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之美及其背后的写作追问——《葡萄月令》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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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之美及其背后的写作追问

——《葡萄月令》解读

郭培旺 3450字

2014.12.3

《葡萄月令》可以不视为一篇完整的文章,而是众多率性随笔的杂集。这是非常规写作,在具体的篇章布局上,或许很难给学生以实际性的指引。

那么,这篇文章出现在选修教材《中国现代诗歌散文欣赏》的最后一个单元,作为压轴之作,其意义到底何在呢?高二已至,初高中所有的必修文章都已学完,诗文剧本,文言白话。

到底什么样的语言才是好语言,什么样的文章才是好文章,什么样的写作才是好写作呢?我们走过中学时代长长的文学鉴赏之路,现在且以《葡萄月令》为例,去思考这几个“终极问题”吧。

本单元的主题是“散文的疏与密”,编者称《葡萄月令》是“将散文之‘疏’推向极致的佳作”。但是,我认为,单纯用“疏密”二字,是远远无法将本文的魅力解读到位、理解透彻的。无论是段落还是语句,疏朗与密实只是外形,需要分析疏密背后的文字美感到底在哪里,作者这样的文字风格传达了何种情愫,他为何会有此种文风;还需要教导学生敬畏语言、珍爱汉字。

与类似作品如《竺可桢日记》、法布尔《昆虫记》、苇岸《大地上的事情》、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等相比较,我们会发现汪曾祺的与众不同。

欣赏《葡萄月令》,要有读诗的耐心,须深入内里,细细咀嚼。可以逐月解读,师生共读,自由发挥。

一、本文的语言美在哪里

汪曾祺的确在语言上很有造诣,他一手独创,打造出了一种卓然独立的汉文字风格,本文是一次集中展现。

1、留白。

作者的语句点到为止,从不说得太满,给读者留下充裕的想象空间。以“一月”为例。作者在描天写地,全是短句,全是句号。寂静的冬天,白雪在下,果园无声,没有鸟雀的声音、靴子的声音、孩童的声音。灶火里的烤红薯散出香味,墙上的红对联卷起微边、炕头上响着死心塌地的呼噜声。这是寂静的冬天。作者最简约的文字,却能够带给读者最到位的想象和感受。

2、疏密结合,张弛有度。

句子长度自是极为跌宕,短则2字,长者近40字。段落亦是如此,短的2行,长者16行。一月是冬,沉睡之中,寥寥数语。二月春至,葡萄出窖,刚刚醒来,伸伸懒腰,句子开始迫不及待地加速、变长、有声有色有生气。绿树、黑土、黑藤、白叶、红边,湿湿润润,急急忙忙,茵陈蒿,葡萄藤。三四五月,上架、浇水、疯长,句子更长,逗号更多,段落更紧凑,信息量大,一派繁忙景象。六七月,几乎是重复动作,故轻轻带过。八月采摘收获,浓墨重彩。九月以后都是收尾工作,又是简单处理,但多了绵绵深情,因为这一季的葡萄种植每一天都是亲身经历。

如此处理,极为随性,如同带领读者穿过一片果园,优哉游哉。

3、用词俭省,且词语多样化,句法灵活。

“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八月)这个句子的美在于口语清声词和双声连绵词的浑然使用,天衣无缝,令人击掌称赞。

“追一次肥。追硫铵”,这和“追一次硫铵肥”的表达效果截然不同。它和上一句话“大大地浇一次水”,句法上是一致的、一脉相承的,“水”、“肥”单字对应,格外突出。“追硫铵”三字是补充,是细化。句子读起来有铿锵感、不容置疑感。若合成一句话,声韵上、节奏上的特性则丧失殆尽。

4、有烟火气,有一种温暖感、平和感。

“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这个比方和“婴儿嘬奶”有异曲同工之妙,贴切,满含人情美。

“葡萄藤舒舒服服,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简直是羡慕藤条生活的口吻,也是对自己搭架子杰作的沾沾自喜。我们看到了一个拍拍手上土、脸上微微笑的老果农。“凉凉快快”这个叠词在实际生活中是基本不用的,但是作者在这里自顾自地用了,而且让我们觉得特别合适。

事实上,翻看汪曾祺的文集,你会发现他在众多的文章里,表达了对人间草木、四方饮食这些事物的兴味盎然。

汪曾祺几乎想要抛掉所有的定语,更遑论“多重定语”的叠加如蛇。众多的“的”像一个又一个绳结,疙疙瘩瘩,它们串联起的是一个又一个形容词、限定词,但是很多时候我们无法丈量这些词的长宽高和肥硬瘦,无法去嗅闻、触摸、品咂它的每一个边角和细胞。所以问题在于,通常我们的长长的句子,并不能使意思更明白,相反更混沌。

