宅的位置,似乎都是不容易很快加以改进的,有人会觉得它离村镇太远,但我觉得倒是村镇离它太远了点。我总说,很好,我可以在这里住下;我就在那里过一小时夏天的和冬天的生活;我看到那些岁月如何地奔驰,挨过了冬季,便迎来了新春。这一区域的未来居民,不管他们将要把房子造在哪里,都可以肯定过去就有人住过那儿了。只要一个下午就足够把田地化为果园、树林和牧场,并且决定门前应该留着哪些优美的橡树或松树,甚至于砍伐了的树也都派定了最好的用场了;然后,我就由它去啦,好比休耕了一样,一个人越是有许多事情能够放得下,他

越是富有。

我的想象却跑得太远了些,我甚至想到有几处田园会拒绝我,不肯出售给我,——被拒绝正合我的心愿呢,——我从来不肯让实际的占有这类事情的伤过我的手指头。几乎已实际地占有田园那一次,是我购置霍乐威尔那个地方的时候,都已经开始选好种子,找出了木料来,打算造一架手推车,来推动这事,或载之而他往了;可是在原来的主人正要给我一纸契约之前,他的妻子——每一个男人都有一个妻子的——发生了变卦,她要保持她的田产了,他就提出赔我十元钱,解除约定。现在说句老实话,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角钱,假设我真的有一角钱的话,或者又有田园,又有十元,或有了所有的这一切,那我这点数学知识可就无法计算清楚了。不管怎样,我退回了那十元钱,退还了那田园,因为这一次我已经做过头了,应该说,我是很慷慨的罗,我按照我买进的价格,按原价再卖了给他,更因为他并不见得富有,还送了他十元,但保留了我的一角钱和种子,以及备而未用的独轮车的木料。如此,我觉得我手面已很阔绰,而且这样做无损于我的贫困。至于那地方的风景,我却也保留住了,后来我每年都得到丰收,却不需要独轮车

来载走。关于风景,—— 我勘察一切,像一个皇帝, 谁也不能够否认我的权利。

我时常看到一个诗人,在欣赏了一片田园风景中的最珍贵部分之后,就扬长而去,那些固执的农夫还以为他拿走的仅只是几枚野苹果。诗人却把他的田园押上了韵脚,而且多少年之后,农夫还不知道这回事,这么一道最可羡慕的、肉眼不能见的篱笆已经把它圈了起来,还挤出了它的牛乳,去掉了奶油,把所有的

奶油都拿走了,他只把去掉了奶油的奶水留给了农夫。

霍乐威尔田园的真正迷人之处,在我看是:它的遁隐之深,离开村子有两英里,离开最近的邻居有半英里,并且有一大片地把它和公路隔开了;它傍着河流,据它的主人说,由于这条河,而升起了雾,春天里就不会再下霜了,这却不在我心坎上;而且,它的田舍和棚屋带有灰暗而残败的神色,加上零落的篱笆,好似在我和先前的居民之间,隔开了多少岁月;还有那苹果树,树身已空,苔薛满布,兔子咬过,可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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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会有什么样的一些邻舍了,但最主要的还是那一度回忆,我早年就曾经溯河而上,那时节,这些屋宇藏在密密的红色枫叶丛中,还记得我曾听到过一头家犬的吠声。我急于将它购买下来,等不及那产业主搬走那些岩石,砍伐掉那些树身已空的苹果树,铲除那些牧场中新近跃起的赤杨幼树,一句话,等不及它的任何收拾了。为了享受前述的那些优点,我决定干一下了;像那阿特拉斯一样,把世界放在我肩膀上好啦,——我从没听到过他得了哪样报酬,——我愿意做一切事:简直没有别的动机或任何推托之辞,只等付清了款子,便占有这个田园,再不受他人侵犯就行了;因为我知道我只要让这片田园自生自展,它将要生展

出我所企求的最丰美的收获。但后来的结果已见上述。

所以,我所说的关于大规模的农事(至今我一直在培育着一座园林),仅仅是我已经预备好了种子。许多人认为年代越久的种子越好。我不怀疑时间是能分别好和坏的,但到最后我真正播种了,我想我大约是不至于会失望的。可是我要告诉我的伙伴们,只说这一次,以后永远不再说了:你们要尽可能长久地生

活得自由,生活得并不执著才好。执迷于一座田园,和关在县政府的监狱中,简直有分别。 老卡托——他的《乡村篇》是我的“启蒙者”,曾经说过——可惜我见到的那本唯一的译本把这一段话译得一塌糊涂,——“当你想要买下一个田园的时候,你宁可在脑中多多地想着它,可决不要贪得无厌地买下它,更不要嫌麻烦而再不去看望它,也别以为绕着它兜了一个圈子就够了。如果这是一个好田园,你去的次数越多你就越喜欢它。”我想我是不会贪得无厌地购买它的,我活多久,就去兜多久的圈子,死

了之后,首先要葬在那里。这样才能使我终于更加喜欢它。

目前要写的,是我的这一类实验中其次的一个,我打算更详细地描写描写;而为了便利起见,且把这两年的经验归并为一年。我已经说过,我不预备写一首沮丧的颂歌,可是我要像黎明时站在栖木上的金鸡

一样,放声啼叫,即使我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唤醒我的邻人罢了。

我第一天住在森林里,就是说,自天在那里,而且也在那里过夜的那一天,凑巧得很,是一八四五年七月四日,独立日,我的房子没有盖好,过冬还不行,只能勉强避避风雨,没有灰泥墁,没有烟囱,墙壁用的是饱经风雨的粗木板,缝隙很大,所以到晚上很是凉爽。笔直的、砍伐得来的、白色的间柱,新近才刨得平坦的门户和窗框,使屋子具有清洁和通凤的景象,特别在早晨,木料里饱和着露水的时候,总使我幻想到午间大约会有一些甜蜜的树胶从中渗出。这房间在我的想象中,一整天里还将多少保持这个早晨的情调,这使我想起了上一年我曾游览过的一个山顶上的一所房屋,这是一所空气好的、不涂灰泥的房屋,适宜于旅行的神仙在途中居住,那里还适宜于仙女走动,曳裙而过。吹过我的屋脊的风,正如那扫荡山脊而过的风,唱出断断续续的调子来,也许是天上人间的音乐片段。晨风永远在吹,创世纪的诗篇至今还没

有中断;可惜听得到它的耳朵太少了。灵山只在大地的外部,处处都是。

除掉了一条小船之外,从前我曾经拥有的唯一屋宇,不过是一顶篷帐,夏天里,我偶或带了它出去郊游,这顶篷帐现在已卷了起来,放在我的阁楼里;只是那条小船,辗转经过了几个人的手,已经消隐于时间的溪流里。如今我却有了这更实际的避风雨的房屋,看来我活在这世间,已大有进步。这座屋宇虽然很单薄,却是围绕我的一种结晶了的东西,这一点立刻在建筑者心上发生了作用。它富于暗示的作用,好像绘画中的一幅素描。我不必跑出门去换空气,因为屋子里面的气氛一点儿也没有失去新鲜。坐在一扇门背后,几乎和不坐在门里面一样,便是下大雨的天气,亦如此。哈利梵萨说过:“并无鸟雀巢居的房屋像未曾调味的烧肉。”寒舍却并不如此,因为我发现我自己突然跟鸟雀做起邻居来了;但不是我捕到了一只鸟把它关起来,而是我把我自己关进了它们的邻近一只笼子里。我不仅跟那些时常飞到花园和果树园里来的鸟雀弥形亲近,而且跟那些更野性、更逗人惊诧的森林中的鸟雀亲近了起来,它们从来没有,就有也很难得,向村镇上的人民唱出良宵的雅歌的,——它们是画眉,东部鸫鸟,红色的碛鶸,野麻雀,怪鸱和许多

别的鸣禽。

我坐在一个小湖的湖岸上,离开康科德村子南面约一英里半,较康科德高出些,就在市镇与林肯乡之间那片浩瀚的森林中央,也在我们的唯一著名地区,康科德战场之南的两英里地;但因为我是低伏在森林下面的,而其余的一切地区,都给森林掩盖了,所以半英里之外的湖的对岸便成了我最遥远的地平线。在第一个星期内,无论什么时候我凝望着湖水,湖给我的印象都好像山里的一泓龙潭,高高在山的一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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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底还比别的湖沼的水平面高了不少,以至日出的时候,我看到它脱去了夜晚的雾衣,它轻柔的粼波,或它波平如镜的湖面,都渐渐地在这里那里呈现了,这时的雾,像幽灵偷偷地从每一个方向,退隐入森林中,又好像是一个夜间的秘密宗教集会散会了一样。露水后来要悬挂在林梢,悬挂在山侧,到第二天还一直不

肯消失。

八月里,在轻柔的斜凤细雨暂停的时候,这小小的湖做我的邻居,最为珍贵,那时水和空气都完全平静了,天空中却密布着乌云,下午才过了一半却已具备了一切黄昏的肃穆,而画眉在四周唱歌,隔岸相闻。这样的湖,再没有比这时候更平静的了;湖上的明净的空气自然很稀薄,而且给乌云映得很黯淡了,湖水却充满了光明和倒影,成为一个下界的天空,更加值得珍视。从最近被伐木的附近一个峰顶上向南看,穿过小山间的巨大凹处,看得见隔湖的一幅愉快的图景,那凹处正好形成湖岸,那儿两座小山坡相倾斜而下,使人感觉到似有一条溪涧从山林谷中流下,但是,却没有溪涧。我是这样地从近处的绿色山峰之间和之上,远望一些蔚蓝的地平线上的远山或更高的山峰的。真的,踮起了足尖来,我可以望见西北角上更远、更蓝的山脉,这种蓝颜色是天空的染料制造厂中最真实的出品,我还可以望见村镇的一角。但是要换一个方向看的话,虽然我站得如此高,却给郁茂的树木围住,什么也看不透,看不到了。在邻近,有一些流水真好,水有浮力,地就浮在上面了。便是最小的井也有这一点值得推荐,当你窥望井底的时候,你发现大地并不是连绵的大陆;而是隔绝的孤岛。这是很重要的,正如井水之能冷藏牛油。当我的目光从这一个山顶越过湖向萨德伯里草原望过去的时候,在发大水的季节里,我觉得草原升高了,大约是蒸腾的山谷中显示出海市蜃楼的效果,它好像沉在水盆底下的一个天然铸成的铜市,湖之外的大地都好像薄薄的表皮,成了孤岛,给小小一片横亘的水波浮载着,我才被提醒,我居住的地方只不过是干燥的土地。

虽然从我的门口望出去,风景范围更狭隘,我却一点不觉得它拥挤,更无被囚禁的感觉。尽够我的想象力在那里游牧的了。矮橡树丛生的高原升起在对岸,一直向西去的大平原和鞑靼式的草原伸展开去,给所有的流浪人家一个广阔的天地。当达摩达拉的牛羊群需要更大的新牧场时,他说过,“再没有比自由地

欣赏广阔的地平线的人更快活的人了。”

时间和地点都已变换,我生活在更靠近了宇宙中的这些部分,更挨紧了历史中最吸引我的那些时代。我生活的地方遥远得跟天文家每晚观察的太空一样,我们惯于幻想,在天体的更远更僻的一角,有着更稀罕、更愉快的地方,在仙后星座的椅子形状的后面,远远地离了嚣闹和骚扰。我发现我的房屋位置正是这样一个遁隐之处,它是终古常新的没有受到污染的宇宙一部分。如果说,居住在这些部分,更靠近昴星团或毕星团,牵牛星座或天鹰星座更加值得的话,那末,我真正是住在那些地方的,至少是,就跟那些星座一样远离我抛在后面的人世,那些闪闪的小光,那些柔美的光线,传给我最近的邻居,只有在没有月亮的

夜间才能够看得到。我所居住的便是创造物中那部分;——

曾有个牧羊人活在世上, 他的思想有高山那样 崇高,在那里他的羊群

每小时都给与他营养。如果牧羊人的羊群老是走到比他的思想还要高的牧场上,我们会觉得他的生活

是怎样的呢?

