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幽默文学的艺术世界

黑色幽默文学的艺术世界

作为美国文学第三次高峰的美国当代小说可说是一簇光彩夺 目的群星，它们主体庞杂、风格多样，令人目不暇接。其中被称 为“黑色幽默”的小说创作现象尤其引人注目。它不仅是美国文 学第三次高峰中的耀眼明星，同时也因为自己独具一格的文学艺 术实践而成为世纪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花苑中一株别有色彩的 奇葩。它的主题思想、故事情节、人物形象、美学风格诸特征构 建了一个足以同欧洲现代主义文学艺术成就相媲美的文学艺术世 界。

形而上的主题思想

黑色幽默小说不同于传统文学中的小说总是针对社会现实中 的具体事件，确立其相应的主题思想，以达到针砭时弊、干预现 实的积极目的。黑色幽默小说是诉诸于一种更朦胧、更笼统的时 空场景，更飘忽、更不确定的历史活动，更抽象、更超验的具有 形而上意蕴的主题思想。所谓形而上的主题思想在黑色幽默的小 说中体现为它着力讲述的是整个人类社会的共同命运，而且这种 命运还具有无可规避的宿命性质。正如莫里斯 迪克 斯坦在其 六十年代美国文化）中所年代的现 说：“与 （伊甸园之门

实主义小说家不同，黑色幽默作家指出，除了往往在我们想象中 显得如此阴森可怕的个人困境外，我们都具有社会和整个人类环 境所强加的共同命运的种种特点。虽然对个人本质的追求具有不 可避免的个人特点，但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可此以互换的 外，如果社会变成一个虚幻和欺诈的庞大体系，从而认为我们比 事实上更加可以互换和易于操纵，那么，这种追求无疑将告失 的确，黑色幽默文学作品中的人类社会就是一个败。”虚幻和 欺诈的庞大体系，个人本质的追求早已被判定为无意义的虚妄。

“千人一面”的人们都辗转挣扎于“千人一命”的圈套和陷阱中。 由此，具体的现实灾难只是一个个中介符号，由它们来标明人类 海勒的《第二十处境的普遍性、宿命性。比如约瑟夫二条军 规》，它在表面上触及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主题。其实，战争在 此只是一个作家借助于战争话题所要体现出的是人类中介符号， 普遍的愚钝、可悲景况。这景况大致呈现出两种状态：一是小人 物尤索林、斯洛登等被辗转折磨直至死亡；二是大人物卡斯卡特 上校、谢司科普夫少尉、布莱克上尉等等被深度毒化直至疯狂。

而这两种景况的原因皆是那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所谓“第二十 二条军规”。其实，所谓“第二十二条军规”也只是一个中介符 号，由其标识了人类社会制度的极端异化。本是人类自己怀着最 大合理性意愿而精心构建并且不断完善的社会制度反过来成了最 不具合理性结果的异己力量。这种异己力量在蹂躏了人类最初美 好意愿的同时，也就幻化出了无可比拟的悖论与荒诞。如同钱满 素先生所说：“与一般厌战作品不同的是，海勒强调战争的荒诞， 刻意嘲讽这种制度化了的疯狂和有组织的混乱。小说自始至终沿

用了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悖理（ ，充分运用逻辑上的错乱，

向读者暗示了一个没有理性的世界。这里，任何认真的思考最后 都引向毫无结果的悖理。在所有人的命运中，似乎都有某种无法 违拗的荒诞因素在起作用。由于它的恶作剧，出现了一片非理性 的混乱局面，诸如名不副实、因果颠倒、事与愿违等等。”所 以，《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所描写的战争及其相关的人和事不可 能具有现实生活的真实性，而是经过变形、夸张的技术处理后的 漫画化立体图案。这种立体图案包含着更为丰厚的历史文化信

息，它既指认了人类具体社会制度的痼疾、官僚机器的残忍，更 暗示了人类历史的悲剧性命运及无可规避的自身悖论。所以，海 勒本人也曾说：“我对战争题材不感兴趣。在《第二十二条军规》 里，我也并不对战争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官僚权力结构中的个 人关系。”也就是说，战争只是一个小说家任意选择的现象， 人类社会制度所孕育出的官僚权力才是小说家所要揭示的本质。 为了进一步突出这种对具体战争描写的超越性，海勒还故意在作 品插入了一个迈洛中尉的故事。他一直在战争的缝隙中维持着他

