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技巧里的语言表演

《算命技巧里的语言表演 》

罗正心 导言

中国的算命学术，本于《易》学，奠基于阴阳五行学说，具有复杂细致的理论架构。至晚从汉代开始，历经宋代命理家的发明，明清学者补充，术数虽非学术正统，但阴阳五行生克制化之旨，却深入中国人的思想。

算命从其浅者而论，是一探求人生富贵穷通的工具，但是因为它有深邃的一面，学者也藉之推究造化之源，探讨天人之际，这是算命学术绵绵不绝的重要原因之一。运\\用阴阳五行来推敲人生际遇的起伏转折，据许多人的经验而言，有时出现不可思议的准确性 ，其中机理，有待深思覃学者做进一步之探讨；而凭借算命学术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必须深造有得，并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不论是深的或浅的算命功能，都可以帮助个人作自我省察，并检讨个人与环境之互动关系。但是如果对命理体会肤浅\\，而机械套用口诀、格局，将使本来可以作为生涯计划参考的算命学术，成为无稽的游戏，甚至沦为诈欺的工具。准此盱衡市井算命人的表现，可以十分高远神奇，却也可以十分低下鄙陋。这取决于操作者有无精湛的命理学问，以及秉持什么存心与技巧来接应客户。唯独技巧之部份可与命理无关，而纯粹是所谓「知人识人」、「待人接物」，或是「语言表达」的能力。

如果算命的目的在知道个人命运，则「命理」是引导至此目的的途径。然而命理之外，算命人运\\用特殊设计的语言内容，出之以某种表达方式与态度，叙说相应于顾客心理的话，就能塑造微妙情境，建立个人权威，并在此过程中，安慰顾客之忧愁苦恼，指导其进退行止，使顾客在情感上得到满足。

如果把算命馆比作剧场或舞台，则算命人是演员，顾客是观众，所表演的是语言的艺术。演员或是高谈阔论，或绘声绘影，舌剑唇枪，所呈现的可谓花言巧语，能令观众如痴如醉，乃至言听计从。

本文视算命人的说话技巧为一种「语言艺术」（verbal art），并且界定语言艺术为一种「表演」（performance）。本文将以表演为中心，分析算命的语言艺术，以及建构此种艺术的动力。

语言表演之定义

语言可以传达意思，但也是一种能引起他人心理与肢体反应之社会行动。为了引起特定目的之语言造作，可以说是「语言艺术」；而「表演」，也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之造作。把语言艺术视为有特定目的之行动来看，则语言艺术可视为表演。因此，语言之表演，可以看作带有特定目的之策略性行为。语言表演者决定表演之形式，同时在表演过程中，因为参与者之互动，不断修订其结构，且根据当下引起之效果，作出适当反应，引导其观众（对话者或听话者），以达到其表演目的。表演过程中，表演者之目的、语言塑造、表达方式、修辞策略、观众反应、社会文化背景等，就是形成表演之因素。

如果研究语言本身，它是文本（text）之分析，但是对于语言，以表演为中心之分析，则是从文本之研究移向文本在脉络（context）中如何产生之研究。因此Blackburn说：「表演…就是所有文本在脉络里发生之事」（引自Bauman and Briggs 1990:67）。既然表演不能离开脉络，我们也可以说，语言表演的世界是参与表演者（表演人及其观众）所共同建构之社会现实。

研究取向与研究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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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之研究取向，属于说话民族志（ethnography of speaking），它是语言与文化、语言与社会的关系之研究，而以文化意涵叙述一特定团体、机构、小区，或社会的语言与讲话型式（Sherzer 1983:11）。关于说话之民族志，除了应用在饮酒、问候、政治、宗教的语言中，也包括笑话、黑人语言等范围（Bauman and Sherzer1989; Bauman and Briggs 1990）。此中之杰出者，有美国原住民诗学之研究（Hymes 1981），Kuna与San Blas两个社会之神话、传说、日常语言、仪式语言之分析（Sherzer 1983, 1990），与美国原住民论述之介绍（Sherzer and Woodbury 1987）等。

以Sherzer之研究为例，他记载了Kuna社会之仪式生活以及日常生活的语言，说：「所有Kuna的说话，都可以被视为高度巧妙、策略，精工雕琢而合于情境之使用，并且能够改变，以应付来自Kuna社会内外之挑战（Sherzer 1983:13）。」Sherzer强调说话脉络（context）对于诠释与分析Kuna社会说话之重要性，因为脉络一方面指出Kuna社会文化独有之思想、信仰、象征之意含，一方面指出某个论述发生之地点与情况，包括现在、最近相关的地方与国家、自然的事件之相互关系，以及语言、行为之特定目的与意思（Sherzer 1983:4）。

