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乡调查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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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遗珠——瓦乡族

──湖南乡话调查笔记 曹志耘

图1 乡话分布图

一 古丈县

2004年6月7日

古丈县位于湖南省西部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我先从北京坐飞机到长沙,与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的陈晖老师会合,然后一起从长沙坐火车去古丈。陈晖事先通过湖南省民政厅的熟人,联系了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民政局的干部,所以尽管我们的车票是买到古丈的,湘西州民政局的田主任却一定要我们在吉首(湘西州政府所在地,古丈的前一站)下车,然后由他们派汽车送我们去古丈。

早上六点,我们乘坐的由长沙开往张家界的N733次火车到达吉首。走到出站口时,忽闻锣鼓喧天。只见站前广场上十来个大鼓一字排开,身穿少数民族服装的女性正在起劲地敲鼓。我们出来调查方言,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么隆重的场面。我心想:“该不会是来迎接我们的吧?”仔细一看,旁边的红色条幅上写着:“热烈欢迎参加全国药品交易会的各地嘉宾!”

坐上田主任的汽车,我们向古丈前进。吉首离古丈几十公里,路面很好,不过全是山路。因为还是早晨,所以雾很大,公路上能见度很低,我心里有点担心。不过司机毫不为怪,他说这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有时比这还厉害。我这才想起,来之前看过的古丈介绍材料上说古丈毛尖名列全国十大名茶,想必与这山和雾有关。

七点钟到达古丈,县城里一片寂静,这个城市似乎还没醒过来。我们找了一家小店,各吃了一碗米粉。他们三人都放了很多干的、湿的辣椒,我一点都不敢放,怕肚子受不了这刺激。吃完早饭才七点多,县民政局还没开门呢。

田主任提议说:“要不我们到王村去转一圈?一个半小时就能回来,不会耽误你们工作的。” 王村镇就是刘晓庆拍《芙蓉镇》的地方,如今已成为旅游热点——现在很多人干脆把它叫做“芙蓉镇”了。多年前,全国汉语方言学会年会在附近的大庸(现在改名叫“张家界”了)举行,会

后有不少代表去了王村,还到猛洞河漂流,我没去。没想到这次还有机会去王村,似乎是意外的收获,而且陈晖也没去过,我们欣然同意。于是掉转车头,向王村进发。

王村位于永顺县境内,但与古丈县仅一河之隔,王村的对面就是古丈县的河西乡。汽车经古丈县北部的罗依溪镇很快到达王村。因为时间还早,所以几乎没有游人,不过店铺差不多都已经开门了。一进入那条很有些名气的青石板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大石碑,上书“正宗电影《芙蓉镇》米豆腐店”几个大字,我赶紧拍照。但没走几步,又是一个“电影《芙蓉镇》正宗米豆腐店”的招牌,抬头一看,前面更多。

王村也有一些颇具特色的建筑,不过房屋新旧夹杂,道路弯曲不平,街道两边全是店铺,显得很凌乱,使人感觉不到千年古镇应有的古韵古味。倒是在一家农民自办的“土家族文物陈列馆”里,看到了不少当地居民的传统用具,其中大多数物品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完全失传了,例如钉子鞋、小脚鞋、竹碗、木制的油盐罐之类。有一个破旧的灶台好像很有年头,拍照后走近一看,上面放着一块小小的说明牌,说是刘晓庆曾经在这个灶上做米豆腐!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看来刘晓庆在王村的地位跟皇后差不多了。

在河边的台阶上,有一个年轻女子在卖草鞋。看到久违的草鞋,立刻勾起我对小时候穿着它上山砍柴割草的回忆。于是,我和卖草鞋的妇女聊了起来,得知她是王村镇里明村人。问她这一带有讲乡话的吗,没想到她说里明村就讲乡话,不过现在只有一部分老年人会讲,她不会讲。除了王村镇里明村以外,还有靠近沅陵县的小溪、镇溪(旧乡,已并入小溪乡)两个乡也有几个村讲乡话。原来我们不知道王村这边也有乡话,今天的王村之行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回到古丈,已是上午10点钟了,赶紧见发音人。古丈县民政局的吴良平局长已事先帮我们找来了三四位老人,一问才知道都是苗族、土家族,会讲少数民族语言,但没一个会讲乡话。可能是湘西州的领导没跟他们交待清楚,以为我们要调查少数民族语言呢。吴局长是高峰乡人,倒是讲乡话的,不过他比较年轻。我们只好向老人们了解一些当地的语言方言状况,等下午重新找人。上午的时间几乎都浪费了,心里有点愧疚。

住金税大酒店。中午吴局长请客,田主任他们饭后回吉首。

下午来了两位发音人,一位是向光训先生,高峰乡人,另一位是李正常老师,岩头寨乡白竹村人,都讲乡话。两人音系基本一致,但泥来母字向一律读[n]声母,而李逢鼻尾韵读[n]声母,逢非鼻尾韵都读[l]声母,其他只有个别的音值差异。因为杨蔚的博士论文里收了高峰的音系,所以我们决定以调查岩头寨为主。

调查了一会儿,向先生对陈晖说:“你们师大还有一个老师也在这里调查方言。”我们听了颇感惊奇,忙问是谁,他说姓伍。原来是在澳大利亚工作的伍云姬老师!真是太巧了!向先生说伍老师今天下乡去了,明天他要陪伍老师调查。他还找出了伍老师的手机号码,我们赶紧给伍老师打电话。伍老师得知我们在古丈调查,也觉得又意外又高兴。

晚上,我和陈晖去新华大酒店找伍老师。一见到她,我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一起在大堂的酒吧里喝茶聊天。原来伍老师近几年每年都来古丈调查,已经连续调查了五年了,也发表了一些研究成果,例如《湖南古丈瓦乡话的音韵初探》(载丁邦新、余霭芹编《语言变化与汉语方言》)。她目前正在编一部《乡话名物词典》,打算附上实物的图片,所以要到各地村里去拍照。她去乡下的办法是从县城雇一辆小面包车,每天150元。有时去一个地方只是为了拍一个旧式厕

所,真够下功夫的。让人惊讶的是,她如此长期专注地扎根在古丈调查乡话,学界同行竟很少知道。

“乡话主要分布在沅陵西南以及溆浦、辰溪、泸溪、古丈、永顺、张家界等地与沅陵交界的地区。”(《湖南方言研究丛书》代前言第4页)