第八单元 马克吐温--加拉维拉县驰名的跳蛙

Mark Twain The Celebrated Jumping Frog of Calaveras County

一个朋友从东部来了信,我遵他的命去拜访了好脾气、爱絮叨的西蒙·威勒,打听我朋友的朋友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的下落。这件受人之托的事究竟结果如何,我来做个交代。事后我心里嘀咕,这位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是瞎编出来的,我朋友根本就不认识此人。他准是琢磨着:只要我向老威勒一打听,就会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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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联想起那个厚脸皮的吉姆·斯迈雷来,赶快打开话匣子把那些又臭又长、和我毫不相干的陈年旧事抖搂出来,把我顷死。要是我朋友存心这么干,那他真是做对了。 我见到西蒙·威勒的时候,他正在破破烂烂的矿山屯子安吉尔那座歪歪斜斜的酒馆里,靠着吧台旁边的炉子舒舒服服地打盹。我注意到他是个胖子,秃脑门,一脸安详,透着和气、朴实。他站起身来问了声好。我告诉他,朋友托我来打听一位儿时的密友,这人叫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也就是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神父,听说这位年轻的福音传教士曾在安吉尔屯子里住过。我又加了一句:要是威勒先生能告诉我这位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神父的消息,我将感激不尽。 西蒙·威勒把我逼到墙角,拿自己的椅子封住我的去路,然后讲了一通下面段落里那些枯燥无味的事情。他脸上不露一丝笑意,眉头一皱不皱,从第一句起,他用的就是四平八稳的腔调,没有变过。他绝不是生性就爱唠叨;因为他收不住的话头里透着认认真真、诚心诚意的感人情绪,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按他的想法,别管这故事本身是不是荒唐可笑,他可是把讲故事当成一件要紧事来办,而且对故事里的两位主人公推崇备至,认为他们智谋超群。我听凭他按照自己的路子讲下去,一直没有打断。 列昂尼达斯神父,嗯,列神父——嗯,这里从前倒是有过一个叫吉姆·斯迈雷的,那是四九年冬天——也许是五○年春天——不知道怎么闹的,我记不太清楚了,总归不是四九年就是五○年,因为他刚来到屯子的时候,那大渡槽还没造好呢;别的不说,要比谁最古怪,他算得上天下第一。只要能找到一个人愿打赌,他就赔,碰上什么就赌什么。别人要是不愿赌黑,他就赔黑;别人不愿赌白,他就赌白。不管怎么样,别人想怎么赌,他都陪着——不管怎么样,只要能赌得起来,他就舒服了。虽说这样,他照样有好运气,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十有八九总是他赢。他老惦记找机会打赌;无论大事小事,只要有人提出来,不管你的注往哪一边下,他都照赌不误,这些我刚才都告诉过你啦。赛的要是马,收场的时候他不是赢得满满当当,就是输得一干二净;如果斗的是狗,他赌;斗的是猫,他赌;斗的是鸡,他还赌;嘿,就算有两只鸟落在篱笆上,他也要跟你赌哪一只先飞;屯子里聚会他必到,到了就拿沃尔克牧师打赌,他打赌说,沃尔克牧师布道在这一带是头一份;那还用说,他本来就是个好人么。要是他看见一只屎克螂朝哪里开步走,他就跟你赌它几天才能到——不论到哪儿都行;只要你接茬,哪怕是去墨西哥,他也会跟着那只屎克螂,看看它到底去不去那儿,路上得花几天的时间。这儿的小伙子好多都见过斯迈雷,都能给你讲讲这个人。嘿,讲起他的事来可是绝对重不了样——他不论什么都赌——那家伙特有意思。有一回,沃尔克牧师的太太病得不轻,有好几天的工夫,眼看着她就没救了;可一天早晨牧师进来了,斯迈雷站起来问他太太怎么样,他说,她好多了——全凭主的大恩大德——看这势头,有主保佑,她能缓过来;还没等他讲完,斯迈雷来了一句:“这样吧,我押两块五,赌她缓不过来。”

这个斯迈雷有一匹母马——小伙子们都管它叫“一刻钟老太太”,这话损了点儿,它跑得当然比这快一点儿——他还经常靠这匹马赢钱呢。因为它慢慢吞吞的,不是得气喘,生瘟热,就是有痨病,以及这一类乱七八糟的病。他们总是让它先跑两三百码,可等到了终点跟前,它就抖起精神,拼了老命,撒欢尥蹶子;四只蹄子到处乱甩,甩空了的也有,甩偏了踢到篱笆上的也有,弄得尘土飞扬,再加上咳嗽、打喷嚏、攥鼻涕,闹闹哄哄——赶到裁判席前头的时候,它总是比别的马早一个头,早得刚好让人能看明白。

他还有一只小斗狗,光看外表你准以为它一钱不值,就配在那儿拴着,一副贼溜溜的样子,老想偷点什么。可是,一旦在它身上下了注,它转眼就变了一条狗;它的下巴颏往前伸着,就像火轮船的前甲板,下槽牙都露了出来,像煤火一样放光。别的狗抓它、耍弄它、咬它,接二连三地给它来背口袋,可安得鲁·杰克逊——这是那条狗的名字——安得鲁·杰克逊老是装着没什么不自在的,好像它原本就没有别的盼头——押在另一边的赌注翻了倍再翻倍,一直到再没钱往上押了;这时候,它就一口咬住另一条狗的后腿,咬得死死的——不啃,你明白吗,光咬,叼着不动,直到那狗服软,哪怕等上一年也不要紧。斯迈雷老是靠这条狗赢钱,直到在一条没后腿的狗身上碰了钉子,因为那狗的后腿让锯片给锯掉了。那一次,两条狗斗了好一阵子,两边的钱都押完了,安得鲁·杰克逊上去照着咬惯了的地方下嘴的时候,当时就看出自个儿上当了,看出它怎么让别的狗给涮了。怎么说呢,他当时好像是吃了一惊,跟着就有点儿没精打采,再也没有试着把那一场赢下来;他让人骗惨了。它朝斯迈雷瞧了一眼,好像是说它伤透了心,这都是斯迈雷的错,怎么弄了一条没有后腿的狗来让它咬呢,它斗狗本来靠的就是咬后腿嘛;后来,他一瘸一拐地溜达到旁边,倒在地上就死了。那可是条好狗,那个安得鲁·杰克逊要是活着,准出了名了,胚子好,又聪明——我敢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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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得鲁·杰克逊有真本事;他什么场面没经过啊、一想起它最后斗的那一场,一想起它的下场来,我鼻子就发酸。

唉,这个斯迈雷呀,他还养过拿耗子的狗、小公鸡、公猫,都是这一类的玩艺儿,不论你拿什么去找他赌,他都能跟你兵对兵,将对将,让你赌个没完没了。有一天,他逮着一只蛤蟆带回家去,说是要好好训一训;足足有三个月,他什么事都不干,光呆在后院里头教那只蛤蟆蹦高。果不其然,他把蛤蟆训出来了。只要他从后头点蛤蟆一下,你就看吧,那蛤蟆像翻煎饼一样在空中打个转——兴许翻一个筋斗,要是起得好,也许能翻两个,然后稳稳当当地爪朝下落地,就像一只猎。他还训那蛤蟆逮苍蝇,勤学苦练,练得那蛤蟆不论苍蝇飞出去多远,只要瞧得见,回回都能逮得着。斯迈雷说蛤蟆特爱学习,学什么会什么——这话我信。嘿,我就瞧见过他把丹尼尔·韦伯斯特放在这儿的地板上——那蛤蟆叫丹尼尔·韦伯斯特——大喊一声:“苍蝇,丹尼尔,苍蝇!”快得让你来不及眨眼,蛤蟆就噌曾地照直跳起来,把那边柜台上的一只苍蝇吞下去了,然后像一摊泥“扑嗒”落在地上,拿后腿抓耳挠腮,没事人似的,好像觉得自个儿比别的蛤蟆也强不到哪儿去。别看它有能耐,你还真找不着比它更朴实,更爽快的蛤唤了。只要是从平地上规规矩矩地往上跳,它比你见过的所有蛤蟆都跳得高一个身子。从平地往上跳是它的拿手好戏,你明白吗?只要比这一项,斯迈雷就一路把注押上去。斯迈雷把他的蛤蟆看成宝贝;要说也是,那些见多识广的老江湖都说,从来也没见过这么棒的蛤蟆。

斯迈雷拿一个小笼子盛着那蛤蟆,时不时地带着它逛大街,设赌局。有一天,一个汉子——他是个外乡人——到屯子里来,正碰上斯迈雷提着蛤蟆笼子,就问: “你那笼子里头装的是什么呀?”

斯迈雷冷着个脸说:“它也许该是个鹦鹉,也许呢,该是只雀儿;可它偏不是——它是一只蛤蟆。” 那汉子拿过笼子,转过来转过去,细细地瞅,说:“嗯——原来是个蛤蟆,它有什么特别的呀?”

