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不肯为人忙 - 读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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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不肯为人忙

——读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

一朵飘忽的云(博客) 2008.12.20

冬日,阳光斜照在案头,温暖和煦。

翻开陈寅恪的诗集,又慢慢合上。我反复思考,如何才能走进陈寅恪真实的内心世界,去近距离读懂他?

陈寅恪写的诗,数量并不很多。但是,每一首,都流淌着作者浓烈的情怀,不过这种浓,让你感到的不是热闹,而是寂寞,不是激荡,而是悲凉,读过以后,你不是怦然心动,而是长久无声。

陈寅恪的诗,有一种独特的风骨。这种风骨,是嶙峋,是峥峥,是磊落,是绝世。陈诗中展现最多的,是中国文化的意蕴,是中国士人的品质,是为天地立命的使命感,为历史作传的忠实感。

读陈寅恪的诗,需要澄澈平和的心态,强烈深沉的人文关怀,需要摒弃先验的结论,能够承受异端的冲击,细细、慢慢、深深、独自品位那种特立异行。

一般人首次读陈寅恪诗,会感到不太好懂,因为陈诗喜欢用典,用古典,更用今典,典故用得多了,像是在打哑谜。陈打哑谜,一方面出于他研究历史的癖好,一方面也与他所处的时代和环境有关。他表面上似乎在玩文字游戏,实质上是用春秋笔法,委婉记录事情的一些真相,表达他的某种独立判断。正因为陈的诗往往背后大有文章,所以表面上就不是那么浅显直白,而且有的简直不能成诗,一如元遗山评价李商隐,“世人都道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例如,1956年所作的《丙申春日,偶读杜诗“唯见林花落”之句,戏成一首》:

林花天上落红芳,飘堕人间共断肠。阿母筵开争骂座,太真仙去愿专房。按歌未信宫商换,学舞端怜左右忙。休问大罗云外事,春阴终护旧栽棠。

这首诗写的什么呢?从字面上看,并不构成完整的意思:春日的时光渐渐过去,树林间落英缤纷,仿佛从天而降;那些鲜花的从天而降,更增添了伤春之感,让人肝肠欲断;想起西宫经常种些桃花的王母娘娘,置酒设席大会神仙,但是总有些感觉招待不好的要叫骂几句;

又想起驾鹤西去的杨贵妃,留下的空缺惹得多少后宫嫔妃想入非非;按照原来的乐谱想唱一首惜春的曲子,却发现谱子已经更换;那些舞者正想伴着乐章跳上几步,不知道是左转好还是右转更恰当;不要再去管那些天外的事情了吧,徒增烦恼;还是用那点残余的春阴好好护卫着往日所栽的棠树。

春日和西王母有什么关系?王母与杨贵妃又有何相干?天上的神仙难道也跳舞唱歌?跳舞唱歌怎么又扯上往日的棠树?所以,一般人初读此诗,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

那么,我们不妨来听听余英时先生解说其背后的隐秘:天上的林(斯大“林”)花落了,那是红色世界斯大林同志仙逝的消息;共产国际的一员,中国共产党闻听此讯息,肝肠寸断(“共”断肠);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的秘密会议上,趁着斯大林尸骨未寒大骂绝词(骂座),借此树立自己的威望,引得举世震动;斯大林的红人也跟着倒台了,一时间又有几许政客们争相忙着专宠夺权(专房);社会主义阵营中的那些小兄弟们,想要跟着老大哥混下去,却不知道台上的曲调已换,是左是右无所适从;不管那个俄罗斯(大“罗”)的政局如何变动,我们有我们的需要,还是要始终维护斯大林的威望,维护和坚持我们意识形态中的“旧栽棠”(亲手改造的红色政权和共产主义道路)。

整首诗里,暗含“事(斯)”“大”“林”,“阿(俄)”“罗”“事(斯)”,还有“共”(产党)等字眼,是一首典型的匠心独运、回环往复、婉转曲折的政治诗。但是从字面上看,是落花,是神仙,是伤感,是可惜,是云外事,不涉人间烟火,不沾凡尘世俗,足见陈寅恪巧妙运用文字之能事。

但是,难道陈所热衷玩味的仅仅是一种戏谑和调侃吗?经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或者阅读过有关历史记载的人,恐怕不会忘记赫鲁晓夫秘密报告引发的世界政治地震,不会忘记中国长期红色宣传导致的精神禁锢和窒息,不会忘记知识分子在初现端倪的深刻思想改造中的无所适从,不会忘记残酷的政治斗争带来的只见需要不谈必要、只见利益不谈真理、只见压制不见民主的非常状态,我们从诗中难道没有读出一丝沉重、一缕无奈、一片悲凉、一毫苦涩?

