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调查)《面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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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子问题

本报记者 李斐然 《 中国青年报 》( 2014年05月21日 12 版)

南京大学一间教室里,某金融机构办的“中高层干部卓越领导力提升特训班”正在上课。初夏午后,社会学教授翟学伟站在讲台前,台下学员有的趴在桌上,有的低头看手机。 “我先提醒你们,我要讲的内容,你们平时上课听不到,但天天都得打交道。大家都知道,如果想在中国过得好,你必须会搞关系,而我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中国人的关系。”只这一句话,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穿着白衬衣、戴浅色边眼镜的翟学伟,用掺杂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我今天这堂课,主要讲讲关系里的面子问题。”

专业地说,翟学伟进行的是“中国本土化社会科学研究”,他的主要研究对象是“关系”——一个被他称为“中国社会运作的核心概念”的术语——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人情、面子和权力运作。

在这个领域,54岁的翟学伟已经研究了20多年。他写论文探讨“中国官僚作风背后的面子运作问题”,带着博士生做“关系运作模式”的课题,还参加学术研讨会,跟来自台湾、香港乃至美国、日本的学者一起讨论“中国人的面子问题”。作为南京大学教授,他是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我国社会信用制度研究”的首席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关系不是哪个社会科学家的重大发现,而是每一个中国人心知肚明的行事规则。在这片土地上,每个人都常识般地知道,很多事可以让位给关系来运作。如何将这种现象理论性地建构与叙述,以便有效地解释中国人和中国社会,至关重要。”翟学伟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不过,在中国,关系研究得好不好,不是由几个相关领域的社会学家来判断的,而该由每一个普通中国人来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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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本里得到的研究成果跟自己的生活没有关系,搞得学者对明摆着的事情说不清楚,说清楚的事情又很少与中国现象沾边”

在翟学伟的研究里,他访问跟着亲戚出门打工的农民工,研究想找老师说情修改成绩的学生,就连陪家人住院做手术,都成了他收集素材的好机会。

他把相关的人按社会学研究的方法编号,医生、护士、病人形成关系网,连来看望病人的访客都一一编码成ABCDE,画出关系图,分析相互之间的人情关系,以推导出为什么A要给B送红包,C要来看望D。

他甚至还在手术之后,对病人进行郑重其事的访谈,以田野调查的方法向其提问:“你当时已经开过刀了,为什么还想补送红包?”

在研究大量关系案例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西方人的人际交换往往具有等值倾向,以清算、等价、不欠和公平为原则,具有理性的特点;中国人的人情交换与之相反,安土重迁和血缘关系导致了人际交往的长期性和连续性,因此算账、清账都是不通人情的表现。人情应该是算不清、欠不完的,这样才能旷日持久地延续下去。所以,中国人的人情策略是在关系网络中维持动态平衡,否则就要“丢了脸”,或者“没给面子”。

求学期间,翟学伟并不像现在这么热衷本土化研究。那时候,像许多人一样,他热衷使用西方社会学范式,读西方社会学经典论述,“如果说话的时候不提到西方理论,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研究生”。

临近研究生毕业时,他偶然读到了一份台湾学者杨国枢的演讲稿,印在类似超市导购小册子的油墨纸上。那是上世纪80年代,这位社会学家提出了一个观点:我们的研究对象虽然是中国社会与中国人,可是我们所采用的理论与方法却几乎全是西方的或是西方式的。这导致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是中国人;而在从事研究工作中,我们却变成了西方人。 “这样一来,从书本里得到的研究成果跟自己的生活没有关系,搞得学者对明摆着的事情说不清楚,说清楚的事情又很少与中国现象沾边。”翟学伟说,看完那篇演讲稿,他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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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决心,找一个最本土的中国现象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而最合适的主题,莫过于“关系”。 那时候,台湾学者黄光国已经就这一话题展开了研究,出版了一本叫做《人情与面子:中国人的权力游戏》的书。但由于这本书是台湾人写的,标题里又有“权力游戏”这样的字眼,翟学伟一直跑到出版社仅对内部人员开放的“港台禁书”书架才找到它。托了朋友的朋友的关系,他才买到了这本研究“中国人的关系”的书。