“乡话主要分布在沅陵西南部及泸溪的上堡、桑植、辰溪的船溪驿,溆浦与渭溪相连的地方,龙山、永顺等地与沅陵交界的地带,以及城步地区南山牧场的部分区域,面积约6000平方公里,人口约40万人。”(杨蔚《沅陵乡话研究》第3页)

据我们了解,乡话分布在湖南省沅陵县西南部地区以及与该地区接壤的溆浦、辰溪、泸溪、古丈、永顺等县的部分地区。(此外,城步苗族自治县南山牧场的沅陵移民也讲乡话,张家界、桑植、龙山没有乡话。)乡话地区总人口约为50万人,其中现在会讲乡话的人口约为20万人。在古丈县,乡话分布在县东部与沅陵县交界的高望界林场、高峰乡、岩头寨乡、草潭乡、山枣乡,以及野竹乡的部分村,河蓬乡的苏家寨、沙平二村,罗依溪镇的坳家湖村,人口大约有3万人。古丈县的乡话大致可分两种口音,一是高峰、岩头寨等北部地区,二是山枣等南部地区。其中高峰、岩头寨一带讲乡话的人是从沅陵县迁移来的,这些地区的乡话与沅陵县乌宿、清水坪等乡的乡话比较接近。

湖南人往往说自己的祖先是从江西迁徙而来的,讲乡话的人也不例外。古丈讲乡话的人认为他们的祖先来自江西南昌府,时间有的说是三四百年前,也有的说是六百年前,路线是从南昌到沅陵的莲花池,再从莲花池到古丈。莲花池就在沅陵县西部与古丈县交界的清水坪苗族乡,离古丈县的草潭乡很近。

古丈县除了东部是乡话地区以外,北部是土家族,南部是苗族,西部是土家族和苗族,少数民族的老人还会说自己的民族语言,但年轻人很多已经不会说了,其中土家族的汉化程度比苗族更高。古丈县的通用语言是西南官话。此外,在野竹乡的湾沟溪、洞坪村,说一种叫做“死客”的方言。从山枣乡往南到泸溪县,有几个村说“六保话”。“死客话”和“六保话”可能都是由“乡”、“客”混杂而成的方言。

在乡话地区,中老年人都会讲乡话,但青少年已经讲不太好了。从乡话地区移居出来的人,年轻一代一般都不会讲乡话了。例如吴局长(约50岁)本人会讲乡话,但他的孩子只会讲西南官话,不会讲乡话。凡是讲乡话的人,无论年纪大小,几乎都会讲西南官话,现在很难找到“只会讲乡话”的人,即便在深山僻壤里也是如此,这个现象有点奇怪。

当地人把“说”的意思叫做“讲”,“话”的意思叫做“字”,“说话”叫做“讲

字”[kANdza]。在语言种类方面,把土家语叫做“土话”,把苗语叫做“苗话”,除此之外,分为“讲乡”[kANtiN]和“讲客”[kANkHo]两类,前者指讲乡话,后者指讲西南官话。 讲乡话的人并没有“乡话”或“瓦乡话”的自称。如果要表示这种话的类属,只能说成“我是讲乡的”之类。在这个结构里,“乡”可以算作是话的名称(与“客”相对),据此我们可以把它命名为“乡话”。现在有些人使用“瓦乡话”、“瓦乡人”的名称,据说其中的“瓦”字本来是“话”字,是“讲”的意思。但我们接触到的乡话,“说”的意思并不用“话”而用“讲”。不过,据杨蔚《沅陵乡话研究》里的材料,沅陵乡话除了可以用“讲”[koN]以外,的确还可以用“话”[ua],例如:话字说话uadza|话乡说乡话uatioN|话乡字说乡话uatioNd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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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瓦乡”的说法是从沅陵乡话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研究者们应该把“瓦乡”纠正为“话乡”,免得徒增许多困扰。此外,作为话的名称,“瓦乡话”(实即“话乡话说乡话”)一词怎么说都是没有道理的,唯一的办法还是称为“乡话”。

乡话地区的人普遍认为自己是一个独立的民族,有人干脆称作“瓦乡族”,但更多的是称作“瓦乡人”,吴局长常常用“乡巴佬”作自称。据说当地人多次要求政府承认他们的民族地位,而他们的主要依据就是“乡话”这种与众不同的“语言”。1956年,王辅世先生调查了泸溪县的乡话,并于1982年在《语言研究》上发表论文《湖南泸溪瓦乡话语音》,1985在《中国语文》上发表论文《再论湖南泸溪瓦乡话是汉语方言》,认定乡话是一种汉语方言。结果招致当地人的忌恨,认为研究结论妨碍了他们成立民族的事业。据说,有的县甚至不让外地学者去调查乡话。 补记:

我后来在网上看到一篇题为《箱子岩下看龙腾》的游记,写的是辰溪县乡话地区的事。文章说:“这里繁衍生息着一个特殊的社会群落,他们自称‘仡熊翁’。传说他们的先人五溪蛮人曾被汉朝伏波将军马援征服。为传递一些军事秘语,他们的先人便常用一种不为汉人所懂的咿唔之声交流,久而久之便衍变成了一种方言,今人称之‘瓦乡话’,也称操此方言的人作‘瓦乡人’。”且不去评论那天方夜谭式的传说,“仡熊翁”三字害我猜疑良久。后来恍然大悟,原来是“讲乡人”(辰溪乡话读[k?μtion?on],不过当地一般要说成“讲乡的人”)的讹写!而这种不负责任的讹写往往就是很多地名、族群名称的由来。把“话乡”写作“瓦乡”已经是够乱的了,但愿这个人兽合一的“仡熊翁”千万别再流传开来。

2004年6月8日

今天向先生不能来,吴局长又帮我们联系了一位发音人,也是岩头寨乡的,老寨村的宋心宽大爷。他是县民政局向元义副局长的岳父。老寨村是著名歌星宋祖英的老家(据说宋祖英也会讲乡话),离白竹村四公里路,二者音系没什么差别。于是,我们就同时调查李正常老师和宋心宽大爷。李老师和宋大爷的民族成分都是苗族,但都不会说苗语。据说,在当地,只要家里有一个人是少数民族,其他人就可以将原来的汉族改为少数民族。

