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舞动《红楼梦》

更新时间:2023-11-08 12:44:01 阅读量: 教育文库 文档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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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 舞动《红楼梦》

1红楼故事《红楼梦》和我结了很长的缘。第一次看《红楼梦》大约是在小学五六年级。一本坊间很廉价的版本,印刷很粗糙。那时候对“文学名著”也没有什么概念,只是爱看课外的杂书。家里面的大人觉得我不专心在学校教科书上用功,考试成绩不好,便禁止我读那些与升学考试不相干的杂书。

少年时,脾气拗,大人越禁止的事,越想做,越禁止的书,越想看。我便想了一个法子,夜晚躲在棉被里,用手电筒的光照着读《红楼梦》。

手电筒幽微的光,照亮着一个一个密密麻麻的字,我读着开始一段:“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却说那女娲在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2女娲补天《红楼梦》一开始就带我们进入一个荒唐无可查考的神话世界。那个世界,好像一片洪荒,没有历史,没有文明,连人类出现了没有也不能确定。作者用的“大荒”,“无

稽”,引领我们回溯到宇宙的初始,一片混沌,烟雾弥漫。 小学的历史课本里讲过“神农氏”、“伏羲氏”、“有巢氏”,好像是一些长相奇怪的远古的神,常常是一半动物、一半人的组合形象,他们在树上筑巢,观察大海龟背壳上的花纹,在旷野中行走,采摘咀嚼不同的野生植物,钻木取火。

小学课本里却没有谈到“女娲氏”,我因此对“女娲”充满了好奇。“女娲”是一个女人吗?“娲”的发音和“娃”近似,从字面上来看,似乎自然联想到女性。“娲”这个字又有点联想到古怪的爬虫类,使人想到慢慢攀爬的蜗牛。但我后来看到的“女娲”造型,是女人的头,下面拖着长长的蛇的身体,并不是蜗牛。 在草丛荒榛的大地,昆虫和爬虫类的蜥蜴、鳄鱼、恐龙,四处出没,一阵一阵浓浓的烟障迷雾,视觉还混沌不清的时代,日月的秩序也都不清楚,一个女人的头,高高举在蛇的身上,长长的头发上杂着枯叶树枝,那沉重的长长的身体,在泥土地上拖着拖着,缓慢到不觉得她有明显的动作。

在古代神话里,女娲是创造人类的神,据说她用黄土捏出一个一个人形,就像陶匠们用手捏陶一样。女娲捏塑的土偶,一个一个,被赋予生命变成可以行走活动的人。女娲很高兴,继续捏着,一直到她两只手都酸了累了,再也捏不动了,她便用绳子一抽一抽,把泥土抽成人形。但这些人形已经没有用手捏塑的那么完美,成为粗拙愚笨的人,但也在大地上行走活动了起来。

台湾著名的现代舞艺术团体云门舞集的《红楼梦》,一开始舞台上就有一名高大长发长裙的女子,她的长裙长长地拖在后面,就像蛇的尾巴。她是女娲吗?编舞者没有明说,但这个造型使人想到《红楼梦》第一回的“女娲”。

女娲在舞台上攀爬蠕动,慢慢从她长长的裙裾后面钻出了一个全身近于赤裸的男子,大家会即刻想到:那是贾宝玉。舞蹈在舞台上的表现总是比较精简,去除了许多原著中复杂的细节。在《红楼梦》原著里,女娲的神话是“炼石补天”。 什么是“炼石补天”呢?

这个古老的神话必须从上古时代男人们的战争开始谈起。 据说,上古时代的男人,和今天一样,不讲道理,很爱打仗。打起仗来,无休无止,弄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老百姓连日子都不好过。“共工”是水神,因为和黄帝之子“颛顼”争夺统治的权力,引发大战,混乱的打斗中,共工触断了“不周山”。古代人相信天空像一个屋顶,有四根天柱支撑。不周山正是其中一根天柱。因为天柱折断,天地失去了平衡,而北边的天空破了一个大洞,就像屋顶破了洞,少了屏障,人民无法生活,于是,充满了母性慈悲的女娲就想办法来补天。女娲补天的方法很特别,她采集了各种颜色的石头,用大火熬炼,煮成液体状,就用这种色彩鲜艳的岩浆来补天。

一般人觉得石头是固体,岩石如何煮成液体?但是岩浆的确是液体状的,地球的中心,岩浆不也还在沸腾?不时还从火

山口喷发出来。“女娲补天”的故事使人想到大地上岩浆还处处喷发迸溅泛滥的年代。

古代的中国神话,相信“天空”是破碎过的,经过女娲大神的修补。各种颜色的石头,熬炼之后,就像油画颜料,涂抹修补在西北边的天空上,便是每一天黄昏时分在西边出现的灿烂晚霞的色彩。