类似的政治诗,还有很多,特别是涉及重大战争、时局变化,国共、中外关系等主题。例如,1939年《夜读<简斋集>潭州诸诗感赋》:“我行都在简斋诗,今古相望转自疑。只谓潭州烧小劫,岂知杨獠舞多姿。还家梦破恹恹病,去国魂销故故迟。谁挽建炎新世局,昏灯掩卷不胜悲。”【宋代陈与义,号简斋。曾经南下避乱,有潭州系列诗,与八百年后陈寅恪因南京被日军攻占而南下经历切合。烧小劫,佛教用语,此指1930年红军攻破长沙,杨獠指农民起义的杨幺,陈持传统史观立场,对中共革命颇有微辞,于此见一斑。建炎是南宋初高宗年号,作者用此期望抗战局势有新的变化。】

1945年《报载某至重庆,距西安事变将十年矣》:“铁骑飞空京洛收,会盟赞普散边

愁。十年一觉长安梦,不识何人是楚囚。”【京洛收指抗战结束,中国收回南京,赞普是吐番首领称号,会盟指国共和谈,楚囚指张学良,前为座上客,后为阶下囚,陈对历史的变幻深表感慨。】同年《乙酉七七日,听人说<水浒新传>,适有客述近事感赋》:“谁缔宣和海上盟,燕云得失涕纵横。花门久已留胡马,柳塞翻教拔汉旌。妖乱豫幺同有罪,战和飞桧两无成。梦华一录难重读,莫遣遗民说汴京。”【宣和海上盟指雅尔塔协定,以牺牲中国东北主权,赢得苏联出兵。花门,山名,在居延,柳塞,细柳营,指军营,两句指苏联势力渗透到中国新疆和东北地区。虽然当时日本败局已定,但苏联虎视眈眈,和谈战争两相落空,只余《东京梦话录》追忆往日繁华。】1949年《青鸟》:“青鸟传书海外来,玉笺千版费编裁。可怜汉主求仙意,只博胡僧话劫灰。无酱台城应有愧,未秋团扇已先哀。兴亡自古寻常事,如此兴亡得几回。”【青鸟、胡僧均指美国,发表超过1000页的白皮书,其政治表态认为中国劫灰在所难免,寻求经济军事支持的蒋介石被无情抛弃,无能之将不堪一战,陈寅恪对政府的失望与鄙夷溢于言表。】1951年《改旧句寄北》:“葱葱佳气古幽州,隔世相望泪不收。桃观已非前度树,稾街翻是最高楼。名园北监空多士,老父东城剩独忧。回首卅年眠食地,模糊残梦上心头。”【时事变化,国共易位,美去俄来,种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刘郎今又来。稾街一句指苏联在华获得主宰地位,中国对苏“一边倒”政策让作者深深忧虑。】

在这些政治诗中,陈寅恪巧妙运用了很多典故,表达了他对国家命运、政治得失、民族危难、个人前途的关切之情,不可否认,他的很多观点和判断带有其传统历史观的烙印,难以超越他的出身和成长背景的某种局限,但总的来说,他的观察是细微的,体会是独到的,判断也是准确的,特别是对政治的真相“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给予了十分传神而深刻的描摹。陈的很多预测最终被历史所印证,如中苏关系破裂等,但不知这是诗人的喜,还是国家的悲?