Hymes把说话事件（speech events）之概念介绍到说话民族志中，他认为特定事件是表演之条件，而提出几个相关因素之研究，包括场地（事件的时间与空间），参与者（说话者、直接听话者、其它听众），目的（事件之功能与目的），语言之变化与型式，语言组织，发言或表达之模式或态度，互动之轨则，以及说话程序（Sherzer 1983:12）。

本文将把算命作为一说话事件，放在语言艺术发生之脉络上，就表演之相关因素而做分析。此事件，是发生在算命馆中，顾客因为生活中发生困扰而来，而算命人是被认为知晓命理，能找出事情成败原因，并指导顾客趋吉避凶的专家。

由于算命事件本身对顾客之隐私性，与其中所涉及的职业算命人命理知识传承之本质和利益垄断（罗正心1995），使现场录音非常困难。我虽有数则完整之实地录音，但是其内容过于冗长而且驳杂，不适合在本文中全盘呈现。故我仅撷取算命人的直接报导、算命现场之部分录音，以及其它眼见耳闻者（田野地点与期间：台北市1991-1994），主要有六个出处，作为此研究之分析材料。故这里面所见的语言表演，并非出于一位职业算命人，也非出于一个案例，但是综合笔者的观察了解，语言表演普遍存在于职业算命人与绝大多数的算命个案里。本文之目的，即在就几个显著的案例，以见其在一般案例中随机出现的状况，这是尝鼎一脔的作法，而非有意以偏盖全。

文化印象

中国以「言」为偏旁的文字，可以看到语言的各种作用，如，谈、说、讲、论、评、议、证、诘、讦、诃、谴、诛、讽、谕、诬、诳、谮、谗、谑、咨询、诰诫、谏诤、训诲、诉讼、请托、赞誉、诟詈、诽谤、诋毁、讥诮、谀谄、讹诈等。而关于语言的成语颇多，如，「口若悬河」指人讲话不停；「口角春风」指说话令人愉快；「语言乏味」指说话令人不喜；「一语道破」、「铁口直断」、「语重心长」、「言出如山」、「言必有中」、「言之有物」、「言之成理」、「言近指远」，表示语言的正面价值；「言不及义」、「言不由衷」、「言过其实」、「妖言惑众」、「口蜜腹剑」、「口中雌黄」、「哗众取宠」、「语无伦次」，表示语言之负面价值。语言所发挥之功用，可谓洋洋洒洒。

再就俗话考察，如「三寸不烂之舌」、「语不惊人死不休」，可以看作语言的可操弄性；而孔门四科有「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论语?先进》），可见语言之操弄，自成一门重要的学问。清朝的《幼学琼林?人事》开宗明义说：「大学首重夫明新，小子莫先于应对；其容固宜有度，出言尤贵有章。」印证了传统中国，对于「应对」以及「出言」之重视。其实出言就是一种应对，得体与否，于人情与事情都有重大影响。

至于算命人之出言应对，汉代早有记载。《史记?日者列传》，司马迁（145-86 B.C.）叙述汉官宋忠、贾谊之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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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皆言曰：「夫卜者多言夸严，以得人情；虚高人禄命，以说人志；擅言祸灾，以伤人心；矫言鬼神，以尽人财；…。」

这里虽然尽是对于算命人负面的批评 ，但是关于算命人娴习于「言」的能力，已有充分说明。可以推知，当时算命人能以不同的语言艺术（多言夸严、虚高人禄命、擅言祸灾、矫言鬼神），以达到各种目的（以得人情、以说人志、以伤人心、以尽人财）。虽说为了某种目的而展现语言艺术，是不少社会人所具有的能力，但在一特定的群体，如算命人，因为其职业特性，更可以发现其成员面对顾客时，非常之语言表现。

算命人面对其顾客所讲的话，有别于他们在日常生活里，面对非顾客的语言往来。不同的地方是，面对顾客时，考虑对方身分、来访目的，抉择恰当的词句，而在表达方式上，既令对方心情愉快，疑惑消除，又显示算命人知识的权威，令对方恭听唯谨，言听计从。我们先看一般非算命事件对话之性质，以问路为例：

问 答

请问去「世贸中心」怎么走？ 往前走，过两个红绿灯，前面就是。 附近有没有明显的标帜？ 有一个陆桥在旁边。 你知道那里现在有一个「信息展」吗？ 我不太清楚耶。 谢谢。 不客气。