神话故事使每一天发生在身边的事,忽然有了时间的意义。不知道《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是不是也常在黄昏时凝望西天漫天霞彩,感觉到繁华里瞬息之间幻灭的荒凉,他竟用了“女娲补天”的神话做了一部小说的开始。

曹雪芹说:女娲炼石,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敏感的读者当然意识到这个数字有特别的隐喻。

三六五是“年岁”的日子,作者“女娲补天”的故事多了一层岁月的沧桑。

除了岁月的隐喻,作者也悬疑地留下一块没有用来补天的顽石。因为没有用,就被丢弃在“青埂峰”下。“青埂”,有人认为“青”是“情”的谐音,“埂”是“根”,青埂也就是“情根”。东方的哲学相信“万物有情”,“情”是对自己存在的一种意识,因为这一点意识,也就有了生命的喜悦与忧伤。

石头是没有生命的,没有意识,没有情感,但是,《红楼梦》的作者相信石头也可以修行,“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洪荒里一块孤独的石头,因为没有用来补天,自怨自愧,

日夜悲哀,它要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因为少年时迷上了《红楼梦》,我总是无端凝视起一块石头,一块海岸边的石头,被海浪磨得圆润光滑;或者一块山上崩塌的石头,透露峥嵘的尖角;或者路旁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我端详凝视,觉得石头里似乎躲藏囚禁着一个生命的意念,它要修行成人,它要到人间来经历一次生死爱恨。 3一僧一道一名和尚,一名道士,走到了大荒山、无稽崖,在青埂峰下闲坐,看到了这块石头。这一僧一道,好像生命的指点者,他们看到具有灵性的石头,可以缩小到像扇子上的玉坠一样,托在手掌中,鲜莹明洁,便有了奇想,觉得应该在石头上镌刻几个字,带到人间文明昌盛的地方,投身成长于有教养的官宦家庭,经历花柳繁华,温柔富贵。 石头要到人世,和我们一样,去经历生死爱恨了。《红楼梦》原名就叫做《石头记》,直译起来应该是“石头的故事”。“石头的故事”是从一僧一道开始,一僧一道是叙述故事的人,是冷眼旁观的读者;一僧一道是痴迷与领悟的点醒者,在《红楼梦》全书中,他们常常出现。他们有时候是癞头和尚,有时候是跛脚道人,有时候是渺渺真人,有时候是茫茫大士。他们“癞头”或“跛足”,在身体上有残疾,但似乎正是肉体“残缺”才看得到生命的真相。他们总是四处流浪,行踪飘忽。 他们总是在人生的热闹繁华处忽然出现,唱一些大家听了之后似懂非懂的歌,装疯卖傻,衣衫褴褛。听完他们唱的歌,

领悟的人自然领悟了,痴迷的人却依旧痴迷。下面这一首是他们唱的《好了歌》,就是领悟与否耐人寻味的测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这是跛脚道人唱的《好了歌》。

跛脚道人唱《好了歌》给一个叫“甄士隐”的有钱人听,“甄士隐”是谐音,是把“真事隐去”。《红楼梦》的作者是在写自传,但改换了人名,把“真事隐去”。“甄士隐”有一个襁褓中的女儿英莲,元宵节被匪徒拐骗走了,失去了心爱的女儿,痛如刀割;不多久,又家中大火,所有财产,毁于一旦。甄士隐在这个人生突发变故的境遇时刻,便听到了跛足道人的《好了歌》。

一僧一道像乞丐,又像先知。像疯子,又像预言者。《红楼梦》里,一僧一道在繁华世界匆匆来去冷眼旁观众生的贪、嗔、痴、爱。

《红楼梦》里关于“石头”与“绛珠草”的故事也是由一僧一道口中叙述的。

绛珠草──还眼泪的故事。

“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和尚便向甄士隐说了一个荒唐的

故事。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瑕宫中,名他为赤瑕宫神瑛侍者。 石头修炼成有灵性的生命了,赤瑕宫还纪念着女娲补天西方天空上赤红艳丽的霞彩。“神瑛”的“瑛”是一种宝石,顽石经历岁月修炼,已经琢磨成“宝玉”了。

他却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

用甘露水浇灌一株草,用爱与耐心灌溉一株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绛珠草”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之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 这一段看来“荒唐”的神话,却正是《红楼梦》贾宝玉与林黛玉情爱的主线。