有了本土化这个崭新的研究视角,翟学伟发现,中国何止是“世事洞明皆学问”,简直举手投足间都是能拿来做社会学分析的案例。他站在马路上听人吵架,坐在公交车上听人聊天,就连坐在书房看武侠小说,读出来的都是面子问题——但凡江湖有危难,面子都会发挥重要作用。比如金庸笔下的大侠,总会败给小混混说的一句“你杀了我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因为大侠们似乎都很顾忌面子。

翟学伟的办公室里塞满了被他拿来做案例的书,从钱钟书的《围城》到官场小说《二号首长》,还有《丑陋的中国人》、《丑陋的韩国人》以及《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每一本书都让他读出了“关系”。

比如他读项羽败北临江自刎,临死之前留下传世名言“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这句话启发了这位研究面子的教授:原来项羽是因为觉得没面子才自杀的,不成功就不能回家。

在“领导力特训班”的课堂上讲到这些“读书心得”,翟学伟半开玩笑地总结道:

“所以啊,中国从古至今死了那么多仁人志士,十有八九都是没有搞好面子问题。”

“人人都在争先恐后地搞四个现代化建设,你这研究的是什么东西?!”

虽然一天到晚研究中国人的关系,可翟学伟却评价自己是个“搞关系的失败者”。在讲台上的他谈笑风生,但走下讲台却显得沉默,不爱主动跟人热络。考研究生那会儿,家里来了客人,想邀请他出去玩,他还满心地不情愿:“我不想玩,我想看书。”

不过最后,他还是不得不跟着家人陪客人游玩,“这件事情充分说明,关系比个人意志更重要,我们长久地处在无选择的关系里面”。

这种“关系研究”对他自己是个新鲜领域,对于他的学生更是稀罕。南京大学有个跟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合作办学的中美中心,翟学伟在那里授过5年课,教学生观察中国人的关系。有次,一个美国学生问他:“中国人为什么要搞捐款晚会,弄得跟春晚似的?” 翟学伟纳闷了:“没有晚会,怎么公布哪个机构捐了多少钱啊?难道你们不搞吗?” 美国学生听了更纳闷了:“当然不啊!捐款不是自愿的吗,捐就捐了,干吗还要宣布一下?”

听了美国学生的反驳,翟学伟发现,对中国人来说,面子最重要,“不搞晚会鬼知道你捐了钱啊,做了事还没买到面子!”

按照这个思路,翟学伟将中国人的面子问题分成四类,叫做“脸面四分图”: 第一类人,叫“有脸有面子”。这类人是中国古代最受推崇的“君子”,个人自身形象好,即“有脸”,在社会互动上也受到认可,即“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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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类人,叫“有脸没面子”。这类人讲骨气,笃信好学,可是太正经,自己“有脸”,可别人不给他“面子”,“不会做人”。

第三类人,叫“没脸没面子”。这类人大多处于社会底层,无所顾忌,既不给自己争脸,也不在乎别人给不给面子,撒泼打滚无所不作,大抵可以称为“小人”。

第四类人,叫“没脸有面子”。这类人不讲究道德修养和社会规范,但是懂得面子的金贵,为人圆滑,见风使舵,尽管没什么突出的个人品格来“争脸”,可是善奉承会巴结,在社会上颇有“面子”,即“伪君子”。

翟学伟管这套理论叫做“中国人的脸面观”。他认为,儒家希望把人塑造成第一类,可这更大程度上只能成为一种人格理想,在现实中,他们可能会变成第二类人,并强烈排斥第三、四类人。但是,在人情社会里,没人想做第一类人,因为“太难了”,也没有人想做第二类人,因为“出力不讨好太吃亏”。越来越多人会在行为上向第四类集中,以获得更多社会资源。

让这位社会学教授担忧的是,第四类人占主流的社会将出现令人堪忧的发展停滞,因为在那类人的世界里,只要打点好关系,你做不做事,人们不在乎,即便毫无建树,大家也会“给面子”,一片赞许,没人戳穿。可是,“这样的社会怎么进步呢?”

翟学伟把他的这些研究写成了论文。但这样的研究最初却并不能得到学术界的认可。

刚开始给学术期刊投稿时,他的“面子问题”论文常常很快就被毫不留情面地退回来:“人人都在争先恐后地搞四个现代化建设,你这研究的是什么东西?!”