在这个问路的对话中，回答者不必考虑问者的身份、问话的企图、到世贸中心的目的，因此他不必揣摩对方心理，更不必营造气势，用特殊的语言技巧展现知识权威，只是用平常的反应，以约定成俗的，对待一名陌生人的态度，据实而回答。然而我们请问算命人一个问题时，却不能期待算命人会给直接的答案，相反的，他或以问答问，或问东答西，或避重就轻，或点到为止 。

比较两种不同的对应，算命语言含有丰富的表演成分。算命人之所以有这样特殊的对应，是因为他们职业的特性，也就是要应付因算命而来，而性格殊异的客人。根据一位赵姓算命人说：

一种米养百样人！来的，需求都不同。有认真严肃的看他一生之改变，如买地产，或问婚姻要结要离，又有些其它类。你可从最严肃排到最无聊的，最无聊的只是想跟你讲讲话，他谈谈很高兴，便回家了。我们是有问必答，或说言无不尽，且尽量用当事人熟悉的术语和概念跟他沟通。例如这人是作贸易的，你用贸易术语，一点他就通了；学医的，用医学观点，一讲就明白了。

为了明了实际的语言运用，我再请教他：「以电影明星为例，您的对应是怎样？」赵先生说：\\r

我告诉你，巨星闪闪，万人来捧，通常不必讲太多真话。讲真话，她也听不进；陈义过高的义理之言，也无必要。她的优点，赞美一番，缺点指点一番，就可以了。他们若在得意阶段，话不能说太重，他会恨你；失意时讲，他反而会感激你。有些客户，我要有耐心，批完后等三五年，应验后，回头再找我，我可以好好修理一顿，那就是一阵醍醐灌顶，不假辞色。这里面应对取舍，分寸很难拿捏。有点像下棋，你落这子，我就落那子；你不落那边，那我就落这边，有互动关系。

我想进一步知道他与明星讲话的内容，因此指着墙上框裱起来，他与某电影明星之合照与批命纸张，问：「您所批，就像那样？」他说：「这是样本，不能当真。这属歌功颂德派！」我说：「非常文雅，太简洁了，别人看得懂吗？」赵先生哈哈一笑，说：

看不懂的是最神秘的，最神秘是最值钱的。有些语言要保持高度神秘感，又要有文学趣味，甚至做到诗签化，看起来只有几个字，解释起来包罗万象。这道理和明牌一样，不会写得很明白，既像6又像9，一只狗，尾巴翘起，你运气好，抽到92，中奖了；运气不好，押到62，只怪你福德不够，看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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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你，有些内容要明确，有些内容反而不必太肯定。把它放在0与1间，隐藏在里面，既暧昧又模糊，你慢慢去找。偶有所中，当事人即说灵验，不灵验就不说了。这是讨巧的方式。还有一些个性很古怪，不知怎么说的，所以就讲：「论功名，你不如人；论文章，人不如你」。他听了就说：「对呀！这就是我」。

从上面的谈话中，我们可以归纳某些算命人说话的几项基本原则：

1. 因人而讲话。大致上，人有不同需求（如买地产，结婚或离婚）、不同身份性格（如明星、贸易商）与人生状态（如得意与失意阶段）。

2. 尽量用当事人熟悉的术语（如贸易或医学术语）。 3. 语言要有文学趣味，甚至做到诗签化。

4. 有时敷衍（优点，赞美一番；缺点，指点一番），有时不假辞色。

5. 不必全讲真话，有些要保持神秘，暧昧又模糊，有些内容要明确肯定。

而其「应对取舍」的「分寸」，也就是对于各种因素运用之考虑，「有点像下棋，你落这子，我就落这子；你不落那边，那我就落这边，有互动关系。」我们知道，下棋之为技，以斗智为主，先要谋\\定而动，次要随机应变，须考虑战略战术，以求克敌（或欺敌）致胜。藉此下棋之譬喻，足以明了算命人的语言应对，具有高度策略性，而不是日常寒喧问答，如本文开端所举问路事件，直来直往之对话方式。

语言能力之获得，使用时机与表达方式

算命人之语言表演能力，一方面固然是由顾客刺激，工作所磨练出来的经验，一方面也是他们自觉必要而自我训练的，也有经过师父教导的 。前面的赵算命人说：

日子过得很好的人不会变哲学家，开Seven-eleven的人，不需学甲骨文。看你需不需要！当你需要时，环境激发你。我现在是「老妈子倒马桶－不需要学问的」。（最后一句如唱腔，同时摆首而夸张地眉飞色舞。）