“噢,”斯迈雷不紧不慢地说,“它就有一件看家的本事,要叫我说——它比这卡县地界里的哪一只蛤蟆蹦得都高。”

那汉子拿过笼子,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半天,才还给斯迈雷,慢慢吞吞地说,“是嘛,”他说,“我也没瞧出来这蛤蟆比别的蛤蟆能好到哪儿去。”

“你也许瞧不出来,”斯迈雷说,“对蛤蟆,你兴许是内行,也兴许是外行;兴许是个老把式,也兴许不是;这么说吧,兴许只会看个热闹。别管你怎么看,我心里有数,我赌四十块钱,敢说这蛤蟆比卡县随便哪一只蛤蟆都蹦得高。”

那汉子琢磨了一会儿,有点儿作难:“呃,这儿我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带着蛤蟆;要是我有一只蛤蟆,准跟你赌。”

这时候斯迈雷说话了:“好办——好办——只要你替我把这笼子拿一小会儿,我就去给你逮一只来。”就这样,那汉子拿着笼子,把他的四十块钱和斯迈雷的四十块钱放在一起,坐下等着了。

这汉子坐在那儿想来想去,想了好一会儿,然后从笼子里头把蛤蟆拿出来,扒开它的嘴,自己掏出一把小勺来,给蛤蟆灌了一肚子火枪的铁砂子——一直灌到齐了蛤蟆的下巴颏——然后把蛤蟆放到地上。斯迈雷呢,他上洼地的烂泥里头稀里哗啦趟了一气,到底逮住个蛤蟆。他把蛤蟆抓回来,交给那汉子说: “行了,你要是准备好了,就把它跟丹尼尔并排摆着,把他的前爪跟丹尼尔的放齐了,我喊个号。”然后他就喊:“一——二——三——蹦!”他和那汉子从后边点那两只蛤蟆,那只新来的蛤蟆蹦得特有劲,可是丹尼尔喘了一口粗气,光耸肩膀——就这样——像法国人似的。这哪管事儿啊;它动不了,跟生了根一样,连挪挪地方都办不到,就像抛了错。斯迈雷又纳闷,又上火;当然啦,说什么他也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档子事。

那汉子拿起钱就走;临出门了,他还拿大拇指在肩膀上头指指丹尼尔——就像这样——慢慢吞吞地说:“我也没瞧出来这蛤蟆比别的蛤蟆好到哪儿去嘛。”

斯迈雷呢,他站在那儿抓耳挠腮,低着头把丹尼尔端详了好一会儿,最后说:“真闹不明白这蛤蟆怎么栽了——闹不明白它犯了什么毛病——看起来,它肚子胀得不轻。”他揪着丹尼尔脖子上的皮,把蛤蟆掂起来,说:“它要没五磅重才怪呢!”蛤蟆头朝下,吣出满满两大把铁砂子来。这时候斯迈雷才明白过来,他气得发疯,放下蛤蟆就去追那汉子,可再也追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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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西蒙·威勒听见前院有人喊他的名字,就站起来去看找他有什么事。)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扭头对我说:“就在这儿坐着,老客,歇会儿——我一转眼就回来。” 不过,对不住了您呐,我想,再往下听牛皮糖吉姆·斯迈雷的故事,也打听不到列昂尼达斯·W·斯迈雷神父消息呀,于是我拔腿就走。

在门口,我碰上了那个见面熟的威勒回来了,他拽着我又打开了话匣子:

“哎,这个斯迈雷有一头独眼龙母黄牛,尾巴没了,光剩个尾巴撅子,像一根香蕉,还有——” 可我既没功夫,也没这个嗜好;还没等他开讲那头惨兮兮的母牛,我就走了。

发表于1865年的《跳蛙》是马克·吐温的成名作,讲述的是关于美国西部的一位嗜赌如命者斯迈利的故事。为了和人打赌,他特地训练了一只跳蛙,逢人便押赌比赛。一天,他遇见了一个陌生人。像往常一样,斯迈利又执意要打赌比赛。陌生人趁他出去找另一只比赛用的青蛙时,将射小鸟的铅弹粒灌进了跳蛙的肚子里,结果斯迈利输掉了比赛。故事通过一位喋喋不休的老人讲出,夹杂着美国西部的俚语和语法,故事在展开过程中,也透露出美国拓荒时代的生活场景。 因为这是马克·吐温的成名作,从这里开始他奠定了自己美国幽默大师的基础,得到世人承认。在这之前,是没有美国式幽默这种说法的,当时美国作家都是模仿欧洲进行写作,甚至没有真正能代表美国自己风格的作品。所以也有批评家认为他是真正美国本土文学的奠基人,后来很多美国作家都从他这里获益匪浅。一切都从这篇小说开始的,意义还不够重大么?

而且我觉得这小说不错,幽默是一种智慧的东西,不是逗乐。 希望对你的论文写作有帮助哈

题外话,他的亚当日记,夏娃日记,撒旦日记,先后十多年写的,从三个角度描述圣经中失乐园这一主题,非常感人,我每次看,特别是夏娃日记,都热泪盈眶呵呵。从传记看,他是个非常专情的男人,一生爱过两个女人,娶了后一个,且追求过程百折不挠,所以能写出这样深情的文章大概也不足为怪吧。

第十二单元 鸡蛋的胜利

The Triumph of the Egg Sherwood Anderson

鸡蛋的胜利

我相信, 爸爸是生来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 三十四岁之前, 他一直在俄亥俄州毕兑奥镇的汤巴托农场打短工. 他自己有匹马, 每周六晚上都骑马到镇上和一帮雇农混上个几个钟头. 本海德酒吧那时整晚觥筹交错欢歌笑语, 人满为患得没地落脚, 他只能站着喝两杯啤酒. 一过十点, 他沿一条孤僻乡间小路策马回家, 将坐骑安顿停当, 上床就寝, 对人生心满意足. 当时, 他并没有任何出人头地的念想.

三十五岁的春天, 他娶了当时还是学校教员的妈妈, 第二年春, 我便呱呱坠地. 打那儿起, 他俩起了变化. 他们变得雄心勃勃, 满脑子都是美国式飞黄腾达的远大理想.

对此我妈可能也要付一定责任. 她识文断字, 一定经常读书看报. 我估计她在坐月子的时候, 就读了伽菲和林肯等人怎么从一介草民变成一代伟人--当时我就躺在她边上--兴许她指望我哪天也能呼风唤雨. 她不由分说, 怂恿爸爸辞掉了雇农的工作, 卖了马匹自己做买卖. 她身高体长, 沉默寡言, 鼻梁高耸, 灰色的眼珠常显得忧虑不安. 她对自己无欲无求, 为我们却豪情万丈到无可救药.

他们的第一桩投资就惨不忍睹. 他们在距彼兑奥镇八英里的格利路边租了十英亩贫瘠的石板地, 将养鸡厂投入运营. 我在那里进入了孩提时代, 并获得了对人生的第一印象. 最初的印象充斥着死亡和不幸, 如果说我后来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 都归功于我在养鸡场度过的本应快乐的童年时光.

没有相同的生活经历, 你绝想不到鸡的一生能惨绝人寰到何种程度. 它破壳而生, 像复活节明信片上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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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球样子活上几周, 然后令人发指地掉毛, 成堆地吃掉你老爹辛勤汗水换来的谷粮, 染上喉舌病, 霍乱等各种鸡瘟, 傻站着两眼朝天, 生病, 然后死翘翘. 多数母鸡和少数公鸡, 为了践行上帝的神秘旨意, 挣扎着撑到成年. 随后母鸡下蛋, 孵出小鸡, 恐怖的生命轮回籍此画上圆圈. 整个过程复杂得匪夷所思. 绝大多数哲学家的童年一定都在养鸡厂度过. 各种期许美轮美奂, 到头来眼睁睁地一一破灭. 初生的小鸡看似聪明伶俐, 实际上蠢得骇人听闻. 倘若能侥幸熬过鸡瘟, 引得你期待满满, 它们便闲庭信步地走向马车轮底, 被轧成肉饼向上帝报道. 寄生虫是他们健康的大敌, 于是大笔的钱被用来购买药粉. 多年之后, 文坛涌现了一种致力于描写靠养鸡发家致富的文学流派. 那是写给全知全能开天眼的神人看的. 此类养鸡文学积极向上, 描绘了人类靠两窝母鸡可以取得的巨大成就. 别上当, 那不是写给你看的. 上阿拉斯加的冻土淘金, 相信政客敢上测谎仪, 坚信人类不会玩完或仁者无敌, 也坚决不要相信任何与母鸡有关的文艺作品. 那不是写给你看的.

怎么回事, 我跑题了. 这个故事其实跟母鸡无关, 确切地说, 是关于鸡蛋. 十年来爹妈累死累活, 让养鸡场扭亏为盈的尝试还是以失败告终. 他们果断地改变投资项目, 前往毕兑奥镇进军餐饮业. 十年来他们第一次可以不用担心孵蛋器不孵蛋, 或者为从半裸雏鸡变成死老母鸡的小毛球--它们确有自己的可爱之处--操心受累. 我们打点家当扔掉鸡舍, 怀揣对新生活的美好憧憬, 沿着格利路启程朝毕兑奥进发.

如果没人硬说我们是逃荒的难民, 往轻了说, 我们也是个个愁云惨淡凄风苦雨. 我和妈妈走路, 全部家当装在向邻居艾格里借来一天的马车里. 椅子腿从车子两旁支棱出来, 床铺桌子厨具后面是一木箱活鸡, 箱子上放着我幼年用过的婴儿车. 我想不通干嘛还留着它--我不太可能有弟弟妹妹, 而且车轱辘早坏了. 穷人总是什么都不舍得扔. 此类种种, 生活如此让人沮丧.

爸爸高坐在马车上. 当时他四十五岁, 谢顶略胖, 常年与妈妈和鸡相伴使他变得习惯性的寡言少语闷闷不乐. 十年间他一直在临近农场打零工, 赚来的钱大都花在了维魔特效霍乱散, 毕教授催蛋剂, 以及各种妈妈在家禽杂志广告上看到的鸡瘟特效药上. 爸爸鬓角有两缕稀疏的头发. 我记得小时候的冬天下午, 我会看着他在壁炉前的椅子里打瞌睡. 那时我已经开始看书认字, 萌生了这么一个想法, 爸爸头顶上的光秃小径, 就像凯撒大帝的大路, 将他的疆土从罗马通向未知世界. 他耳旁的发丛, 则是森林. 在半梦半醒之间, 我看到全家沿着爸爸头顶上的康庄大道, 走向无鸡无蛋的幸福生活.

我们从鸡场到市镇的长途跋涉可以写成一篇纪实文学. 我和妈妈溜溜走了八英里, 她照看车上摇摇欲坠的东西, 我则打量着世上的奇景. 父亲的旁边是他的宝贝, 我接下来就要说.

养鸡场里落生的鸡成千上百, 发生的事情也千奇百怪. 有的人生得歪瓜劣枣, 也有的鸡生来就奇丑无比. 但此类横祸并不常见, 概率约为千分之一. 瞧这只, 就生了四条鸡腿, 两对鸡翅, 两个脑袋. 这些劳什子命薄, 出生不久便要到一时疏忽的造物主手里回炉重造. 对爸爸来讲, 这些小可怜的夭折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他说若能将一只五腿母鸡或者双头公鸡成功养大, 带这些神鸡赶集卖票展览走遍美国, 不失为一条生财捷径. 对此, 他一直念念不忘.

每一只怪鸡仔短暂的一生都得到了爸爸的竭力挽救. 它们死后, 爸爸用乙醇对尸首防腐处理, 并分别贮藏在玻璃瓶中. 这些瓶子被妥善保管在一个箱子里, 现在就躺在爸爸的旁边. 他一手驾车, 另一手不离箱子左右. 刚一抵达, 父亲就第一个把箱子小心翼翼地捧下车, 取出瓶子. 我家在俄亥俄州毕兑奥市经营餐馆的期间, 玻璃瓶中的可怖异形始终霸占着柜台正后方的货架. 妈妈不时表示抗议, 但父亲对此立场坚定不可动摇. 据他所言, 瓶中怪鸡乃无价之宝. 人们都爱猎奇, 他言之凿凿.