陈寅恪出生诗书世家,三代都能诗。有人评价,其爷爷陈宝箴的诗,是政治家之诗,其父亲陈三立之诗,是文学家之诗,而陈寅恪之诗,是史学家之诗。史家诗的特点,不以胸襟气度见长,也不以诗情文采取胜,而是注重以诗记史,用诗写史。陈生活的时代,是个星光灿烂的时代,人才辈出,又加上政治动荡不安,人物的命运变化无居,更增添了很多伤感。陈在酬答朋友、记叙事件、感物怀情的不经意间,给出了一份独到的近现代历史上政客、学者、风流人物的“群英谱”。陈写这些人,既不刻意对性格加以摹写,也不纠缠道德细节,而是把人物放在广阔时空背景下,作穿透性的审视和剖析。他的笔端常常带着文化意味的惋惜、悲叹、怜悯和调侃,人物的命运反衬出时事变革的某种无奈和辛酸。试举几例:

其一,1943年《癸未春日感赋》:“沧海生还又见春,岂知春与世俱新。读书渐已师

秦吏,钳市终须避楚人。九鼎铭辞争颂德,百年麤粝总伤贫。周妻何肉尤吾累,大患分明有此身。”该诗写的是顾颉刚。诗中读书师秦吏,指国民党的党化教育,楚人钳市指文字狱杀身之祸。陈对文化钳制一向反对,甘于百年麤(同“粗”)粝(糙米)的贫困和家庭生活的拖累(南齐周颙、何胤都信佛,周有妻室而何无,两人修行各有所累),但是在官方各种规制之中,也还有一些文人自觉吹捧领袖。据载,国民党党徒朱家骅等计划向蒋介石献九鼎,请顾颉刚撰鼎铭文字为:“于维总裁,允文允武。亲仁善邻,罔或予侮。我士我工,载欣载舞。献兹九鼎,宝于万古。”蒋初甚满意,后大发雷霆,众人均不解其故,多方打听,才知道鼎铭后四句的首字连起来是一句骂人的话“我在(载)献宝”。客观讲,顾颉刚本来也是能做一些学问的,其有关历史的考证也取得一些成效,但因为热心政治而又无法适应政治的特定环境,终于落得笑柄,让人见怜见恨。

其二,1947年《丁亥春日阅花随人圣庵笔记,深赏其游旸台山看杏花诗,因题一首》:“当年闻祸费猜疑,今日开编惜此才。世乱佳人还作贼,劫终残帙幸馀灰。荒山久绝前游盛,断句犹牵后死哀。见说旸台花又发,诗魂应悔不多来。”该诗写的是民国初的黄濬,字秋岳。黄少有诗名,著掌故笔记《花随人圣庵摭忆》,曾为梁启超秘书,后汪精卫召往南京行政院,抗战初期被处决。关于黄氏之死,一般说法是八一三淞沪抗战前,蒋介石计划在长江下游江面最窄处的江阴水域部署封锁,掳获日方在长江的商轮及舰只。因计划外泄,一夜之间日轮逃出封锁线,后查泄密者是行政秘书黄秋岳父子,遂以汉奸罪将之处死。但是曹聚仁、梁鸿志等质疑说,黄氏此前早就因受到怀疑被调离秘书职位,无法参与最高军事会议,江阴计划泄密另有缘由,当局杀黄是因民情、舆论所迫,泄愤塞责转移视线而已。黄氏人虽不耻,但诗文工夫甚深,陈很赏识他游旸台山看杏花诗“旧京无梦不成尘,百里还寻浩浩春。绝艳似怜前度意,繁枝犹俟后游人。山含午气千塍静,风坠高花一晌亲。欲上秀峰望山北,弱豪渐见壁碑新。”对其人有奇才而无操守深深惋惜。

其三,1950年《题冼玉清教授修史图》:“国魄销沉史亦亡,简编桀犬恣雌黄。著书纵具阳秋笔,那有名山泪万行。”该诗表面写冼玉清,实际讽刺的是范文澜。国魄销沉,指当时一边倒的政治气候导致中国本位文化精神丧失殆尽,史学传统也随之消亡,特别是官方化的史学家范文澜等出于政治需要,秉承毛泽东和中央旨意,歪曲历史记录,其主持编写的《中国通史简编》,以农民起义、建立新政府为“正统”,以所有历代王朝为“伪逆”,颠覆传统历史观念而为政治服务,“遵命史学”信口雌黄横行一时,陈为之深感忧愤。