这位算命人觉得他身经百战，已经能意到语随了，所以用「老妈子倒马桶－不需要学问」，自夸他的语言艺术。他曾下过一番中国文学的义理、词章工夫，他说：「我对命理研究，先走义理层次，思路要条理井然，然后配以词章之学，说出来有平仄排比，或如四六骈体，有美感。」他举例：

下断语，一般说来，用语要委婉，例如，父母宫出问题，不能诅咒人父母，要说「该年父母宫尤宜厚养，恐堂上见惊」。子女宫不好，可以说「小孩有车马之劫」，或「水边不能游泳，定当小心」。有时犹豫欠肯定，似是而非，像是「前途光明，乌云遮日」。不过，看情形，有时也要狠，说那人「必逢死绝，从此人天遥隔」。

这位算命先生还作测字，我问他测字和子平（八字）有什么不同？他用充满游戏的口吻说：

测字嘛，我把它作交朋友，茶余饭后，增加娱乐效果。通常上天言好事，人间报平安。有人问我怎么学，我说：「这个易学难精，文字训诂要下三年工夫，还有要会『龙门十八问』。」那有什么「龙门十八问」！那是唬他们的，有龙门造像 嘛。我告诉他，你经典没看过，歌诀已散失了，叫「龙门十八问」。

就在上面亦庄亦谐的回答中，可以一窥他说话的内容与技巧。所谓「文字训诂要下三年工夫」也许是实，但是「龙门十八问」显然是虚 ，而此回答的特色，恰好反应他使用虚实相间的语言，让人捉摸不定，符合他所说「看不懂的是最神秘的，最神秘是最值钱的」说话艺术。他并说明了测字有「增加娱乐效果」的作用，因此语言内容通常是「上天言好事，人间报平安」。而总括以上他自述语言的「使用时机」与「表达方式」，除了「茶余饭后，增加娱乐效果」之外，至少有三种：

1. 「一般说来，用语要委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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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有时犹豫欠肯定，似是而非」。 3. 「看情形，有时也要狠」。

算命人之说话举隅

根据前面所归纳的讲话原则，我们举四个算命人亲口所说的例子，以见其语言艺术。

1. 以问答问

凡是主动来算命的人，心理早就堆积了苦恼与疑问，如果他开个头，通常可以知道下面的问题。谈命久了，跟本不用等卦排出来，已经心中有数。但是有时卦象不明显，我会反问一些问题，套对方的意思。例如客人问：「生意可做吗？」我反问：「你觉得怎样？」常常客人会把他心中想的讲出来。

2. 问东答西

有人三化（紫微斗数的化禄、化权、化科）在夫妻宫，照命理学，夫妻宫有三化，必有特殊事故。他问婚姻，我建议他把精神放在事业上。我不能直讲婚姻，只有引导他往其它正面的方向去发展。

3. 避重就轻

假如一个五十岁的人来问寿限，我看他可活到六十，我也不会告诉他，因为他的精神会受到刺激，活得不快乐。我会告诉他多做善事可活到六十，七、八十，让他乐观的离开命相馆，不要想：「完了，没有希望了。」

4. 点到为止

如果我看到女性会离婚，我会告诉她「妳的夫妻宫不稳」。如果有那种「小姨命」的，我当然不会说「妳人尽可夫」，我会说「妳异性缘很好，但本人个性要修改」。

从以上数例可知，算命人回答方式之多变。其变化之根据，则是因应顾客个性，而考虑到语言效果，这是算命人自诉的诠释。无怪乎一位算命人便明确指出：

各种情况要看顾客的个性回答。太内向的点到为止，告诉他有个关卡，一个低潮，提醒他注意。我们要顾到道德、心理。算命也是艺术！

我认识不少有使命感的算命人，体会到他们的工作对社会颇有影响，主要关键就在他们的讲话：可能鼓舞生存勇气，也可能让人惶恐不安。是故，他们把道德存心与讲话技巧合并，运用在其语言表演中 。所谓「算命也是艺术」，依其语意，指的是兼顾「道德、心理」而回答顾客之「语言艺术」，这句宣言表露出算命人对其职业技巧的重视与自豪。

依上面所举的四个例子，并前节之「龙门十八问」，可以得到五个说话方式：

1. 以问答问（问「生意可做吗？」，答「你觉得怎样？」） 2. 问东答西（问婚姻，答事业）

3. 避重就轻（问寿限，答「多做善事可活到六十，七、八十。」） 4. 点到为止（「离婚」，说「夫妻宫不稳」） 5. 虚实相间（「文字训诂要下三年工夫」为实，「龙门十八问」为虚」；又「龙门」、「十八」为实，「龙门十八问」为虚，见注释7）

我们又可进一步，以两项细节，批注前所归纳的「说话的基本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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