我说过我家注资俄州毕市餐饮业了吗? 那其实略有点夸张. 小镇位于小丘脚下, 小河之畔. 绕镇而过的一条铁路停于一英里远的泡菜镇. 火车站旁的一家果醋作坊和泡菜厂在我们来前就已经关门大吉. 每天早晚有一趟巴士沿着特纳国道, 从毕兑奥主街上的旅社往车站拉人. 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开餐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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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主意. 念叨了一年之后的某一天, 她突然到火车站对过租下了这个门脸. 这餐馆指定挣钱, 她一口咬定. 进出小镇来此等车的旅人, 都会上门点个馅饼, 喝杯咖啡. 现在我知道她另有所图, 就是让我去上城镇公学, 做城里人. 为了让我出人头地, 她替我摩拳擦掌.

在泡菜镇的时候, 父母像往常一样任劳任怨. 为了让这里看上去像个饭馆, 我们花了一个月进行了基本的修缮. 爸爸造了个放蔬菜罐头的架子, 在招牌上用大红字漆了自己的名字, 底下直奔主题地写了--\来吃\不过很少有人肯乖乖听话. 新添置的玻璃柜里放满了各式烟草. 妈妈把墙皮地板擦的光可鉴人. 我在镇上上学, 每每为了逃离惨不忍睹的鸡场和鸡仔暗自庆幸. 不过我还不是完全无忧无虑. 晚上放学沿着特纳路走回家, 我想起白天在学校操场看见一群同学在玩耍, 一拨女生边唱边跳. 我照模照样, 在结冰的路上金鸡独立, 庄严肃穆地往前蹦, 大声唱道\蹦蹦跳,上发廊\不过我马上停住, 狐疑地四下张望, 生怕兴高采烈的样子被人瞧见. 我确定无疑, 对一个在死亡司空见惯的鸡场长大的小孩, 这种举动简直就是灵异现象.

妈妈做主, 饭馆通宵营业. 每晚十点有一趟向北的客车和一节货车车皮先后从门口驶过. 货车列车员在泡菜镇扳完道岔, 就会来饭馆吃点东西. 有时候有人会要一只煎蛋. 清晨他们打北边回来, 又再来吃. 他们渐渐成了常客. 妈妈白天盯着饭馆, 做饭跑堂, 晚上跟爸爸换班. 白天爸爸在同一张床上补觉, 我去毕镇上课. 一到晚上, 老爸准备熟肉冷盘, 等到转天中午包成三明治卖给候车的食客. 这当儿, 扬名立万的美国梦攫住了他, 他变得踌躇满志.

无事可做的漫漫长夜, 爸爸经常陷入沉思, 深刻检讨自己的前半生. 他断定自己之所以不是一个幸福的人, 是由于没有积极乐观地面对生活. 因此他决定从明天起,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第二天早上他上楼在妈妈身边躺下. 妈妈醒来, 他们开始说话. 我躺在一旁, 静静地听.

爸爸希望他俩都给顾客表演助兴. 他大意就是, 要把餐厅变成大众娱乐消遣的去处. 镇民, 特别是年轻人来的时候--虽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老爸会抖擞精神, 上台作秀. 他要树立一个光彩照人笑容可掬的店主形象. 妈妈肯定也嘀咕了一下, 但没有说丧气话. 爸爸大胆展望, 镇上的年轻人届时会呼朋唤友成群结队载歌载舞地来店里看他们表演. 欢歌笑语欢天喜地, 高朋满座宾客盈门. 别误会, 这些不是他原话. 前面讲过了, 爸爸不太会说话. \他们总得有地方去, 我告诉你, 他们总得有地儿去.\他重复地念叨这句话. 其他的是我演绎了一下.

几周内, 爸爸的提议在家里生根发芽. 我们心照不宣, 但都试着不再郁郁寡欢, 面带微笑. 妈妈对每个客人都笑脸相迎, 我也受到传染, 冲着猫乐. 爸爸成天想着娱乐大众, 变得有点头脑发昏. 毫无疑问, 他体内藏着一个激情四射的演员. 他不愿在来吃夜宵的铁路工人身上浪费弹药, 养精蓄锐只等毕兑奥的姑娘小伙上门. 餐厅柜台上常年放着一篮子鸡蛋, 在他冒出迎宾伴宴的点子那一刻, 这篮鸡蛋想必就在眼前. 可以说, 鸡蛋孕育了他的灵感. 但与此同时, 他新生的激情, 也是被鸡蛋浇灭.

一天深夜, 我被父亲从楼下传来的一声怒吼惊醒. 我和母亲吓得从床上蹦了起来. 她拨亮了床头灯, 双手瑟瑟发抖. 只听楼下的门砰地摔上, 几分钟后, 父亲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来. 他攥着一只鸡蛋, 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 眼神半带疯狂. 他怒目圆睁, 我觉得他随时就要把鸡蛋砸向我俩. 结果他却轻轻地把鸡蛋搁在台灯旁, 跪倒在母亲床边. 他像个小孩似的开始大哭, 我感同身受, 也哭了起来. 在小小的顶阁里, 我们俩号啕恸哭. 荒唐可笑的是, 现在我对此情此景的唯一印象, 就是母亲反复抚摸父亲的秃顶小径. 我记不清母亲如何使父亲说出原委, 也忘了父亲说了什么. 只记得当时我悲恐交加, 父亲双膝跪地, 秃顶在台灯下熠熠发光.

关于楼底下发生了什么. 由于某种没法解释的原因, 我对整个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一如同亲眼目睹了父亲的崩溃. 生活中总有一些事无法解释. 那天晚上, 毕兑奥镇的周肯来泡菜镇等车. 他父亲是本地商人, 乘十点钟南来的火车. 当晚火车晚点三个钟头, 他只得晃进我家的店闲坐打发时光. 货车进站, 车组人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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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去. 店里只剩爸爸和小周.

打一进门, 这个小伙子就被爸爸的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 他注意到爸爸明显神情不悦, 以为自己引起了店主的反感, 准备起身离开. 不巧外面开始下雨, 他不想再回毕兑奥镇打个来回, 只得买了支五分钱的香烟, 要了杯咖啡. 他掏出口袋里的报纸, 开始翻看. \我在等车, 车晚点了.\他满腹愧疚.

半晌, 爸爸一言不发, 直勾勾地凝视他的客人. 他怯场了. 他曾千百次地设想现在的情况, 可当登台演出的机会真的出现了, 他又手足无措.

别的不说, 他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搁. 他突兀地伸出手, 和周肯握手. \你好,\他说. 周肯放下报纸, 盯着他看. 爸爸瞥见柜台上的一篮子鸡蛋, 眼前一亮. \那什么\爸爸没底气地说, \你听说过哥伦布, 是吧?\他面带愠色. \那个哥伦布是个骗子\他斩钉截铁地说. \他口口声声说能让鸡蛋站立, 尝试了几次, 然后一下子把鸡蛋敲破了.\

从爸爸的客人看起来, 他好像忘了自己本来想干嘛. 他嘟嘟囔囔, 声称宣扬哥伦布的事迹对儿童不利, 因为他在关键时刻使了诈--他谎称能让鸡蛋站立, 一要露馅就使伎俩骗人. 爸爸从篮子里取出一只鸡蛋, 走来走去, 嘴里还在念叨哥伦布. 他把鸡蛋放在手心里来回揉搓. 他讲解到手掌的温度和轻微的旋转能给鸡蛋一个新的重心, 这略微引起了周肯的兴趣. \我经手过成千上万只鸡蛋\爸爸说, \没人比我更了解鸡蛋了.\

他把鸡蛋立在柜台上, 鸡蛋歪向一边. 他不断尝试, 每次都用手掌转动鸡蛋, 把那套有关电力和重力学奇迹的说辞重复一遍. 忙活了半小时鸡蛋终于能站上一会, 结果抬头一看, 他的观众正望向别处. 当他成功地把周肯的注意力转移到他的成果上时, 这枚鸡蛋早已翻身躺倒了.

表演欲高涨又遭出师不利, 爸爸祭出了珍藏怪鸡的瓶瓶罐罐, 展示给他的观众. \瞧这个! 双头七腿.\爸爸一边说, 一边展示他的终极收藏. 他满脸堆笑, 探出柜台, 试着拍周肯的肩膀, 就像他以前周六到本海德酒吧看见别人做的那样. 目睹了严重畸形的家禽浸泡在酒精里的惨状, 他的客人有点恶心, 起身准备离去. 爸爸从柜台里赶出来, 把他拽回了座位. 他怒从中来, 扭过脸去, 让自己重新带上了笑容. 他把瓶子放回架子上. 他大发慷慨, 强制送给周肯一杯咖啡, 一支香烟. 随后他取出一只平底锅, 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坛子醋倒入, 宣布表演一个新戏法. \我会用醋把这个鸡蛋加热,\他说, \然后把鸡蛋塞进玻璃瓶里, 还不把壳弄破. 过一会蛋壳变硬复原, 我就把这瓶中蛋送给你. 你可以随身携带, 人家准纳闷鸡蛋怎么进去的. 别告诉他们, 让他们猜. 这样才好玩.\

爸爸冲他的客人笑了笑眨眨眼. 周肯断定, 面前的这个男人头脑有点不正常, 但没有恶意. 他喝光那杯咖啡, 继续看报纸. 热好鸡蛋, 爸爸用一把勺子盛到柜台前, 回里屋取出一只空瓶. 观众的漠视让爸爸有点恼火, 不过他不为所动, 仍然干劲十足. 他用尽办法想把鸡蛋塞进瓶口, 却以失败告终. 鸡蛋被回炉再次加热, 他伸手去拿, 却被烫了一下. 二次醋浴使蛋壳略有软化, 不过仍不足以通过瓶口. 父亲孤注一掷, 做最后的努力. 就在他认为戏法大功告成之际, 晚点的火车进站, 周肯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想到事关能否赢得善待来宾这一声誉, 走投无路之下, 父亲向鸡蛋发动最后一击. 他竭力把鸡蛋往瓶子里硬塞. 这次他不再留情. 他骂骂咧咧, 搞得满头大汗. 这时, 鸡蛋一下子被捏碎了. 汁液四溅, 喷了一身, 周肯站在门口一看, 笑了出来.

父亲打嗓子眼里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怒吼. 他捶胸顿足胡言乱语, 嚷出一串难以理解的词句. 接着他从柜台上篮子里抄起一只鸡蛋, 朝周肯的脑袋扔将过去. 那个年轻人闪身躲开, 落荒而逃.

爸爸攥着一只鸡蛋走上楼来. 我不知道他要对我和妈妈干什么. 我估摸着他要当着我们俩的面毁掉这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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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全部的鸡蛋. 但一看到妈妈, 他心里面发生了什么. 如我所讲, 他把鸡蛋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跪在床前. 之后他决定打烊, 上楼睡觉. 一阵耳语之后, 他俩熄灯入睡. 我可能也进入了梦乡, 但睡得并不安稳.