小学生写作文,多数大人主张孩子多加一点修饰语,句子长一点,似乎那样才有水平,才上档次。但是,《葡萄月令》打破了这个“潜规则”。汪曾祺用他的写作实践,趟出了一条令人匪夷所思的路子,极爱其美但说不出美在哪里,爱不释手又觉得无从学习。

二、他为什么写出了这种文字

汪曾祺被称为中国“最后的士大夫”,这恐怕与其雍容平和的生活态度分不开。他的写作姿态就是基于这种从不矫揉造作的生活态度之上,令人尊敬。

1、他关注并喜爱着最微小的生活细节。

“搭横梁,用粗铁丝摽紧。然后搭小棍,用细铁丝缚住。”千万不要笑话老人家“粗铁丝”、“细铁丝”太过分明,这在实际操作中就是如此;且看动词,“摽紧”要用力,说不定得拿钳子;“缚住”则简易,用手捏捏拧拧,成了。若未亲自做过,怕是难以写出。

这些都是真实的生活经验。“葡萄打条,也用不着什么技巧,是个人就能干,拿起树剪,劈劈啪啪,把新抽出来的一截都给它铰了就得了。一铰,一地的长着新叶的条。”就这两句话,把“打梢”的工作写得噼里啪啦、干净利落。

上架备料,槐柳杨桦如数家珍,大小棍子分门别类,各种数字清清楚楚。食心虫、疏虫果的叫法,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摘下葡萄装筐后,“要一个棒小伙子跳上去蹦两下”,这样的独特经验也只有果农才有。“新下的果子,不怕压,它很结实,压不坏。倒怕是装不紧,逛里逛当的。那,来回一晃悠,全得烂!”这种大白话似的语言,写出了最朴实的生活经验。

2、他有着难得的好奇心和孩子气。

“立柱有汤碗口粗的、饭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读者会心一笑,汪老先生的烟火气很浓郁啊,汤饭茶,碗碗碗,排排坐,信手拈来,粗细立马出现在脑海里,恍然大悟,不必多说,他们都是每个人身边的物件啊。这就像是老百姓说某人脑袋是“榆木疙瘩”,某人“三脚踹不出个屁”,都是信手拈来的家伙啊。此处若是列数字,则索然无味,令人生厌;若是选取别的比较物,不是远而隔,就是做作又矫情。

“浇了水,不大一会,它就从根直吸到梢,简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没有必要去区别这是拟人、比喻还是类比这些叫人头疼的术语啦,读者脸上绽开笑容,这老头子,说得不错。葡萄吸水、小孩嘬奶,就这样天衣无缝地联系到了一起。

还没完,“是一种什么力量使葡萄藤拼命地往上吸水呢?”这一问句,独立成段,一张若有所思、皱着眉头但又不准备找到答案的老脸出现了,多么有好奇心的人呢。

“汉朝是不会有追这次肥的,汉朝没有硫铵。”作者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将这句话呢?为了搞笑?当然有幽你一默的效果,还有一层用意,因为传说汉朝张骞通西域才将葡萄种带回中原。

葡萄的卷须长得快、又没用,所以“长出来就给它掐了,长出来就给它掐了” 。看似重复,实则极有味道。农民真的会这样说话,不事稼穑的读书人对这样的句子,或许会不以为然或详细分析。作为学生,能读出作者较真、在乎、充满童心的样子就行了;难怪他会突发奇想要把卷须“腌成咸菜”。

这种对人世间万事万物细致入微的好奇心,使得汪曾祺愿意用一双属于自己的眼睛去体察一切,所以有了“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这样的个性化想象,勇气十足、言之成理地超越了“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定式思维。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钻进葡萄架,去看“花期很短”、“淡黄微绿”的葡萄花,去看绿豆般大、纽扣般硬的葡萄粒。

3、他能感受人情温暖、热爱生活。

在八月,他这样写道:“可是你得快来!明天,对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们要喷波尔多液了。”葡萄的晶莹鲜艳很快就会消失。这里,作者的叙述人称眨眼之间有了变化,“你”、“我们”。开始兴高采烈地与读者对话,而且自视为果农、以果农自居。从这句话开始,短短几段,“我们”出现7次之多。作者已经完全不认为自己是个作家,在写一篇“文章”了。

“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总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吧。

“我们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葡萄又成了一个秃子。

“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爱往这里面钻。它倒是暖和了,咱们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这些简单的句子,活灵活现地写出了作者对葡萄园的关爱有加。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葡萄月令》这样纯粹而韵味无穷的佳作。这样的写作就是最纯粹、最幸福也是最本质的写作;这样的文字来自肺腑,敝帚自珍,信手拈来,却正是上乘佳作。

若是给“令”组词,我想到了时令、节令、小令、如梦令等等。或许正是顺应生活的时令,顺应悲欣交集的起伏人生,汪曾祺才写出了如“小令”般精妙绝伦的语言和文章。我们很难从字里行间读出汪曾祺的苦难,殊不知,写作此文的1957年前后,他正作为右派,在河北接受劳动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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