的赚钱生意。自己军队和敌方军队的飞机都是“迈一明水果土产 联合公司”的运输工具而在世界各地自由飞行，甚至战争也成了 他正常营生的一部分。他与美军订立合同，轰炸德军在奥尔维耶 防守的一座桥，以此获取轰炸费加百分之六的小费。他同时又与 德军订立合同保卫那座桥，以此获取防卫费加百分之六的小费。 他甚至还希望政府把战场留给私人企业。迈洛的故事无疑以游戏 化的方式彻底消解了战争的严肃主题意义，凸显了某种不可理解

的异化力量对人类命运的制约。海勒的另一部文学作品《出了毛 病》可以看作是从另一个角度进一步凸显了黑色幽默文学创作对 具体社会矛盾的超越性。《第二十二条军规》毕竟还借用了战争 这一非常现象作为其表达主题思想的中介符号，从而能够充分表

现出人类社会异化力量从外部给人的沉重压抑，《出了毛病》则 全然写平常人的内心世界在平常日子里不断发生的惊人恐惧和精 神生活的无比忧虑。重要的是，这种种的恐惧、忧虑的缘由只是 无数琐细生活小事的累积。小说已经完全剔除了对具体社会矛盾 的指认，甚至完全剔除了对外在社会关系的指认。它所充分揭示

的是人生本身的不自在、不愉快、不安全、不和谐，从而指认了 人生本身的内在苦难宿命。

除了海勒以外，其他黑色幽默文学家的小说主题也是如此。 比如在库尔特冯尼格的《五号屠场》中，战争与和平就像任何 日常生活画面一样凸显于同一的二维平面上。小说记载：“毕利 皮尔格里姆挣脱了时间的羁绊。他就寝的时候是个衰老的鳏夫， 醒来时却正举行婚礼。他从年的门进去，却从另一个 年。”

年的门出来 。他再从这个门回去，却发现自己来到了

这里的时空变幻的实质皆在于作者要消弭历史的时空感，以之将 人类的现实处境凝定在一个二维的瞬间，从而删削人类历史所包 含的落后与进步、野蛮与文明的文化内涵，烛照出人类悲惨命运 的永久性、亘古性。为此，作品铺排了一长串从古至今、从严酷 战争到日常人生的人类灾难。里面既有《圣经》所载上帝降硫磺 与火到所多玛和蛾摩拉的古老传说，又有二人丧战时期 身的德累斯顿大轰炸，以及一支炮兵部队被坦克毫米口径的 大炮全部毁灭、一大群正光着身子洗澡的姑娘被炸死的若干悲惨 记述，甚至还有寻常和平环境里的打猎出事、飞机坠毁、一氧化 碳中毒等等造成生命夭折的系列故事。这一切事件在二维平面上

的同时浮现，皆意在消除其历史的具体时空性而强调人类与生俱 来的宿命性。正因为如此，所以那么多的痛苦、不幸、灾难才会 被主人公凝缩为轻松自然的一句话：就这么回事。再比如托马 》中品钦的小说《斯的

到底是什么？小说给了我们若干的

可能性与模糊性。似乎是一个不断变换身份的神秘的女人，她 与历史上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有密切的纠葛。又似乎不只是一个 女人，它或许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叫维苏的地方，或许是纽约地下 污水管道中的一只雌鼠，或许还是那座有不可知潜在力量的维苏

威火山，或许还甚至是动荡不宁的委内瑞拉、瓦莱塔等地方的名 字似乎什么都不，甚至或许是一个爵士俱乐部的名字。显然， 是，同时又什么都是。说它什么都不是，因为它不是某一具体的 事件、事物。说它什么都是，因为它是神秘莫测、复杂多样含义

的笼统抽象。这种神秘性、复杂性、抽象性消除了的具体性 的同时，又涵盖、包容了一切具体性。因此，不是某一具体可

见、可辨的社会矛盾、历史灾难，而是所有社会矛盾、历史灾难的，

的追寻，的总和。所以，小说中的主人公对实质上是以表面 上的寻找父母、寻找个人本质来追寻对历史的解释，同时更是追 寻对历史中那么多动荡、混乱、浩劫和灾难的解释。正如莫里 斯迪克斯坦所言：“小斯坦希尔对的追求既是寻找父母和个

人本质，又是试图解释一段历史，这段历史的意义就隐藏在早期 当然，他所得到的解释也只历史和前辈人的零星遗物中。”是 一种更加晦涩、抽象和莫衷一是的零解释。还如莫里斯迪克斯 坦所说：“这个最后的答案可能只是一种幻觉……或者是一种幻 觉，或者是令人震惊地证实了一个充清阴谋诡计和不可思议的高