其四,1964年《甲辰天中节即事,和丁酉端午诗原韵》:“争传飞燕倚新妆,看杀风流赵艳娘。林邑驯犀劳远使,昆仑贵客满高堂。青蛇白蟒当年戏,绿粽红花此日忙。节物不殊人事改,且留残命卧禅床。”这是写当时第一夫人,刘少奇妻子王光美出访东南亚的情形。王本人涵养深厚,长相甜美,体态多姿,首度以国家领导人出访时穿旗袍、戴项链,“飞燕

倚新妆”、“风流赵艳娘”,与资产阶级印尼总统苏加诺共舞,大出风头,其形象在民间轰动一时,许多女孩子把出访录像看了一遍又一遍,后被妒火中烧的江青在“文革”中酿成“项链事件”,差点要了王的命。林邑为东南亚古国名,昆仑是古代中印半岛的各国,都暗指出访一事。时过境迁“当年戏”,节物不变而政坛人事更替,让人唏嘘不已。一般认为,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有其政治目的,但也未尝不与其当初在北大受那些学者名流的冷落有关,自卑心理和冷遇情节让他后来发动对高级知识分子的批斗尤其剧烈,而对比一下江青和王光美两个女人的心态,更可见证文革运动夹杂的复杂人性心理。据记载,文革中江青对红卫兵说,“王光美不老实,在去印尼之前来看我,说想戴项链,穿花衣服,我主张穿黑衣,作为一个党员不应该戴项链。”后来,红卫兵们给仍是国家主席夫人的王穿上一件丝质旗袍,一双高跟鞋,戴上一顶英国贵族式宽边草帽,在其脖子里套上一串乒乓球串成的稀奇古怪的项链,每个球上打了叉子,进行公开批斗。想想王当初的艳惊四座和后来的人格扫地,叫人如何评判历史的这种“变脸”?

其五,1966年《丙午元旦作》:“雀噪檐间报早春,今朝聊作太平人。小冠久废看花眼,大患犹留乞米身。一自黄州争说鬼,更宜赤县遍崇神。昨宵门外南风急,色褪桃符满战尘。”此诗写的是林彪。当时正是文革发动之初,高音喇叭像檐间麻雀,在作者住处喋喋不休、震耳欲聋。再看周围造神运动如火如荼,方兴未艾,让人欲说还休。林彪,湖北黄冈人,而黄冈即明清时期黄州府治所在地。林彪首倡毛泽东的个人崇拜,提出“毛泽东思想是当代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顶峰,是最高最活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的话,水平最高,威力最大,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神话到极点也就成了鬼话。由于林的大力鼓吹,“赤县果然成赤县,神州真个是神州”(冯友兰《<四十年的回顾>题词》之三),而此时南方边境战尘骤起,中越战争疾风劲吹,新的一年宁静一些、太平一点的生活又在何方?

其他还有1952年《吕步舒》:“证羊见惯借耝奇,生父犹然况本师。不识董文因痛诋,时贤应笑步舒痴。”《春秋》:“石碏纯臣义灭亲,祭姬一父辨人伦。春秋旧说今皆废,独讳尊贤信是真。”【证父偷羊、借锄给父亲而居奇,都是传统上不孝的典型,但是建国以后这些都成了常态。大公无私、大义灭亲,传统文化上都有保留,现在均成了时尚。董仲舒弟子吕步舒因为不识老师著的书而加以批评,现代的后生们则是明知先贤作品而大家批判,自然远远超越古人。胡适的儿子胡思杜,忙着与父亲划清界限,学生辈如顾颉刚等更是急着步吕的后尘,对老师落井下石,为亲者讳的传统废弃一边,为尊者讳发扬光大,舆论一律不得批评政府及领导,政治伦理扭曲令陈之心情十分沉痛。】1955年《乙未人日》:“岭南此日思悠悠,愧对梅花六岁留。废疾久遮今世眼,登临犹发古时愁。画符道士翻遭祟,说梦痴人总未休。节物不殊情绪异,阿龙何地认神州。”【胡风是早期著名左翼作家,常常以革命及真理自居,对他人作政治讨伐,此时这个旁门左道的镇鬼道士反而遭鬼祟,俞平伯研究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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