转天破晓醒来之后, 我盯着桌上的鸡蛋看了很久. 我纳闷为何世上要有蛋, 而蛋生鸡, 鸡又生蛋. 这个问题钻进了我的骨髓, 挥之不去. 我想这是因为, 我是爸爸的儿子. 直到今天, 我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而这, 不过只是鸡蛋取得的全方面伟大胜利--至少对我家来说--的另一佐证.

第13单元 风霜老奶奶的婚变

The Jilting of Granny Weatherall Katherine Anne Porter

译者:孙铢

哈里医生那几根又短又粗的手指小心地握住她的手腕,可她却轻巧地抽了出来,把盖在身上的被单拉到下巴边:这小鬼该穿上短裤。鼻梁上居然还架着眼镜,在农村里巡回医疗!“你给我走吧,带上你的教科书走吧。我可没生什么病。”

哈里医生张开的巴掌,暖洋洋的象一块软垫子,贴在她的前额上。她额头叉状青筋上下颤动,连眼皮也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好了,好了,听话,乖。我们很快就会使你好起来的。”

“对一位年近八十的老太太,别以为她病倒了就可以用这种态度说话。我得教训你尊重老年人,小伙子。”

“好吧,对不起,小姐,”哈里医生拍拍她的脸颊。“可我总得提醒你,你说是吗?你真是了不起,但是你可得留心点,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以后会怎么样。从精神上来说,我完全可以管得了自己。问题是科妮莉亚,为了避开她的麻烦,我才不得不上床去睡觉。”

她感到自己整个骨骼架子都松散开了,只是皮肉在游动,而哈里医生却活象一只大气球,在床脚边飘来飘去。他飘动着,耙身上穿的马甲也拉了下来,在一根细绳子上转动着眼镜。“好吧,耽着别动,这样肯定不会伤害你。”

“滚吧,去看望你的病人去,”风霜老太太说。“一个没有病的女人用不着你来管。我需要你的时候会来请你的??四十年前我害股白肿病和恶性肺炎时,你到哪里去了?你还没有生出来吧!现在可不要给科妮莉亚牵着鼻子走,”她大声嚷着,因为哈里医生好象已经浮到屋顶上,要飘出去了。“我自己开销自己的用度,我可不把钱白白浪费掉!”

她想挥挥手表示再见,可这样做太费事了。双眼不由自主地闭了起来,床四周就象围上了一张黑幕。她头底下的枕头时而升高,时而浮动,人就象睡在微风轻拂的吊床里一样舒畅。她听着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不,是谁在窸窸窣窣地翻着报纸呢:不,是科妮莉亚和哈里医生在窃窃私语。她惊跳一下完全清醒过来,心想这两个人就在她耳朵边低声说话呢。 “她从来没有过这付样子,从来没有过!”“咳,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是啊,八十岁了??” 哼,八十岁又怎么样?她还是有耳朵的。科妮莉亚就爱在大门口窃窃私语。她总是这样,当着众人的面说着悄悄话。她总是表现出既机灵又善良的样子。科妮莉亚是顺从的,这正是她的毛病。顺从而又好心好意:老奶奶说,“她是这样的顺从和好心好意,我简直想揍她一顿。”她好象看见自己正在打科妮莉亚的屁股,打得可真痛快。

“妈妈,你要想说些什么?” 老奶奶感到自己的脸绉成一团。

“我倒想知道一个人不能想事情吗?” “我以为你可能需要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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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我需要很多东西呢。你先给我离开这儿,走吧,不要在这里叽叽喳喳。”

她躺着,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希望在睡梦里孩子们会离开她,让她休息一会。长长的一天已经过去了。倒不是她感到疲倦,不过能抢着休息一两分钟总是舒服的事。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让我想一想:明天。

明天还远着呐,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到时间了,一切都多多少少有个了结;感谢上帝,总是还留下些时间可以安静安静:这时候自己可以全面审视人生,如果有些边边角角不完善的地方还可以修整妥贴。把一切都干干净净地摺拢,放匀贴是件好事,头发刷子,补药并都整整齐齐地安放在白色绣花台布上:从从容容地开始新的一天,餐具架上摆着一排排装果子冻的玻璃杯,褐色的大口杯,白色的磁罐子,上面用蓝颜色漆着各种玩意儿和字样:咖啡,茶,糖,姜,桂皮,浆果:一座铜钟,项上有一只掸得干干净净的狮子。二十四小时内天知道狮子上会积上多少灰尘!阁楼箱子里捆放着那一大堆信件,对,明天得去再读一下——乔治写来的,约翰写来的,还有她写给他们两人的——搁在那里以后给孩子们看到,可使她感到不自在。是呀,那是明天要办的事。让孩子们知道她曾经一度多么傻,那可没有好处。

正当她反复寻思时,脑海里突然出现“死亡”两字,死对她来说显得那样陌生,那样阴气森森。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在等待死亡的到来,现在没有必要再重提此事,听其自然吧。在她六十岁的时候,她曾经感到自己很衰老了, 快完蛋了,于是就去各地探望儿女和孙辈,心中暗自思忖:永别了,孩子们,这是妈妈最后一次来看望你们。接着她立了遗嘱,随后就发烧,病了很久。这事像其它很多事情一样,只不过是脑子里一时的想法而已,但是也还算是幸运,因为打这以后很久,她再也没有受到死的念头的折磨了。她不会再为这件事而忧心忡忡了。她希望自己现在总应该更加明白事理一些。她的父亲活到了一百零二岁,在他最后一次生日那天,他喝了杯热的烈性酒。他告沂记者们说,喝烈性酒是他日常的习惯,他所以长寿得归功于此。这消息一时引起轰动。他为此十分得意。她想逗惹科妮莉亚一下。 “科妮莉亚!科妮莉亚!”没有听见脚步声,但突然之间却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脸颊上。“好啊,你上哪儿去了?”

“就在这儿,妈妈。”

“科妮莉亚,我要一杯热的烈性酒。” “你觉得冷吗,亲爱的?”

“凉飕飕的,躺在床上血脉不流通。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

她正巧听到科妮莉亚对她丈夫说,妈妈越来越孩子气了,他们不得不哄哄她。最使她恼火的是,科妮莉亚认为她既聋又哑,又失明。这些人就在她身边递眼色,做着小动作,还当着她的面说,“别惹恼她,她爱怎样就怎样吧,她都八十了。”而她呢,坐在那里,就象关在玻璃笼子里一样。有时候,老奶奶几乎打定主意想卷起铺盖搬回自己老家去,在自己家里不会再有人随时随刻提醒她她年纪大了。你等着吧,科妮莉亚,总有一天你自己的儿女会在你背后议论你呢! 在她当年管事的时候,家务料理得好得多,事情也干得多。有一次莉迪亚因为她的一个孩子行为不轨,特地从八十哩外开车赶来征求老奶奶的意见,那时莉迪亚可没有嫌她年迈不懂事理。杰米仍然常来同她商量事情:“妈妈,你精明能干,我想听听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年纪老了?!科妮莉亚不请教过她就不知道该怎样搬动家俱。可爱的小东西,孩子们小的时候多可爱啊。老奶奶多么希望逝去的岁月失而复得啊,孩子们仍然年幼,-切可以从新做起。过去的日子并不好过,可她还是经受住了。她想到她亲手烹调的饭菜,裁剪缝制的衣裤,修整培育的花园

--她所做的一切,从孩子们的身上可以看得出来。孩子们一个个都是从她身上脱胎而出的,他们谁也不能回避这一点。有时她真想再见到约翰,指着孩子们对他说,怎么样,我干得还不坏吧!但是这还得等等。那是明天的事。她想到约翰时,总是把他想成一个年轻汉子。可是现在所有的孩子都比他们的爸爸年岁大了。如果再见到约翰,他站在她身旁准会象是一个孩子。这个念头似乎有些怪,有些不对头。哎,他不可能再认得出她来了。她曾经亲自掘洞竖柱子,圈进了一百英亩土地,还扎起了铁丝网,只雇了一个黑孩子做帮手。这种活儿可会使女人变样。约翰心目中的妻子一定还是高高的发髻里插着西班牙木梳,手拿一把彩扇的年轻妇人。掘洞竖柱的活会使女人变样的。寒冬腊月女人带着孩子在农村马路上驾车又是一件事:马病了,黑奴仆病了,孩子们也都病了,女人天天熬夜,可最后还是把孩子们都拖大了,没有一个夭折的。约翰,我可一个孩子都没有丢啊!这件事约翰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她不必作任何解释,他就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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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儿她真想马上卷起袖管重整家务。不管科妮莉亚是不是下定决心什么都要管到,这里总还有不少该做的事没有做。她明天就动手干这些事。即使你所做的一切就在你的手边溜走,消失,化为乌有,因此在你做完以后,你几乎完全忘记你一开始想完成什么事,但是有精力干这干那总是好的。我本来是打算做什么来的?她急切地问自己,但是她可记不起来了。山谷里升起薄雾,她看着它飘过小溪,吞没了树林,象-群幽灵向山峰移动。不消多久雾气就会吹到果园旁边,是该进屋点灯的时辰了。进来吧,孩子,夜幕已经降临,不要再呆在户外了。

点灯时的情景十分美妙。孩子们簇拥在她身边,喘着气,就像暮色朦胧时等在栅栏旁的牛仔一样。他们的眼睛随着火柴移动,看着火焰冒起,周围一圈蓝光,然后才一个个走开去。灯亮了,他们不再害怕,不必要再缠住母亲不放了。再也不,再也不了。上帝啊,我衷心地感谢您。我的上帝,没有您我可决然做不到这一点。万福马利亚,感谢您。

今年我要你们把果子都摘下来,不要有任何浪费。总有人可以派它用场的。千万不要因为没用它而听任好东西白白地烂掉。浪费食品就是浪费生命。不要丢失东西,丢了是可惜的。好吧,现在不要再驱使我东想西想了,我疲倦了,饭前想打一个盹??

枕头突然从她的双肩升起,压在她的胸口上,把埋在心底的往事都要挤压出来了:啊,快来人把枕头推开吧!这枕头可要把她闷死了,如果她想就这样躺着的话。这一天微风轻拂,温暖如春,吉吉利利的。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来。女人已经蒙上白色面纱,准备好结婚蛋糕,而男的却还没有来,她该怎么办呢?她竭力回忆。不,除了这一次外,他可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呀。除了这一次,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如果伤害过我,又怎么样呢?是有那么一天,那一天,一股黑烟袅袅升起把那一天遮盖住了,黑烟逐渐蔓延开来,飘到阳光灿烂的田野,那里庄稼种植得井井有条。那是地狱,她一见就知道。六十年来她一直在祈祷,希望永远不要再想起他,不要使自己的灵魂堕入地狱的万丈深渊。可现在,她刚刚摆脱了哈里医生,想休息一会时,这两件可怕的事竟然融成了一体:对他的回忆就象是从地狱深处升起的烟雾在她的脑海里浮荡。突然在脑顶盖处响起了一个尖锐的声音:艾伦,这是受挫的虚荣心。可别让这种受挫的虚荣心占了上风啊。很多女孩子都遭到过被遗弃的命运,你是给遗弃了,是吗?那么勇敢坚强地面对现实吧。她的眼皮抖动着,青灰色的光芒,象一张薄纸遮盖在眼皮上,在她眼前闪烁。她必须起身去把窗帘拉上,不然的话一定睡不着。她又回到了床上,可是窗帘还是没有拉上。咦,这是怎么回事?最好翻过身去,背对着亮光,在亮光里入睡是会做恶梦的。“妈妈,你感觉怎样?”刺骨的潮湿贴在她的前额。我可不喜欢用冷水洗脸!