度组织化的世界。”其实，现代人类世界的痛苦和灾难就是人 类社会制度高度发展的恶果，也是人类社会历史自我悖论充分膨 胀后的恶果。 寓言化的故事情节

黑色幽默小说不同于传统小说总是以合乎常情常理的社会生 活、人生行为来编撰故事情节，以此达到贴近生活、关注人生的 社会目的。黑色幽默小说往往呈现出一种寓言化特征。所谓寓言

化指的是黑色幽默小说的故事情节不追求细节上的真实性，而是 追求整体上的象征性、寓意性。这种象征寓意性的目的是要以表 面上的违逆生活真实来达到最大限度地逼近社会生活本质，从而 实现更高意义上的真实性。比如《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的“第二 十二条军规”，它其实只是一个荒诞的比拟，由它引出的故事皆 缺乏生活情理的真实性。反过来，也就是这些缺乏生活真实情理 的故事却最巧妙、最恰当地象征了现代人类社会的“有组织的混 乱”和“制度化的疯狂”。因此，“第二十二条军规”才终于可能

成了现代美国语汇中寓意丰富、所指明确的一个通用语。此处我 们不妨看看《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比较具体的几个故事：如前所 说的迈洛中尉建立了国际卡特尔，他在世界各地的硝烟炮火中自 由来往并经营投机贸易生意的故事显然与生活真实不符，更与第 二次世界大战正义与非正义互相搏击的历史事实不符。但也就惟 其这种不符，才更显示了历史过程下面深藏潜隐的实质。这其实 是一个关于整个现代社会资本人格化的寓言故事。它令人在惊惧 中觉悟到，一切战争背后都潜隐着人类物质欲望、利害计较的冲

突。因此，在一切民族、国家利益的冲突背后作祟的都是金钱交

易。迈洛中尉的故事戳破了正义、善良的表面而深入到了贪婪、 邪恶的人类世界的幽深处。它令人信服地表明，战争只是利益冲 突的激烈化、白热化。反过来，利益才是凌驾于战争之上的总原 则，利益的冲突才是战争归根结底的原因。所以，迈洛中尉的言 行才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振振有辞。当他率领四架德国轰炸机满 载着甘薯、甘蓝、芥菜和黑斑豌豆等蔬菜，降落于美军机场，看 见机场上等候着一排武装宪兵，要没收他的轰炸机时，他才敢于 像打雷一样来回吼叫，才可能摇动着一根似在戳破一切的手指头

指着卡斯卡特上校、科思中校和那个可怜脸上有疤、手执冲锋 枪、带领着宪兵的上尉这三张心里有鬼的面孔破口大骂：“这里 是俄国吗？”“请问打哪一天起美国政府的政策是要没收公民的私 人财产？可耻啊！只要想一想这种可怕的念头就够你们可耻的 了。”照迈洛中尉看来，追求物质利益是天经地义的权利，也是 毋庸置疑的人生真理，破坏这种天赋权利和肯定性真理简直是毋 庸置疑的可耻。小说里这种肆意的虚构、夸张非常深刻地揭示了 人类社会历史的深层次缺陷和背谬。除此，小说里还有卡斯卡特 上校的恣意妄为、朝令夕改，谢司科普夫少尉别出心裁的队列训 练，布莱克上尉发起的忠诚宣誓，佩克姆将军命令帐篷门统统朝

着华盛顿纪念碑方向并排搭起等等故事，也都是现代社会官僚机 器的寓言故事。这里面既有滥用权力的恐怖，又有凝滞、僵化的 滑稽，更有虚伪瞒骗的荒诞。

再比如库尔特 冯尼格的《呱呱叫的早餐》曾 描写一位科学 幻想家特鲁特编选的关于夏威夷岛上所发生的大气球的故事。这 个故事由于明白无疑的科幻性质所以不可能具有生活的真实性。 但是，反过来，也就由于这个故事的虚幻性而揭示了现代人类世 界，特别是资本主义世界私有制的可能恶果，那就是一部分人的

财产所有权的至高无上甚至可以无视、剥夺另外大部分人的基本 生存权利。还比如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中对火箭与 情欲古怪关系的描写，也实际上是关于现代人的科学和情欲皆共 同趋向于死亡的启示性寓言故事。现代社会，科学技术经常失去 控制而变成了人的对立力量，人的情欲也因为几千年人类物质运 动的培育滋养而变成了驱赶人的异己力量。人在这些对立力量、 异己力量的逼迫下，已经到了衰微枯竭的地步。死亡就像不可抗 拒的万有引力从空中划出了一轮警示人的长虹。因此，小说完全 超越了关于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现实反映，也超越了人类正义力

量与非正义法西斯相互搏击的悲壮、崇高。小说只是一部关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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