李老师一直在当地中学当语文老师,竟然能分清阴平阳平、清浊声母,甚至连“介母”这样的概念都知道。后来得知他擅长诗词楹联,还出版过诗集。但他的经历颇为坎坷,周岁时父亲和祖父同遭恶势力杀害,成年后重病缠身,政治上也备受歧视,直到“文革”后才得到正常待遇,54岁时实现入党心愿,写下“奋蹄不以桑榆晚,恐负春风度玉门”的诗句。宋大爷则喜欢蜷起双腿,半蹲半坐在椅子上,边抽烟边发音,我赶紧抓拍了一张他蹲着发音时的照片。(见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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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发音人宋心宽大爷

岩头寨乡话的一些特点:

1.声调五类,清平次浊平一类,全浊平一类,上、去、入各一类,有例外。给人的感觉像是四声系统刚开始发生变化,即只有全浊平从平声里分离出来。

2.全浊声母大部分字读浊音,部分字清化,尚看不出规律。少数並母字读[f]声母,例如:皮fA|病foN,古丈的古称“古丈坪”读[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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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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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非敷奉母少数字读[p]组声母,微母字读[m]声母,例如:粉pEe|妇pHa|缝b?μ|问mEe。 4.知组字一般读[t]组声母,例如:猪tiu|抽tHia|长~短deN。庄母字“蘸”读[ta],章母字“章樟”读[teN]。

5.定母和澄母部分字读[l]声母,例如:大lu|地li£|读l?μ|迟li|虫liA??。定母字“动”读[dz?μ],“道”读[sA??]。透母字“痛”读[s?μ]。 6.泥来母不分。

7.来母部分字读[z]、[ts]、[dz]、[dü]声母,例如:来zF|梨za|聋ts?μ|懒dz?N|乱dz?N|流düiu。

8.心邪书禅匣等擦音声母部分字读塞擦音声母,晓母部分字读[kH]声母,例如:岁tsuA|酸tsHF|谢düio|松~树düi??o|水tsu|少tsA??|升tsAN|树tsa|是tsHF|十tsH??|咸düi£|虎kHu|黑kHF。

9.以母部分字读[z]、[s]、[dz]、[ü]声母,例如:夜zo|油za|盐zEe|叶sF|痒dz?N|药üy£|样z?N|用z?μ。云母字“园”读[z?N],“雄”读[tiA??]。 10.阳声韵部分字脱落鼻尾,例如:三so|烟y£|笋suEe|清ttHi|红??μ。 11.入声韵无塞音韵尾,但有的地方(如沅陵)有喉塞尾。 12.鱼虞韵有别,鱼韵读[μ iu]韵,虞韵读[a ia]韵。

13.柴叫做“薪”[ti£],裤子叫做“裈”[kuEe],后说成“尾”[mEe],甜说成“□”[k?N],小说成“□”[?iAN]。

总的来看,这个方言在声调、声母方面具有很强的存古性和特殊性,韵母方面则变化较快。 因为这两天都由民政局给我们安排吃饭,我们有点不好意思,就推说晚上要和伍老师一起吃饭,不在民政局吃晚饭了。等见到伍老师时,她已经吃完饭出来散步了。她知道我们还没吃饭,就掉头陪我们去新华大酒店吃饭。我们要了一份葛粑蒸腊肉,葛粑是用葛的根部块茎制成的淀粉做成的年糕状的食品,是这里的特色食品,味道很不错。我们吃饭时,伍老师就在一旁陪我们说话。

2004年6月9日

今天伍老师雇了车去高峰乡考察,我和陈晖则去岩头寨乡。吴局长已经为我们派了车,向副局长陪我们去。从县城到岩头寨有30多公里,全是盘山的沙土公路,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似乎永远没完没了。

一边走,陈晖就一边感叹:“宋祖英能从这么深的山里走向全国,走向世界,真是太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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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则想,难怪湘西出土匪,这样的重重大山,是土匪们的天然乐园。据说湘西著名土匪头子张平就是高峰乡的人。张平烧杀淫掠,穷凶极恶,被他及其部下杀害的平民竟超过3000人。当地人无不闻风丧胆,民谣曰: 天见张平,日月不明。 地见张平,草木不生。 水见张平,浑浊不清。 人见张平,九死一生。

1950年,张平在剿匪中被击毙。

十点多钟,到达岩头寨乡政府,乡里的张书记立即陪我们去老寨村。据张书记介绍,岩头寨乡的十个村子中共有六个村讲乡话:老寨、湾坪、白竹、岩山、白洋、崩山。老寨离乡政府驻地有四公里路,坐落在一个山

坡上。从岩头寨到老寨有一条简易公路,汽车可以直接开到村口。

进村看到的第一座房子,后墙和两侧的墙是用大块的黄泥土坯垒成的,二层结构,墙上还写着不少旧标语,显得古朴而自然。我正在给它拍照,张书记说:“这就是宋祖英家的房子。”我们感到很新奇,有点到了革命故居的感觉。转到房子前面,见大门上挂着锁,屋里空空荡荡,显然已无人居住了。(见图3)张书记说,宋祖英每年都会回来,她还成立了一个“祖英基金会”,已筹到五六十万元,专门用于支持当地的教育事业。当地人对宋祖英评价颇佳。现在也时常有一些追星族从各地跋山涉水追到老寨,瞻仰宋祖英的旧居。不知道是不是和宋祖英有关,老寨村的建设和生活水平似乎很不一般,例如每家都有沼气,可供照明、做饭、洗澡。

图3 古丈民居(宋祖英旧居)

在老寨,我们调查了村秘书宋丽群和她的婆婆(都是本村人),发现她们的话与李老师略有区别。坐在宋丽群家吊脚楼的长廊上,居高临下,远处层叠的山峦和近处错落的农舍尽收眼底。老寨的村民朴实又热情,陈晖有点想再来一次作深入调查,宋丽群很欢迎,并邀请陈晖住在她家。(见图4)

图4 在宋丽群家长廊上调查(左起宋丽群、陈晖)