“你在学校,你很年轻,你想说什么都行。等你进了社会,工作了些日子,再来

告诉我,今天的中国人讲不讲关系”

翟学伟的研究遭到一些人反对,其中包括他的女儿。女儿是个90后,做事干脆,不爱谈关系,走大街上迷了路宁可查地图,也不喜欢问人。有时候跟同学聚餐回家,她会得意地跟爸爸强调,现在的年轻人出去都不搞请客吃饭那一套了,我们今天聚会就是AA制。 在网络上,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认为人情关系主要集中在二三线城市,而在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由于流动性大,外企多,大家都是背井离乡来打拼,所以评价标准主要是能力,而非关系。在“知乎”网站的一则热门答案里,有人甚至直接写道:“上海是个神奇的城市,她不问你的出身、学历,不鄙视你的家庭条件,她只看你是否努力,真的。” 除此之外,探讨的声音也来自学界。翟学伟将论文投给台湾学术期刊《本土心理学研究》,作为“靶子论文”供大家探讨。来自台湾的5位教授各抒己见,翟学伟也被邀请参与回应,进行学术争锋。

学界的争论之一,是翟学伟的研究方法是否科学。比如,他的研究总是从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出发,要么是送红包啦,要么是请客摆酒啦,都是对微妙的生活细节进行平铺直叙的记录,只是“现象描述”,而没有更进一步,进行“哲学分析”,以及“方法论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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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教授的研究路线是实证主义的研究,着重于生活现象的描述。以大陆社会科学界目前的水平看,已经相当不错,但是要进入国际学术社群,还有许多尚待努力的空间。”台湾大学心理学教授黄光国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

在他看来,如果一味停留在“现象描述”的层次,将无法解决“中国与西方”两种研究传统分裂的难题,唯有在“哲学反思”和“理论建设”上加大力度,才可能有所突破。 对于这些五花八门的反问,翟学伟最常回应的是学术批评。“我常想,既然经济学可以讲寓言,社会学为什么不能讲故事?为什么不能从故事中挖掘出社会机制运行的特征?”他甚至直接在论文里写道,“如果有学者对我采取的研究方法持有异议,完全可以自己按照自己的喜好来从事研究,用不着指责我的不是。”

而对于像女儿一样的年轻人对于当下社会的乐观态度,他却并不直接作出回应。他只是默默在他们所说的这个“只看你是否努力”的社会中继续收集“关系研究”的素材——跨国公司为官员子女留出岗位,这是他们的“本土化策略”;而应聘者填写的个人信息表里还有一个空,需要填写“是否有公司领导介绍,请写下领导姓名和职位”??

在翟学伟看来,“今天的中国,人情和关系要比任何一个年代更厉害”,因为在古代中国,还有不看人情的案例,比如人们会纯粹基于地缘关系提供帮助,“因为我们是老乡”,而现在,只有“对我有用的老乡”才能得到帮助。

“你在学校,你很年轻,你想说什么都行。等你进了社会,工作了些日子,再来告

诉我,今天的中国人讲不讲关系。”他说。

在这个“人情超级大国”,制度管得住人情吗?

尽管翟学伟说自己的关系研究“不提供方法论”,但事实上,他还是在研究应对关系的对策。他最近正准备发表的一篇论文题目叫做《人情与制度:平衡还是制衡》,里面的核心问题是:在中国这个“人情超级大国”,制度管得住人情吗?

“按照制度规定,博士生毕业需要达到一定的学术标准。可就算他真的没达标,你能毙掉他的论文吗?他毕不了业怎么办?找不到工作怎么办?毕不了业、找不到工作,哭了怎么办?”在博士生的讨论课上,翟学伟跟围坐在会议室的学生们严肃地讨论着,“这时候,中国人就会把门关起来商量对策了——制度是制度,制度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可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他哭了,这怎么解决?”

于是,他推论出“人情与制度”在社会运行中的基本法则: 前提一:人情是每个人做事的最终依据。

推论:没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对人的判定可视人情亲密程度变通。

前提二:制度对人情的约束是有针对性的,所以它的作用是局部的、具体的;而人情是整体的、全局的,人们总要顾全大局,照顾整体。

推论:是非、真伪、诚实与否不是唯一重要的,合适、恰当、识相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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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https://www.bwwdw.com/article/dwhv.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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