海普西?乔治?莉迪亚?吉米?不,是科妮莉亚。她整个脸都浮肿着,还有很多小水洼。“他们都在路上了,亲爱的,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去洗脸去,孩子,你看上去真可笑。

科妮莉亚没有顺从,却跪了下来,把头放在枕头上。她好象在说些什么,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喂,你怎么了,舌头说不出话来?今天是谁的生日?你要举行一次宴会吗?” 科妮莉亚的嘴唇动个不停,歪扭成奇怪的形状。“别这样,女儿,你可把我弄糊涂了。” “哦,不,妈妈,不??”

废话,孩子们可真奇怪。每讲一句话他们都要同你争辩。“不什么,科妮莉亚?” “哈里医生来了。”

“我不想再见这孩子,他才离开我不过五分钟。”

“那是今天早晨的事,妈妈,现在已经是夜里了。这是护士。” “我是哈里医生,风霜太太。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年轻和高兴!”

“啊,我可不会再变得年轻了——不过要是他们让我安安静静休息一会,那我会高兴的。”

她以为自己说话声音很响,可是却没有人回答她。一块暖洋洋的东西压在她的前额,一付暖洋洋的手镯套在她手腕上,微风带来阵阵耳语,想要告诉她些什么。象是神圣上帝玉手中沙沙曳动的树叶,上帝吹着气,叶子到处飞舞,嘎嘎作响。“妈妈,别担心,我们要给你皮下注射一针。”“女儿,你看,蚂蚁怎么爬到床上来了?昨天我还看见糖蚁呐。”你有没有去把海普西也找来?

她真正想见的是海普西。要想见到海普西抱着孩子站在那儿,她可得倒回很多很多年,穿过很多很多房间才行。她好象自己就是海普西,海普西抱着的孩子原来就是海普西自己,他自己和她自己变成了同一个人,这样的会面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于是海普西从内部融化了,变得轻飘飘的象一块灰色的薄纱,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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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也成了薄轻透明的影子。海普西走近来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然后用探索的目光,仔细打量着她说,“你一点也没有变!”她们凑近身子想要亲吻,这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科妮莉亚的低声话语,“啊,你要对我说什么?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是啊,六十年过去了,她的想法也改变了,她想见见乔治。我要你去把乔治找来。找到乔治一定告诉他我已经把他忘了。我要他知道,我同其它女人一样还是有自己的丈夫,有自己的孩子和房子。而且是很好的房子,很好的丈夫,我爱他,我同他生了很好的孩子。这一切甚至比我原先希望得到的还要好。告诉他吧,他从我这儿拿走的一切我都失而复得了,而且得到的比失去的还要多。唉,不,唉,上帝,不,除了房子,丈夫和孩子外还得有其它的东西。哦,他们当然还不是一切吧?那是什么呢,我没有复得的东西??呼吸壅塞在肋骨下面,可怕地膨胀着,象带有利刃的刀口刺痛着她,直冲上她的脑袋,这种痛苦简直难以想象:对,约翰,现在去把医生请来吧,别再啰嗦了,我的时间已经到了。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该是最后一个了。最后一个。它本应该是第一个出生的,因为这孩子是她真正想要的一个。一切都是及时赶到,没有漏掉什么,也没有遗留下什么。她很强壮,三天一过就完全恢复了。还更健康一些。女人需要奶汁,才能体质强壮。 “妈妈,你听见我说话吗?” “我在对你说--”

“妈妈,康诺利神父在这儿。”

“我上个星期还去参加过圣餐会,告诉他我可没有犯那么多罪。” “神父只是想同你谈谈。”

他爱谈多少就谈多少吧。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总爱进来关心关心她的灵魂,好象她是一个刚出牙齿的婴儿。然后神父会留下来喝上一杯茶,打圈桥牌,闲聊聊。他总会有些笑话要说,通常是关于某个爱尔兰人,犯了一些小错误前来忏悔;问题是在忏悔中他总是会不知不觉地透露出某些可笑的事,表现出他在天赋的虔诚和原始的罪孽之间所进行的斗争。老奶奶对自己灵魂的无辜是心安理得的。科妮莉亚,你怎么一点礼貌也不懂了?给康诺利神父让坐。她同一些要好的姨姑们已私下达成相当不错的谅解,她们为她顺利回到创世主身边扫清了道路。一切都已经同这新购进的四十英亩土地的文件那样盖章签定了。永远不变??继承人和受让人永远不变。那一天,结婚蛋糕原只未动地丢了,浪费掉了,大地一下子穿了底,她面前一片漆黑,汗水淋漓,双脚腾空,四壁坍塌,突然他的双手从胸部托住了她,她没有倒下来。脚底下是新近上过漆的地板,上面还铺着绿色的地毯,同以往一样。他象水手的鹦鹉一般赌咒发誓地说,“我一定为你报仇雪恨杀了他。”别碰他,为了我的缘故,让上帝惩罚他吧。“艾伦,你该相信我对你说的话??” 再没有什么事情要令人担心的了,除了有时候半夜里孩子突然在梦呓中惊叫起来。于是他俩急忙爬起身,手发着抖,到处摸火柴,一面叫着,“别怕,等一下,我们就在这儿。”约翰,去找医生吧,海普西恐怕不行了。可是海普西不是戴着一顶白帽子站在床旁边吗。“科妮莉亚,叫海普西把帽子拿下来,我看不清楚她的脸。”

她双眼睁得大大的,这房间象是她在哪里见过的一幅画。昏暗的颜色,阴影成长角形直升到天花板。高大的深色梳妆台微微发光,台面上什么都没有,只放着一张约翰的照片,是一张小照片放大的。约翰的眼睛本来是蓝颜色的,而照片上却是深黑色。你从来没有见过他,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模样儿?但是那个人偏说这张照十分逼真,人显得丰满而漂亮。作为照片当然可以这么说,可那不是我丈夫。床旁的桌子上铺着台布,上面放着一支蜡烛和一个十字架。从科妮利亚的丝织灯罩下透出的是蓝色灯光。根本算不上什么灯光,只是一片浮光掠影。你得在火油灯下度过了四十年,才会欣赏这种不出毛病的电灯。她感到自身健壮无比,她看见哈里医生头上有一圈玫瑰色光轮。

“你看上去象一位圣徒,哈里医生。我敢起誓,你最多也只不过能象个圣徒罢了。” “她在说话呢。”

“我听见你的话了,科妮莉亚,你们在干些啥呀?” “康诺利神父说——”

科妮莉亚的声音就象一辆马车行走在坎坷不平的马路上颠簸起伏。它拐弯摸角,又转了回来。老奶奶轻轻爬了起来伸手去捡缰绳,可是有一个男人正坐在她身旁驾车呢。她从他的一双手就知道这男人是谁。她没有看他的脸,因为不看他,她也知道那是谁。她看着这条路,两旁树木向路中心倾斜,千百只鸟儿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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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弥撒。她也想唱,但却从胸口衣服里抽出一串念珠,康诺利神父用非常严肃的声音低声念着拉丁文,一面却逗她的脚心,弄得她心痒痒地。天哪,你别胡闹好不好?我可是结了婚的女人。如果他真的跑开了,留下我独个对付这个神父,可怎么办?我找到了另外一个人,胜过他不知多少倍,除了圣·迈克尔本人,我可不愿意把丈夫去换任何人呐。你可以替我把这句话告诉他,还可加上一句谢谢。

她紧闭着的眼皮感到闪过一束亮光,接着一声低沉的轰鸣震动了她全身。科妮莉亚,那是闪电吗?我听到雷鸣声,暴风雨要来了。快去关窗,把孩子们都喊进屋??“妈妈,我们都在这里,我们都在。”“是你吗,海普西?”“哦,不是,我是利迪亚。我们开足马力尽快赶来了。”一张张脸庞在她面前飘浮着,飘过去了。念珠从她手里滑了出来,利迪亚把它放回她手里。吉米想插手帮忙,他们的手摸到了一块,老奶奶的两只手指抓住了吉米的大姆指。这不可能是念珠,一定是有生命的东西。她十分惊异自己怎么思绪万千,东旋西转,不能自已。亲爱的主啊,我的末日来临了吧,我简直还没有想到它呢。啊,我最厌恶出奇不意的事。我要给科妮莉亚那付紫晶手饰——科妮莉亚,你可以得到那付紫晶手饰,但海普西想要用的时候你得给她戴。哈里医生,你闭上嘴巴吧。没有人请你来。啊,我亲爱的主啊,再等一下吧。关于那四十英亩土地我还打算安排一下呢。吉米是不需要的,而利迪亚嫁了这样一个不成器的丈夫以后会需要的。我还想把那一块祭台上用的布做好,还要给波几亚修女送六瓶酒去,医治她的消化不良症。康诺利神父,我要给波几亚修女送六瓶洒去,这次可别忘了。 科妮莉亚嗓音短促,变了调,最后嘶喊出声,“哦,妈妈,哦,妈妈,哦,妈妈??” “我还不想走呢,科妮莉亚。这是突然袭击,我还不能走呐。” 你会见到海普西的。她怎么样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老奶奶朝外走,走了很远,寻找海普西。如果找不到她,怎么办?那怎么办呢?她的心往下沉,一直往下沉,死亡是没有底的,她走不到尽头。科妮莉亚的灯罩下透出的蓝光在她头脑的中心缩成了一小点,象只眼睛一样闪烁不定,它悄悄地飘动,越缩越小。老奶奶躺在那里,卷缩成一团,惊异地注视着这一点光,这是她自己。她的躯体现在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一块黑影,而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将向这一光点包围过来,最后把它吞没。上帝哪,请您显显灵吧。

这是第二次,神迹还是没有出现。屋里还是没有新郎和神父①。她记不起还有什么其它的悲痛,因为这一次的悲痛把一切都淹没了。啊,不,没有什么比这次更残酷的了--我永远不原谅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直了身体,吹灭了灯。

①参见《马太福音XXV:1-13》基督关于新郎的寓言。

第14单元 了不起的盖茨比

The Great Gatsby F. Scott Fitzgerald

事隔两年,我回想起那天其余的时间,那一晚以及第二天,只记得一批又一批的警 察、摄影师和新闻记者在盖茨比家的前门口来来往往。外面的大门口有一根绳子拦住, 旁边站着一名警察,不让看热闹的人进来,但是小男孩们不久就发现他们可以从我的院 子里绕过来,因此总有几个孩子目瞪口呆地挤在游泳池旁边。那天下午,有一个神态自 信的人,也许是一名侦探,低头检视威尔逊的尸体时用了“疯子”两个字,而他的语气 偶然的权威就为第二天早上所有报纸的报道定了调子。