中午在乡政府吃饭。乡干部提着一个大塑料桶给大家倒米酒,那感觉像给汽车加水似的。正式的菜只有一个,就是用火锅炖的土鸡。鸡的味道很鲜美,只是太辣了,我只好一边喝矿泉水一边吃鸡肉。

在乡政府的背后,有一条从山里流出来的小溪,溪的上方有一个小小的水田区,高低错落地分布着一些梯田。田里的稻秧刚插入不久,在微风的轻抚下显得十分柔嫩。再往上就是重重大山了,山坡上松树林立,青草茂盛,一片苍翠欲滴的画面,令人不忍转眼。(见图5)

图5 岩头寨风景

这里的村民只要出门,无一例外地都背着竹背篓。(见图6)我向司机询问其中原因,他说山区道路崎岖,很难挑着担走路,背篓则很方便,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赶场买东西都很实用。背篓的结构和功能与近年城里年轻人使用的双肩背包完全相同,实际上,城里流行的时尚在偏远的湘西山区已经延续了千百年了。我不禁想,如果把背篓引进城市,也许会成为一道别具特色的风景呢!

图6 背篓女孩

一点来钟,我们上车回城。离开岩头寨不远,突然看到远方山脚下有一个苗寨,整个村子全用木头建成,看不见一块砖石。由于常年的风吹雨打日晒,木头都已变成深灰色。在青山绿水之间,它显得那么安详,那么静谧,似乎是被世人遗忘的桃源小村。(见图7)我真想走入其中,看看他们是否“不知有汉”。但如此绝伦的安静之美,似乎还是站在远处默默瞻仰为好。

图7 安静之美

回县城后,在向副局长的陪同下,到一家茶叶店买茶叶。老板娘给我们沏了好几个品种的茶,都很不错,其中古丈毛尖的形状和颜色尤为漂亮,堪称上品。最后,我和陈晖各买了一斤古丈毛尖,150元一斤,据说清明前后卖到300元一斤。(补:尽管价格不菲,但这的确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茶叶。)然后到新华大酒店,等伍老师回来。晚上一起坐N735次火车回长沙。

二 辰溪县

2005年8月9日

下午四点多钟,在辰溪县城紫都大酒店记完了辰溪话。辰溪话古全浊塞音塞擦音声母平声字保留浊音,其余情况下都已经清化,塞音塞擦音多读不送气清音,有[t?]组声母,去声分阴阳,入声归阳平。辰溪话最大的特点是古阳声韵、入声韵字全部读如阴声韵,没有任何鼻尾、塞尾或鼻化现象。据我所知,在汉语方言中,这是除了我的母语汤溪话以外第二个有此现象的方言。辰溪话很多古阳声韵、入声韵字的韵母读音也和汤溪话完全相同,例如:

辰溪 汤溪 甜 烟 心 音 零 辣 八 色 11die die213 24ie ie34 24sei sei34 24iei iei34 11lei lei213 213lo lo213 55po po213 55sE sE213这种现象实在叫人吃惊!以至于我非常喜欢辰溪的发音人,虽然他反应比较慢,调查起来很费力。据说辰溪话和周围其他几个县的方言都不太接近,我听当地人说话的确很难懂。

我打算明天去调查乡话,所以想先找黄民裕局长了解一些情况。黄民裕原来是辰溪县教育局副局长,现已退休。那天,桥头乡的发音人沈老师给我介绍了黄局长的情况,说他出版过谚语方面的书,我估计他对辰溪县的方言情况应该有所了解。黄局长住在县教育局院子里,今天正好在家。我作了自我介绍后,他倒是挺能理解我的工作的。原来他做过很多谜语、歇后语、民间文学方面的研究,还出了八本书,其中竟有一本是关于辞格的。他送给我一本《湘西怪杰》,是写当地武师李承奇的事迹的。跟他聊了一会儿后,又来了一位张老师。

根据他们的介绍,结合从发音人那里了解到的情况,辰溪县的语言方言情况大体如下。 1.瑶语

分布在县东南角后塘、苏木溪、罗子山、上蒲、仙人湾等瑶族乡,这一带的瑶族称作“七姓瑶”,他们跟当地汉人交往时都说辰溪话。不过,七姓瑶的语言情况还是个疑问,黄局长认为他们只会说汉语,不会说瑶语。 2.乡话

分布在县北端与沅陵、泸溪交界的船溪乡。今船溪、板桥、田湾、孝坪四个乡镇以前叫做“田湾区”,田湾区是20世纪50年代从沅陵县划过来的。沅陵县是乡话分布的最重要的地区,不过,在田湾区中今天只有船溪乡的部分村子讲乡话。讲乡话的人自认为是朱元璋时代从江西迁移来的。他们与外界交往时必须使用辰溪话等方言,如果讲乡话则无一人能够听懂。 3.辰溪话

其他地区都说辰溪话,大同小异,但与周围各县市(沅陵、溆浦、中方、怀化、麻阳、泸溪)的方言差别较大。辰溪话在怀化市各县方言中是比较难懂的。

黄局长他们给我介绍了几位讲乡话的人,一位是船溪小学的张华政老师,今年68岁,现在住在船溪;另一位是辰溪一中的向涛老师,是当地著名的书法家,今年五十来岁。黄局长帮我打电话联系向老师,但未能找到。他建议我明天去一中找向老师,请向老师当发音人,或者请向老师在县城帮我找讲乡话的人,省得大热天跑到乡下去。这几天连着都是35度的高温。

2005年8月10日

我想既然已经到了辰溪,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去乡话地区看看。因此,早上起来我就去汽车站,坐上了一辆开往沅陵的车去船溪。从县城到船溪大约20公里,沿途基本上都是中低山区,山势不如古丈那么险峻。

船溪古称船溪驿,是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至今在村里还可看到昔日留下的石板路。(见图8)今天它位于辰溪到沅陵、泸溪的交通要道上,交通条件也很好。但据说船溪是辰溪县最落后的乡,甚至在整个怀化市、湖南省都是著名的贫困乡。公路两边可以看到一些煤矿,后来知道这些煤矿主要是板桥乡的。

图8 船溪驿古道

我先到乡政府,请他们帮我介绍讲乡话的发音人。据乡干部介绍,船溪乡共有13个行政村,11000人,其中讲乡话的有9个村,8000多人。具体情况如下: 桐木冲村:全村 赵家村:全村 半边月村:全村 交溪村:全村 小溪河村:全村 兵马冲村:全村