东方哲学相信“因果”,相信“轮回”,相信万事万物间不可思议的牵连与纠缠。

林黛玉的前生是一株绛珠草,神瑛侍者喜爱它,不断用水浇灌,绛珠草久延岁月,活了下来,像《白蛇传》里的白蛇也修行成了女身。但受他人灌溉的恩惠,未曾回报,身体内便

郁结着一股缠绵。神瑛侍者此后下凡,即是贾宝玉,绛珠草投胎,做了林黛玉。黛玉终日无故哭泣,便是要把一生的眼泪还掉。

“还泪”的故事,贯穿《红楼梦》的前因后果。 人世间的“爱”或者“恨”,都可能是一种“偿还”。 “欠债的,债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红楼梦》从大荒山下的一块顽石说起,不过是要讲一种“领悟”吧!人生有许多解不开的谜,一个人为什么会遇到另一个人,一个人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一个人为什么会恨另一个人。许许多多的纠缠,许许多多的相聚与离别,许许多多的想念与遗忘,许许多多的眷恋与舍弃,《红楼梦》用“还”这一个字来解释,使纠缠中有了可以慢慢解开的可能。 4假作真时真亦假云门舞集的《红楼梦》中也有一僧一道,在不同的段落出现,有时候是在宝玉出家的时候,有时候是在黛玉死亡的时候。一僧一道,我总觉得他们一直存在着,他们冷眼旁观,看着《红楼梦》里的人爱也爱得要死要活,恨也恨得要死要活,看到《红楼梦》里的人贪婪地眷恋权力与财富,也看到《红楼梦》里的人,又哭又笑,却又啼笑皆非。

然而一僧一道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一直在现场,但现场的人却看不到他们,或者偶然灵光一闪,好像看见了,却终究又被繁华红尘种种现象淹没,始终看不真切。

一僧一道是《红楼梦》诸多“假象”中看到“真相”的人物吗?他们好像从洪荒一直活到现在,看过繁华到幻灭,看过生死,看过爱恨,所以一再重来,成为预言者,点化者,开示者,希望众生可以经由他们的点化,有所领悟,但众生自有他们舍不得的眷恋痴迷,终究不能领悟。一僧一道总是指着人世间的一切现象说:这些,都是假的! 但什么是真的呢?

一部《红楼梦》可能在玩“真”与“假”两个字。甄士隐姓“甄”,是“真事隐”。“真事”既然“隐”去,作者使用“假”话说故事了。 《红楼梦》是“贾家”的故事,也就是“假”的故事,作者似乎一开始就警告我们,我说的是假的故事,不要认真。但是,故事说得太好,不认真也很难,作者也嘲笑我们: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们活着,不是把一切假的当成真的来生活吗?

所以,一僧一道如何开示,也没有用,我们是众生,我们执著痴迷,即使知道一切都是空幻,还是爱看假象的繁华。 《红楼梦》中主要的人物许多都姓“贾”。作者从“假”开始演绎了。贾家第一代创业,因为对皇室有功,长兄封了宁国公,弟弟封了荣国公。宁国公死后,官位世袭上传给长子贾代化,贾代化之后,又传给“文”字辈的儿子贾敬。贾敬因为喜好修道炼丹,不愿做官,便把世袭的官位又传给“玉”字辈的儿子贾珍。荣国公这边,由长子贾赦(文字辈)继续世袭官位,

次子贾政也由皇帝钦赐了官职位,贾政第一个儿子贾珠不到二十岁就死了。第二个儿子,一生下来口中就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因此命名为“宝玉”。这是一个“贾”(假)家的大致历史。

许多考证《红楼梦》的人,从史料中探索作者曹雪芹的家世,发现曹家与清朝初期统治者的关系非常密切。曹家最早一代曹振彦曾经在清朝开国时立过军功,曹振彦的儿子曹玺娶妻孙氏,孙氏正是后来康熙皇帝的保姆。曹玺的儿子曹寅等于是从小和康熙一起长大的友伴,这么亲近的关系,曹家自然受到信任。因此,康熙一即帝位,第二年就先派任曹玺做江宁织造,负责整个江南的纺织产业,等于今天国有企业的董事长,不但是个肥缺,也同时是统治者派在南方监视大小官吏的一个眼线。

曹玺做了23 年的江宁织造,曹家等于在南京扬州一代生了根。等曹玺病故,康熙就命令曹玺的儿子曹寅担任苏州织造、江宁织造,并且兼两淮巡盐御使,掌控富有的江南最大的纺织与盐业。他担任了四次康熙皇帝南巡的接驾大典的主事,曹寅不但使曹家的权力与财富达到巅峰,也受康熙委任,在扬州纂刻《全唐诗》、《佩文韵府》等书籍。他自己喜好书画,也编写过戏剧,不是一般热衷权力与财富的庸俗官僚,在文化及美学品位上都是清初一代精英,也造就了后代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深厚学养基础。康熙五十一年,曹寅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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