那些报道大多数都是一场噩梦——离奇古怪,捕风捉影,煞有介事,而且不真实。 等到米切里斯在验尸时的证词透露了威尔逊对他妻子的猜疑以后,我以为整个故事不久 就会被添油加醋在黄色小报上登出来了——不料凯瑟琳,她本可以信口开河的,却什么 都不说,并且表现出惊人的魄力——她那描过的眉毛底下的两只坚定的眼睛笔直地看着 验尸官,又发誓说她姐姐从来没见过盖茨比,说她姐姐和她丈夫生活在一起非常美满, 说她姐姐从来没有什么不端的行为。她说得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又用手帕捂着脸痛哭了 起来,仿佛连提出这样的疑问都是她受不了的,于是威尔逊就被归结为一个“悲伤过度 神经失常”的人,以便这个案子可以保持最简单的情节。案子也就这样了结了。

但是事情的这个方面似乎整个都是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我发现自己是站在盖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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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一边的,而且只有我一人。从我打电话到西卵镇报告惨案那一刻起,每一个关于他的 揣测、每一个实际的问题,都提到我这里来。起初我感到又惊讶又迷惑,后来一小时又 一小时过去,他还是躺在他的房子里,不动,不呼吸,也不说话,我才渐渐明白我在负 责,因为除我以外没有仟何人有兴趣——我的意思是说,那种每个人身后多少都有权利 得到的强烈的个人兴趣。

在我们发现他的尸体半小时之后我就打了电话给黛西,本能地、毫不迟疑地给她打 了电话。但是她和汤姆那天下午很早就出门了,还随身带了行李。 “没留地址吗?” “没有。”

“说他们几时回来吗?” “没有。

“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吗?我怎样能和他们取得联系?” “我不知道,说不上来。”

我真想给他找一个人来。我真想走到他躺着的那间屋子里去安慰他说:“我一定给 你找一个人来,盖茨比。别着急。相信我好了,我一定给你找一个人来??”

迈耶·沃尔夫山姆的名字不在电话簿里。男管家把他百老汇办公室的地址给我,我 又打电话到电话局问讯处,但是等到我有了号码时已经早就过了五点,没有人接电话了。 “请你再摇一下好吗?” “我已经摇过三次了。” “有非常要紧的事。”

“对不起,那儿恐怕没有人。”

我回到客厅里去,屋子里突然挤满了官方的人员,起先我还以为是一些不速之客。 虽然他们掀开被单,用惊恐的眼光看着盖茨比,可是他的抗议继续在我脑子里回响: “我说,老兄,你一定得替我找个人来。你一定得想想办法。我一个人可受不了这 个罪啊。”

有人来找我提问题,我却脱了身跑上楼去,匆匆忙忙翻了一下地书桌上没锁的那些 抽屉——他从没明确地告诉我他的父母已经死了,但是什么也找不到——只有丹·科迪 的那张相片,那已经被人遗忘的粗野狂暴生活的象征,从墙上向下面凝视着。

第二天早晨我派男管家到纽约去给沃尔夫山姆送一封信,信中向他打听消息,并恳 请他搭下一班火车就来。我这样写的时候觉得这个请求似乎是多此一举。我认为他一看 见报纸肯定马上就会赶来的,正如我认为中午以前黛西肯定会有电报来的——可是电报 也没来,沃尔夫山姆先生也没到。什么人都没来,只有更多的警察、摄影师和新闻记者。 等到男管家带回来沃尔夫山姆的回信时,我开始感到傲视一切,感到盖茨比和我可以团 结一致横眉冷对他们所有的人。

亲爱的卡罗威先生:这个消息使我感到万分震惊,我几乎不敢 相信是真的。那个人干的这种疯狂行为应当使我们大家都好好想 想。我现在不能前来,因为我正在办理一些非常重要的业务,目前 不能跟这件事发生牵连。过一些时候如有我可以出力的事,请派 埃德加送封信通知我。我听到这种事后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 处,感到天昏地暗了。

您的忠实的,

迈耶·沃尔夫山姆下面又匆匆 附了一笔:

关于丧礼安排请告知。又及:根本不认识他家里人。

那天下午电话铃响,长途台说芝加哥有电话来,我以为这总该是黛 西了,但等到接通了一听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很轻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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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斯莱格??”

“是吗?”这名字很生疏。

“那封信真够呛,是不?收到我的电报了吗?” “什么电报也没有。” “小派克倒霉了,”他话说得很快,“他在柜台上递证券的时候给逮住了。刚刚五

分钟之前他们收到纽约的通知,列上了号码。你想得到吗?在这种乡下地方你没法料到??” “喂!喂!”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听我说——我不是盖茨比先生。 盖茨比先生死了。”

电话线那头沉默了好久,接着是一声惊叫??然后卡嗒一声电话就挂断了。

我想大概是第三天,从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小城镇来了一封署名亨利·C·盖兹的电报。 上面只说发电人马上动身,要求等他到达后再举行葬礼。

来的是盖茨比的父亲,一个很庄重的老头子,非常可怜,非常沮丧,这样暖和的九 月天就裹上了一件蹩脚的长外套。他激动得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我从他手里把旅行包和 雨伞接过来时,他不停地伸手去拉他那摄稀稀的花白胡须。我好不容易才帮他脱下了大 衣。他人快要垮了,不是我一而把他领到音乐厅里去,让他坐下,一面打发人去搞一点 吃的来,但是他不肯吃东西,那杯牛奶也从他哆哆嗦嗦的手里泼了出来 “我从芝加哥报纸上看到的,”他说,“芝加哥报纸上全都登了出来,我马上就动 身了。”

“我没法子通知您。”

他的眼睛现而不见,可是不停地向屋子里四面看。 “是一个疯子干的,”他说,“他一定是疯了。” “您喝杯咖啡不好吗?”我劝他。

“我什么都不要。我现在好了,您是??” “卡罗威。”

“呃,我现在好了。他们把杰米放在哪儿?”

我把他领进客厅里他儿子停放的地方,把他留在那甲。有几个小男孩爬上了台阶, 正在往门厅里张望。等到我告诉他们是谁来了,他们才勉勉强强地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盖兹先生打开门走了出来,他嘴巴张着,脸微微有点红,眼睛“断断续 续洒下地滴泪水。他已经到了并不把死亡看作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的年纪,于是此刻地 第一次向四周一望,看见门厅如此富丽堂皇,一间间大屋子从这中又通向别的屋子,他 的悲伤就开始和一股又惊讶又骄傲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了。我把他搀到楼上的一间卧室里。 他一面脱上衣和背心,我一面告诉他一切安排都推迟了,等他来决定。 “我当时不知道您要怎么办,盖茨比先生??” “我姓盖兹。”

“盖兹先生,我以为您也许要把遗体运到西部去。” 他摇了摇头。

“杰米一向喜欢待在东部。他是在东部上升到他这个地位的。你是我孩子的朋友吗, 先生?”

“我们是很知己的朋友。”

“他是大有前程的,你知道。他只是个年轻人,但是他在这个地方很有能耐。” 他郑重其事地用手碰碰脑袋,我也点了点头。

“假使他活下去的话,他会成为一个大人物的,像詹姆斯·J·希尔①那样的人,他 会帮助建设国家的。” ①詹姆斯·J·希尔(james.J.Hill,1838-l916),美国铁路大王。 “确实是那样,”我局促不安地说。

他笨手笨脚地把绣花被单扯来扯去,想把它从床上拉下来,接着就硬邦邦地躺下去 ——立刻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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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一个显然害怕的人打电话来,一定要先知道我是谁才肯报他自己的姓名。 “我是卡罗威一”我说。 “哦!”他似乎感到宽慰,“我是克利普斯普林格。”

我也感到宽慰,因为这一来盖茨比的墓前可能会多一个朋友了。我不愿意登报,引 来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所以我就自己打电话通知了几个人。他们可真难找到。 “明天出殡,”我说,“下午三点,就在此地家里。我希望你转告凡是有意参加的 人。”

“哦,一定,”他忙说,“当然啦,我不大可能见到什么人,但是如果我碰到的活。” 他的语气使我起了疑心。 “你自己当然是要来的。”

“呃,找一定想法子来。我打电话来是要问??” “等等,”我打断了他的活,“先说你一定来怎么样?”

“呃,事实是??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我目前待在格林威治这里朋友家里,人家指 望我明大和他们一起玩。事实上,明天要去野餐什么的。当然我走得开一定来。”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嘿”,他也一定听到了,因为他很紧张地往下说:

“我打电话来是为了我留在那里的一双鞋。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让男管家给我寄来, 你知道,那是双网球鞋,我离了它简直没办法。我的地址是B·F??” 我没听他说完那个名字就把话筒挂上了。

在那以后我为盖茨比感到羞愧——还有一个我打电话去找的人竟然表示他是死有应 得的。不过,这是我的过错,因为他是那些当初喝足了盖茨比的酒就大骂盖茨比的客人 中的一个,我本来就不应该打电话给他的。

出殡那天的早晨,我到纽约去找迈耶·沃尔夫山姆。似乎用任何别的办法都找不到 他。在开电梯的指点之下,我推开了一扇门,门上写着“囗字控股公司”,可是起先里 面好像没有人,但是,我高声喊了几声“喂”也没人答应之后,一扇隔板后面突然传出 争辩的声音,接着一个漂亮的犹太女人在里面的一个门口出现,用含有敌意的黑眼睛打 量我。

“没人在家,”她说,“沃尔夫山姆先生到芝加哥去了。”

前一句话显然是撒谎,因为里面有人已经开始不成腔地用口哨吹奏《玫瑰经》。 “请告诉他卡罗威要见他。”

“我又不能把他从芝加哥叫回来,对不对?”

正在这时有一个声音,毫无疑问是沃尔夫山姆的声音,从门的那边喊了一声“斯特 拉”。

“你把名字留在桌上,”她很快地说,“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可是我知道他就在里面。”

她向我面前跨了一步,开始把两只手气冲冲地沿着臀部一上一下地移动。 “你们这些年轻人自以为你们随时可以闯进这里来,”她骂道,“我们都烦死了。 我说他在芝加哥,他就是在芝加哥。” 我提了一下盖茨比的名字。 “哦??啊!”她又打量了我一下,“请您稍??您姓什么来看?”