船溪村(乡政府所在地):第1、8组 厂坪村:第3组

向家村:第3、4、5、6组

乡长派了一个姓周的妇女主任陪我到船溪的中小学里去找老师,周主任带着个小孩,天很热,走得我们汗流浃背。途中她还带我参观了几处古宅,虽然气势不凡,但都已显得很凋败了。因为正在放暑假,船溪中学里几乎没有人,我们要找的印世桃校长今天正好去县城了,扑了个空,于是再去小学。小学里倒是有不少老师,他们正集中在那里核对什么材料。这些老师几乎都是船溪本地人,都会讲乡话,我就请了一位50来岁的张义发老师(兵马冲村人),约他下午两点到县城找我。他提议再叫一个老师同去,以便调查时互相启发和补充,我说那就请一位60来岁的吧,他打电话联系了正在县城的印吉树老师(半边月村人)。

十一点钟左右,我先坐车返回县城。对这个遥远的乡话小村来说,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老人们辛勤劳作的情景,让我想起老家的父老乡亲。(见图9)

图9 船溪村景(远处墙上的标语是:窃电是违法行为)

下午,张老师和印老师来到紫都大酒店。调查了一会儿就发现,印老师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发音人。 张老师看到我主要调查印老师,就在椅子上打起瞌睡来。见此情景,我对他说:“你到床上躺一会儿吧,如果有事我再叫你。”

张老师笑笑说:“昨晚没睡好。”就躺到床上去了,不一会儿就传来阵阵鼾声。

从我所知道的古丈乡话的情况来看,辰溪乡话与古丈乡话无疑是属于同一种方言,但二者之间还是有不少差别的,如果完全用母语交流,可能会比较困难。例如下面这些字音:

辰溪 古丈 过 夜 书 是 44长 53讲 213清 tsHen44虫 33ku ky334 33zo zu334 55ttiu tsFμ 35tsHF tsHE 213deN dion 35kAN k?μ53 lyF213 55213ttHi liA?? 因为船溪是从沅陵县划过来的,所以船溪的乡话与沅陵乡话比较接近,与泸溪县的乡话也比较接近,三地的乡话可以通话。

在船溪一带,说话叫做“讲字”[k?μdza]或“话字”[uadza],讲乡话叫做“讲

乡”[k?μtion],也叫做“话乡”[uation]。与“乡”相对的是“客”,“客”指当地的辰溪话,讲辰溪话叫做“讲客”[k?μkHou]或“话客”[uakHou]。“乡”和“客”都是方言的名称,但没有“乡字”、“客字”、“讲乡字”、“讲客字”之类的说法。讲乡话的人叫做“讲乡的人”或“话乡的人”。据说在以前,讲乡话的妇女的服饰接近苗族,但现在已经看不到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在今天的乡话地区,小孩的母语仍然是乡话,家庭语言一般也是乡话。在学校里,小学一至三年级,老师上课时必须用乡话讲,或者用乡话和辰溪话轮流着讲,否则学生听不懂。也正因如此,这里的老师必须会讲乡话。不过,张老师家里情况有点特殊。张老师的妻子是板桥乡的人,不会讲乡话,他们的孩子也不会讲乡话,因此他们家里就只讲辰溪话。我问张老师为什么不教孩子学乡话呢?他说从小讲乡话的孩子长大后必须要学辰溪话,那样会增加他的语言学习负担,所以干脆就让他从小讲辰溪话了。这大概也是乡话日趋式微的一个原因吧。

晚上他们各喝了一小瓶白酒,张老师也明显精神了许多,满面红光的。所以吃过晚饭后又接着调查了两个小时。

2005年8月11日

下午四点来钟记完《汉语方言地图集调查手册》。

乡话在辰溪县是一种弱势方言,讲乡话的人都是乡话、辰溪话双语使用者。很多比较文、比较新的字词,往往只有辰溪话的说法,而没有乡话的说法。例如下面这些字都调查不出乡话的读音:“谢花租户府主区戒派柴外桂戏眉资??”。我统计了一下,在我所调查的425个常用字当中,用乡话读不出来的就有100来个,大约占到四分之一。一些常用词如“蚕豆”、“马铃薯”、“馒头”、“油条”、“太”、“最”、“再”等也只有辰溪话的说法。

调查这种方言,最令人担心的是发音人分不清两个语言系统,乡话、辰溪话夹杂着说,那可就苦了。值得庆幸的是印老师的脑子很清楚,他会明确地告诉我某个字或某个词没有乡话的说法,只有辰溪话的说法。这样一来,调查起来就顺利多了。

这次调查给我印象较深的是,乡话的词汇系统中有很大一批无字可写的语素,现在还难以判断它们的来源。例如: 几tti

=

53

53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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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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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4

44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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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4

334

房子|□fi蛇|□zF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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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μ喝|□??

53213

叔|□zei

334

他|□kHuF~叶: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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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把“在”说成“是”,把男阴叫做“髎子”,有“十块头”、“五角头”之类表示钱币的格式,这倒是与吴徽语有些接近。

坐五点的汽车去怀化,不用两个小时就到了。怀化学院的段勇军和胡蓉两位老师请我到维多利亚中西餐厅吃饭。这个餐厅场面很气派,但里面灯光昏暗,过了一会儿,干脆把几盏亮一点的灯都熄了,点上了蜡烛。我们这才知道今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牛郎织女正在鹊桥上欢聚呢!只见餐厅里烛光点点,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情侣们窃窃私语,时而发出一阵阵开心的笑声。 在如此暧昧的气氛中,我们三个人却在讨论乡话的特点。

三 溆浦县

2005年11月3日

我们一行五人(包括四名学生:石绍浪、刘倩、李咸菊、崔容),10月28日到达怀化,10月29日到达溆浦,住在县城汽车站旁边的怡丰大酒店,在这里调查桥江话。发音人是向良斗老师,他每天早上从15公里以外的桥江坐汽车来县城,晚上回去。今天下午四点,记完了全部调查材料。

溆浦话古全浊塞音塞擦音声母逢平声今读浊音,逢仄声今读送气清音,古浊擦音声母不论平仄今一律读清音。去声分阴阳,清入分归阴平、阳平,浊入归阴去或阳平。溆浦话的几个声调之间很接近:阳平[213]-阴上[224]-阴去[35]-阳去[45]-阴平[44],听辨起来难度较大,尤其是阴去[35]和阴上[224]之间,阳去[45]和阴平[44]之间,听感上非常接近,不比字则常常听不准。 溆浦话最突出的特点在于声调与韵母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现象。除了最高元音和最低元音韵母以外,其他韵母的主元音舌位高低会因声调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例如:

阴平44 Ei-Qi-ai 高元音调 ←――――――――――――→ 低元音调 阴上224 阳平213 阳去45 阴去35 耽tEi44 44uIi-uei-u£i 归kuIi e44en-En-En 精tsen 224鬼kuIi 224整tsen 胆tEi224 213葵guei 213情dzen 谈dEi213 45柜kHu£i 45净tsHEn 淡tHQi45 35贵ku£i e35正tsEn 担tai35可见,各调之间的韵母差异存在一种渐进关系,但不完全是等距的,各韵母内部的差异程度也不完全相同。有些差异比较细微,难以用音标直接表示。但从总体上来说,越位于左边的调,其元音越高(可称为“高元音调”);越位于右边的调,其元音越低(可称为“低元音调”)。其中阴平、阴上、阳平(非去声类)调的元音比较接近,阳去、阴去(去声类)调的元音比较接近,而去声类与非去声类之间则差别很明显。

在另一方面,阴上[224]调(高元音调)逢开尾的低元音韵[a ia ua ?? i?? u?? y??]时要改读为阴去[35](低元音调),例如:彩tsHa∣姐ttia∣拐kua∣马m??∣野i??∣寡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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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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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韵未发现适当的例字)。阳去[45]调(低元音调)逢开尾的高元音韵[?? ?? V i u y]时要改读为阴平[44](高元音调),例如:字ts??∣树???∣误V∣被pHi∣步pHu∣芋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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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复杂的语音系统及其变化规律,对于非母语的调查者来说其难度是可想而知。一开始我们并不了解其中的规律,只觉得溆浦话的韵母、声调极为混乱,给人无从下手、手足无措的感觉。学生们更是苦不堪言。不过,随着调查的慢慢深入,隐藏在语言现象背后的规律逐渐显现出来,那时会有一种“发现”的快乐。

住在县城期间,几乎每天早晨都被送葬队伍的鞭炮声和鼓乐声吵醒。人们披麻戴孝,敲锣打鼓,抬着巨大的棺材沿街游行,声势浩大,热闹非凡。(见图10)

图10 由16人抬着的棺材

在街上经常可以看到一种背小孩的“背笼”,很有特色。一般是竹子做的,也有个别是木头的。(见图11)

图11 背笼

今天去大渭溪乡调查乡话。大渭溪位于溆浦县北部与沅陵县交界的山区。据贺凯林《溆浦方言研究》(第4页):“低庄区北边跟沅陵交界的大渭溪、罗山溪讲‘乡话’,附近人称之为‘打反腔’,又戏称作‘蛤蟆腔’。”但我们在县城调查期间问了许多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乡话的情况。教育局的唐科长(双井镇人)自称会讲那一带的乡话,但问了他几个字音,实际上也仍然是溆浦话。他说:“大渭溪的话更‘乡’一些。”这倒给了我们一点启示,“乡”可以用作“土”的意思,那么“乡”话不就是土话的意思吗?果真如此,“乡”话并不一定是某种方言的特定名称了,至少使用者的本来意思不是。

大渭溪离县城40公里。从县城没有直达大渭溪的汽车,要先到低庄镇,再换车去大渭溪。早上八点多钟,我们坐汽车去低庄,票价五元,路况很好。连续几天以来,每天从早到晚都憋在房间里记录桥江话,人人身心俱疲,萎靡不振。现在看到车窗外开阔的田野,收割后留下的稻茬纵横交错,一望无际,老农在侍弄蔬菜,黄牛在漫步吃草,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使人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但从低庄出发,立即驶入一条狭窄而破烂的山间土路。我说:“这条路怎么这么差啊?” 司机说:“前面的更差!”

此言不虚,不仅差,而且随着山势的上升越来越险。好几个学生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旅途。李咸菊说她一路上都在想发生意外时怎么打电话求救,可看着手机老是没信号,于是又想怎么写遗嘱。不过这个司机还是很有经验的,尽管把汽车开得像船似的,但他沉着冷静,每逢拐弯都不忘按喇叭。我观察了司机的驾驶方式之后,倒是比较放心了,因为他和那种疯子型的司机完全不同。 20公里的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十一点多钟到达大渭溪。我们的联系人是大渭溪乡学校的校长。这所学校盘踞在一座高坡之巅,让我们爬得气喘吁吁的。因为有县教育局的领导打过招呼,校长

很热情,中午请我们吃当地的鸡、鸭、腊肉、松菌,十分丰盛。松菌(当地人一般写作“枞菌”)味道异常鲜美,是我们最喜欢吃的菜。不过他们事先物色的两个发音人都不太理想。一个是已经退休的夏老师,她是从外乡嫁到大渭溪乡罗山溪村的;另一个就是这所学校的孙爱国老师(化名),他倒是罗山溪村土生土长的,但很年轻,今年才27岁。 经过向多人反复了解,大渭溪乡的方言情况如下。 1.乡话

罗山溪村:第1组(山机冲自然村)有部分人不讲,其余的组都讲乡话,700多人。 宋家村:第3、5组各一部分人讲乡话,约100人。 冰冷溪村:第11、12、13组讲乡话,300多人。

跟古丈、辰溪一样,讲乡话的人都会讲当地方言,讲当地方言的人则不会讲乡话。乡话只限于乡话地区内部使用。 2.低庄话

溆浦话内部大致可分为五种口音: (1)县城及周围地区 (2)江口一带 (3)低庄一带 (4)龙潭一带 (5)两江一带

各种口音之间差别还是不小的,例如两江话外地人一般听不懂,龙潭话也很难听懂,此不赘述。大渭溪乡的方言属于低庄系统。

贺凯林老师在《溆浦方言研究》里曾提到“蛤蟆腔”。经查,大渭溪乡只有张家坪村的话被称为“蛤蟆腔”,这种话跟当地的低庄话比起来稍微有点特殊,但不影响通话,仍属于低庄话系统。蛤蟆腔不是乡话。