她不见了。过了一会,迈耶·沃尔夫山姆就庄重地站在门口,两只手都伸了出来。 他把我拉进他的办公室,一面用虔诚的口吻说在这种时候我们大家都很难过,一面敬我 一支雪茄烟。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他说,“刚刚离开军队的一名年轻的少校, 胸口挂满了在战场上赢得的勋章。他穷得只好继续穿军服,因为他买不起便服。我第一 次见到他是那天他走进四十三号街怀恩勃兰纳开的弹子房找工作。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跟我一块吃午饭去吧。’我说。不到半个钟头他就吃了四块多美元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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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帮他做起生意来的吗?”我问。 “帮他!我一手造就了他。” “哦”

“是我把他从零开始培养起来,从阴沟里捡起来的。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仪表堂堂、 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等他告诉我他上过牛劲,我就知道我可以派他大用场。我让他加入 了美国退伍军火协会,后来他在那平面地位挺高的。他一出马就跑到奥尔巴尼①去给我 的一个主顾办了一件事。我们俩在一切方面都像这样亲密,”他举起了两个肥胖的指头, “永远在一起。” ①奥尔巴尼(Albany),纽约州首府。

我心里很纳罕,不知这种搭档是否也包括一九一九年世界棒球联赛那笔交易在内。 “现在他死了,”我隔了一会才说,“你是他最知己的朋友,因此我知道今天下午 你一定会来参加他的葬礼的。” “我很想来。”

“那么,来就是啦。”

他鼻孔里的毛微微颤动,他摇摇头,泪水盈眶。 “我不能来??我不能牵连进去。”他说。

“没有什么事可以牵连进去的。事情现在都过去了。”

“凡是有人被杀害,我总不愿意有任何牵连。我不介入。我年轻时就大不一样—— 如果一个朋友死了,不管怎么死的,我总是出力出到底。你也许会认为这是感情用事, 可是我是说到做到的——一直拼到底。”

我看出了地决意不去,自有他的原因。于是我就站了起来。 “你是不是大学毕业的?”他突然问我。

有一会儿工夫我还以为他要提出搞点什么“关系”,可是他只点了点头,握了握我 的手。

“咱们大家都应当学会在朋友活着的时候讲交情,而不要等到他死了之后,”他表 示说,“在人死以后,我个人的原则是不管闲事。”

我离开他办公室的时候,天色已经变黑,我在蒙蒙细雨中回到了西卵。我换过衣服 之后就到隔壁去,看到盖兹先生兴奋地在门厅里走来走去。他对他儿子和他儿子的财物 所感到的自豪一直在不断地增长,现在他又有一样东西要给我看。 “杰米寄给我的这张照片。”他手指哆嗦着掏出了他的钱包,“你瞧吧。”

是这座房子的一张照片,四角破裂,也给许多手摸脏了。他热切地把每一个细节都 指给我看。“你瞧!”随即又看我眼中有没有赞赏的神情。他把这张照片给人家看了那 么多次数,我相信在地看来现在照片比真房子还要真

“杰米把它寄给我的,我觉得这是一张很好看的照片,照得很好” “非常好。您近来见过他吗?”

“他两年前回过家来看我,给我买下了我现在住的房子。当然,他从家里跑走的时 候我们很伤心,但是我现在明白他那样做是有道理的。他知道自己有远大的前程,他发 迹之后一走对我很大方。”

他似乎不愿意把那张照片放回去,依依不舍地又在我眼前举了一会工夫。然后他把 钱包放了回去,又从口袋小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书名是《生仔卡西迪》 “你瞧瞧,这本书是他小时候着的。真是从小见大。”

他把书的到底翻开,掉转过来让我看,在最后的空白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时间表” 几个字和一九零六年九月十二日的日期。下面是: 起床 上午6:00

哑铃体操及爬墙 6:15-6:30 学习电学等 7:15-8:15

工作 8:50-下午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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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球及其他运动 下午4:30-5:00 练习演说、仪态 5:00-6:00 学习有用的新发明 7:00-9:00 个人决心

不要浪费时间去沙夫特家或(另一姓,字迹不清) 不再吸烟或嚼烟 每隔一天洗澡

每周读有益的书或杂志一份 每周储蓄五元(涂去)三元 对父母更加体贴 “我无意中发现这本书,”老头说,“真是从小见大,是不是?” “真是从小见大。”

“杰米是注定了要出人头地的,他总是订出一些诸如此类的决心。你注意没有,他 用什么办法提高自己的思想?他在这方面一向是了不起的。有一次地说我吃东西像猪一 样,我把他揍了一顿。”

他舍不得把书合上,把每一条大声念了一遍,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想他满以为 我会把那张表抄下来给我自己用。

快到三点的时候,路德教会的那位牧师从弗勒兴来了,于是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向窗 户外面望,看看有没有别的车子来。盖茨比的父亲也和我一样。随着时间过去,佣人都 走进来站在门厅甲等候,老人的眼睛对始焦急地眨起来,同时他又忐忑不安地说到外面 的雨。牧师看了好几次表,我只好把他拉到一旁,请他再等半个钟头,但是毫无用处。 没有一个人来。

五点钟左右我们三辆车子的行列什到基地,在密密的小雨中在大门旁边停了下来— —第一辆是灵车,又黑又湿,怪难看的,后面是盖兹先生、牧师和我坐在大型轿车里, 再后面一点的是四五个佣人和西卵镇的邮差坐在盖茨比的旅行车里,大家都淋得透湿。 正当我们穿过大门走进整地时,我听见一辆车停下来,接着是一个人踩着湿透的草地在 我们后面追上来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戴猫头鹰眼镜的人,三个月以前的一 大晚上我发现他一边看着盖茨比图书室里的书一边惊叹不已。

从那以后我没再见过他。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今天安葬的,我也不知道地的姓名。 雨水顺着他的厚眼镜流下来,他只好把眼镜摘下探一擦,再看着那块挡雨的帆布从盖茨 比的坟上卷起来。

这时我很想回忆一下盖茨比,但是他已经离得太远了,我只记得黛西既没来电报, 也没送花,然而我并不感到气恼。我隐约听到有人喃喃念道:“上帝保佑雨中的死者。” 接着那个戴猫头鹰眼镜的人用洪亮的声音说了一声:“阿门!”

我们零零落落地在雨中跑回到车子上。戴猫头鹰眼镜的人在大门口跟我说了一会话。 “我没能赶到别墅来。”他说。 “别人也都没能来。” “真的!”他大吃一惊,“啊,我的上帝!他们过去一来就是好几百嘛。” 他把眼镜摘了下来,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 “这家伙真他妈的可怜。”他说。

我记忆中最鲜明的景象之一就是每年圣诞节从预备学校,以及后来从大学回到西部 的情景。到芝加哥以外的地方去的同学往往在一个十二月黄昏六点钟聚在那座古老、幽 暗的联邦车站,和几个家在芝加哥的朋友匆匆话别,只见他们已经裹入了他们自己的节 日欢娱气氛。我记得那些从东部某某私立女校回来的女学生的皮大衣以及她们在严寒的 空气中喊喊喳喳的笑语,记得我们发现熟人时抢手呼唤,记得互相比较收到的邀请: “你到奥德威家去吗?赫西家呢?舒尔茨家呢?”还记得紧紧抓在我们戴了手套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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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长条绿色车票。最后还有停在月台门口轨道上的芝加哥-密尔沃基-圣保罗铁路的朦 胧的黄色客车,看上去就像圣诞节一样地使人愉快。

火车在寒冬的黑夜里奔驰,真正的白雪、我们的雪,开始在两边向远方伸展,迎着 车窗闪耀,威斯康星州的小车站暗灰的灯火从眼前掠过,这时空中突然出现一股使人神 清气爽的寒气。我们吃过晚饭穿过寒冷的通廊往回走时,一路深深地呼吸着这寒气,在 奇异的一个小时中难以言喻地意识到自己与这片乡土之间的血肉相连的关系,然后我们 就要重新不留痕迹地融化在其中了。

这就是我的中西部——不是麦田,不是草原,也不是瑞典移民的荒凉村镇,而是我 青年时代那些激动人心的还乡的火车,是严寒的黑夜里的街灯和雪橇的铃声,是圣诞冬 青花环被窗内的灯火映在雪地的影子。我是其中的一部分,由于那些漫长的冬天我为人 不免有点矜持,由于从小在卡罗威公馆长大,态度上也不免有点自满。在我们那个城市 里,人家的住宅仍旧世世代代称为某姓的公馆。我现在才明白这个故事到头来是一个西 部的故事——汤姆和盖茨比、黛西、乔丹和我,我们都是西部人,也许我们具有什么共 同的缺陷使我们无形中不能适应东部的生活。

即使东部最令我兴奋的时候,即使我最敏锐地感觉到比之俄亥俄河那边的那些枯燥 无味、乱七八糟的城镇,那些只有儿童和老人可幸免于无止无休的闲话的城镇,东部具 有无比的优越性——即使在那种时候,我也总觉得东部有畸形的地方,尤其西卵仍然出 现在我做的比较荒唐的梦里。在我的梦中,这个小镇就像埃尔·格列柯①画的一幅夜景: 上百所房屋,既平常又怪诞,蹲伏在阴沉沉的天空和黯淡无光的月亮之下。在前景里有 四个板着面孔、身穿大礼服的男人沿人行道走着,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喝醉酒 的女人,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晚礼服。她一只手耷拉在一边,闪耀着珠宝的寒光。那几 个人郑重其事地转身走进一所房子——走错了地方。但是没人知道这个女人的姓名,也 没有人关心。 ①埃尔·格列柯(El Greco,约1541-1614),西班牙画家。作品多用宗教题材, 并用阴冷色调渲染超现实的气氛。

盖茨比死后,东部在我心目中就是这样鬼影憧憧,面目全非到超过了我眼睛矫正的 能力,因此等到烧枯叶的蓝烟弥漫空中,寒风把晾在绳上的湿衣服吹得邦邦硬的时候, 我就决定回家来了。

在我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一件尴尬的、不愉快的事,本来也许应当不了了之 的,但是我希望把事情收拾干净,而不指望那个乐于帮忙而又不动感情的大海来把我的 垃圾冲掉。我去见了乔丹·贝克,从头到尾谈了围绕着我们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然后 谈到我后来的遭遇,而她躺在一张大椅子里听着,一动也不动。

她穿的是打高尔夫球的衣服,我还记得我当时想过她活像一幅很好的插图,她的下 巴根神气地微微翘起,她头发像秋叶的颜色,她的脸和她放在膝盖上的浅棕色无指手套 一个颜色。等我讲完之后,她告诉我她和另一个人订了婚,别的话一句没说。我怀疑她 的话,虽然有好几个人是只要她一点头就可以与她结婚的,但是我故作惊讶。一刹那间 我寻思自己是否正在犯错误,接着我很快地考虑了一番就站起来告辞了。 “不管怎样,还是你甩掉我的,”乔丹忽然说,“你那天在电话L把我甩了。我现在 拿你完全不当回事了,但是当时那倒是个新经验,我有好一阵子感到晕头转向的。” 我们俩握了握手。 “哦,你还记得吗,”她又加了一句,“我们有过一次关于开车的谈话?” “啊??记不太清了。”

“你说过一个开车不小心的人只有在碰上另一个开车不小心的人之前才安全吧?瞧, 我碰上了另一个开车不小心的人了,是不是?我是说我真不小心,竟然这样看错了人。 我以为你是一个相当老实、正直的人。我以为那是你暗暗引以为荣的事。” “我三十岁了,”我说,“要是我年轻五岁,也许我还可以欺骗自己,说这样做光 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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