一提到乡话,当地人马上就会提到罗山溪。他们认为罗山溪话非常特别,根本听不懂,因此戏称为“罗语”。宋家、冰冷溪的乡话跟罗山溪是一样的。

因为大渭溪乡讲乡话的人数太少,没法找到一个有一定文化的老年人,所以我们只好调查孙爱国老师。(孙老师的外公70多岁了,是个退休教师,可惜身体不好。)当然这只能作为实习,调查材料无法用于地图集了。

调查在学校的阅览室里进行。没想到在这个季节,苍蝇还是十分猖獗,不断地飞到我们的《调查手册》上来捣乱。不过,真正让我们感到苦恼的是孙老师的乡话。他现在上班时间住在学校,周末去低庄(他爱人和孩子在那里),很少有机会和村里人讲乡话。另外,年轻人的乡话已经受到当地方言的很大影响,许多字词很难用乡话来说了。因此,在调查过程中,孙老师常常要打断说:“让我想想!”于是就趴在桌子上苦思冥想半天。可见,这种方言最好不要找年轻人作发音人。

跟桥江话一样,罗山溪乡话的声调与韵母之间也存在着一些对应的关系,但由于我们调查的字音太少,还难以看出其中的规律,所以记起来感到很“乱”。忙活了一个下午,才记录了声韵调例字和200来个字音,心里颇有些挫败感。

大渭溪唯一的一家旅馆叫做“山乡旅店”,我们就住在这里。房间在三楼,木地板一踩上去“吱嘎”作响,能使整个房间晃动起来。不过,房间里除了两张木板床和一张桌子以外也没别的东西。灯泡大概只有15瓦,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我下去买了一只100瓦的换上,亮倒是很亮,但因此也看到了床上大小不一各种各样的虫子,心想今晚只好与它们为伍了。整座房子只有一个厕所,里面惨不忍睹,这时惟有怪自己的视力太好。我真难以想象那几个女生怎么度过这个山乡之夜。 今天很累,我和石绍浪早早上 床,睡前默默祈祷能快点入睡,一觉到天亮。果然很快就睡着了,不过半夜里又醒过来了,我听到楼下很响的电视声,心想怎么下半夜了还看电视啊?打开手机一看,实际上才12点。于是又努力地睡过去。但到了四五点钟,外面开始鸡鸣狗吠,此起彼伏。在朦胧的睡意中,房间里一阵急促的尖叫声把我猛然惊醒,一开始还以为是石绍浪的手机铃声(它每天早上都会定时响起),但怎么今天的铃声不一样了呢?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老鼠在为我们叫醒。可爱的老鼠!

结账时才知道这个旅馆的住宿费是每人5元。可见连15瓦的灯泡也已经是奢侈的了。

2005年11月5日

上午去罗山溪村考察。从大渭溪到罗山溪只有二公里,但道路很泥泞。孙老师只得用他的摩托车把我们五个人分三批带到村里。罗山溪村共有七个自然村,分布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里,孙老师的老家下周家在最外端,往里依次是中周家、上周家、张家、肖家、店冲、山机冲。下周家只有十几户人家,有几座全木结构的房子高低错落地分布在山坡上,路边则有好几座砖石和水泥结构的楼房,似乎都还没完全竣工。一问才知道,本来全村都是木房子,去年农历八月,一个精神病人半夜里把自己家的房子点着了,由于当时正是最干燥的季节,火势迅速蔓延,一会儿就把附近的七八家(包括孙老师家)全部烧成灰烬,现在山坡上只剩下一些房基。这些人家只好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重建家园,新盖的房子都是又防火又新式的洋楼。孙老师说不盖木房的另一个原因是现在木头太少了。的确,在这一带山区看不到高大的树木。

不远处的中周家规模较大,而且是一色的木房。在下周家村长的陪同下,我们很快来到中周家。在这里碰到几个年长的村民(见图12),于是向他们了解乡话的情况。让人没想到的是,附近的木溪乡除了舵元村以外,其他村原来都会讲乡话,但解放后已经逐渐不讲了。我估计那里现在可能还有讲乡话的,但具体情况不详。以后如果有机会,应该到木溪乡去看一看。(孙老师说,木溪乡珠沙宝村的方言比较特殊,跟乡话和低庄话都不太一样。)

图12 乡话老人

虽然是木房,但与湘西南地区的吊脚楼很不一样。这里的房子基本上都是单层结构,地面用厚石垫起,以便防潮,墙壁上半部空着,只能防雨不能挡风。据孙老师介绍,柱子、木板都不刷油不上漆,所以很容易变色,但也因此显得古朴大方,跟周围自然的环境十分谐调相配。(见图13)

图13 本色民居

大渭溪乡是一个穷乡僻壤。有一户人家,墙壁只用碎木板拼成,透风撒气,走进去一看,房子的正中赫然摆着两个大棺材,上面铺满了破衣烂衫,锅灶也极其简陋。(见图14)另一户人家,一位中年主妇正端着碗坐在门前吃饭,她身边围着三个小孩,两个女孩一个男孩。最大的女孩看上去很可爱,正在读初中,母亲说等她初中毕业就不让她继续上学了,因为还要供下面的妹妹和弟弟上学呢。我们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扶着门框,对着我的相机露出浅浅的笑容,不知道此刻她心里会想些什么呢?(见图15)

图15 女孩心思

因为有这个女孩,中周家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地方。

山乡旅店的条件接近了极限生存,因此我们决定转移到低庄继续调查。中午12点钟,坐汽车去低庄。由于有来时的经验,我也不再担心路途险峻了。车上播放着“文革”时代的革命歌曲,听着听着睡意袭来,开始打起瞌睡。让我惊讶的是,那些疯狂年代的疯狂歌曲,被时间滤去了腥风血雨之后,竟显得情意绵绵,像摇篮曲似的了。中途还上来一只羊,它也不甘寂寞,跟着歌曲“咩咩”地叫着。于是我们与羊为伴,奔向了繁华的低庄。 孙老师问我:“住好点的还是差点的?” 我毫不犹豫地说:“住好的。”

他就带我们到低庄最好的金都大酒店,标准间每天65元。放下行李立即洗澡,这时突然觉得可以洗热水澡的宾馆是多么的高级啊。事实上,低庄是全国百强镇,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对我们这些刚从大渭溪来的人而言,低庄无疑就是都市了。

下午两点半开始工作,但进度依然很慢,一个下午才记了200多个字,好不容易把单字音记完了。 晚上,我们在房间里整理调查材料。而孙老师和他的几位朋友也在这家宾馆里开了一个房间,专门在里面打牌。老师们每逢周末,就在低庄聚会,主要内容就是打牌,有时候甚至鏖战通宵。我对孙老师说:“今晚早点休息吧,咱们明天还要工作呢!”他连连称是。

2005年11月6日

早上等到八点半了,不见孙老师来。给他打手机不接,发短信也不回。无奈之下,只好去敲他们打牌的房间,孙老师睡眼朦胧地走出来。 问他:“吃早饭了吗?”

说:“不吃了,干活吧!”

他说昨晚又打到下半夜,赢了400块钱。听说这里的教师、机关干部每月的工资不过六七百元,而每次打牌动辄几百元的输赢,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正常生活呢?不过,打牌已经成为当地人民最重要的娱乐活动了。汽车路过村庄时,可以看到几乎每家每户都在打牌(多是那种窄条形的“字牌”,当地叫做“老牌”)。孙老师说现在即使摆在公安局门口打,也没人会管了。(参看图16)

图16 司机们利用发车前的空当打牌

的确,与当地正在疯狂肆虐的买“六 合 彩”活动相比,打牌甚至可以说是一项健康的文体活动。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六 合 彩是怎么回事,桥江的发音人向良斗老师告诉我们,在他那个地方除了他家和另外一家不买以外,其余的全买。问输赢如何?他说:“百分之九十八输,百分之二赢。”因为六 合 彩有49个号码,每次只开一个号码,所以猜中的比例只有四十九分之一。而一旦猜中,则按1比41赔你,因此极端刺激。有的人一次注就下好几万,也有的下五元十元。向老师说现在他们那里家家买了电脑,家家上网,为的就是要及时了解六 合 彩信息,钻研“码经”。以前多少年扫不掉的文盲,通过六 合 彩活动,现在个个精通电脑,文化水平迅速提高。 但就像蝗虫过后一样,现在许多人家已经倾家荡产,负债累累,有的村整个村已经接近赤贫,经济状况倒退了20年。但尽管如此,全民买码的热情丝毫不减,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想想令人不寒而栗。我们问难道没人管吗?孙老师说:“买的人太多,所以根本抓不过来。公安局只抓坐庄和写单的,但抓了就罚款,罚了款就放,放了就接着干。” 在溆浦县境内,有关六 合 彩的标语随处可见: 地下六 合 彩是违法的。

六 合 彩是邪教,坚决打击六 合 彩 买码是吸毒,写单是犯罪。 坐庄写单,牢底坐穿。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调查了一会儿,孙老师便无精打采了。他一边抱歉说昨晚打牌打得太晚,一边坐立不安地伸胳膊扭身子,有时干脆站起来,以强打精神,有时则歪着脑袋趴在桌子上,像说梦话似的过一会儿吐出一个音来。休息的时候,他出去买了好几包槟榔,说槟榔提神,他们晚上打牌时就是通过嚼槟榔来驱赶睡意的。看着他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我们感到又可气又心疼。

不过今天是调查词汇,比起说单字音来,说词汇对他来说容易多了。我们记起来也觉得比记单字音更有把握,而且在调查词汇的过程中可以发现很多新的、可靠的字音材料,例如“粉”、“妇”的重唇音声母读法就是在记词汇时发现的。我们体会到,对待像乡话这样的弱势方言,传统的单字音调查法是很难行得通的,语音系统和同音字汇在很大程度上必须通过词汇调查来完善和补充。当然,首先做单字音调查还是必要的,因为这可以帮助我们较快较好地认识和掌握该方言的

语音系统,以便顺利地展开词汇调查。但我觉得不一定要记录整本的《方言调查字表》,也许只记数百个最常用的字(《汉语方言地图集调查手册》里是425个常用字)即可,其余的字音就利用词汇材料来补充。因此,主要的精力应该放在调查词汇上面。

跟辰溪县船溪乡的乡话一样,罗山溪乡话里也有很多来源不明的词语,此外还有不少古词语以及一些颇具特色的词语和用法,例如把伯父、伯母和比父亲大的姑姑都叫做“伯伯”,把叔父、叔母和比父亲小的姑姑都叫做“晚晚”(这个词在湘西地区方言中是指叔叔)。可惜我们时间有限,只调查了几百条常用词语。

罗山溪把讲乡话叫做“讲乡”,讲当地的溆浦话叫做“讲客”。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把讲话叫做[ko)tsa],罗山溪乡话“字”读作[dza],“事”、“树”读作[tsa],声母清浊有别。严修鸿兄曾经提醒我,乡话的“讲字”也许就是客家话的“讲事”,从罗山溪的情况来看,[ko)tsa]的确应该写作“讲事”。把话叫做“事”的,除了客家话以外,还有南昌赣语、建瓯闽语等。由此可见乡话与客、赣、闽等方言之间的联系。不过,其他乡话地区的“讲字”是否应作“讲事”,还有待进一步核实。(据杨蔚《沅陵乡话研究》,说话叫做“讲字”或“话字”,“字”读作[dza],而“事”白读[dza],文读[s??]。)

明天星期一,孙老师要回到大渭溪上课去了(他教数学,因此算六 合 彩算得飞快)。我们的调查只好暂告结束。我拿出100元钱给他作报酬,但他坚决不收,说:“这样就见外了。”他把一本空白的《调查手册》留下作为纪念。也许不是巧合,我调查的几个乡话点,发音人都不收报酬,辰溪的那个发音人也要了我的一本《调查手册》。我们跟孙老师相约,等他家的新房盖好了,我们再去他家住一段时间,他满口欢迎。

令人感到遗憾的是,跟着他爱人在低庄生活的儿子已经不会讲乡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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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https://www.bwwdw.com/article/eedw.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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