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一腔“孤愤”写《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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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一腔“孤愤”写《聊斋》

康熙十八年(1679),《聊斋志异》已经大体完成,蒲松龄为作《聊斋志异·自序》,笔端流情地描述了自己创作《聊斋志异》的过程,也抒发了内心的“孤愤”,是解读《聊斋志异》最好的参考,文章写得很美,情辞凄婉,感人肺腑,值得一读全文: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魍魉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篇。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展如之人,得勿向我胡卢耶?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放纵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废者。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固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蒲松龄一辈子生活在僻野乡村,生活在农民中间,目睹了天灾人祸带给农村平民的苦难,亲历了普通百姓的艰难生活,体验了劳苦民众喜怒哀乐的思想感情,同时,也十分熟悉农民的生活方式和农村的风俗人情,因而受到民间文学与乡土农民文化的熏陶,其艺术趣味的形成受到深刻影响,也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吸纳了民间文学和乡土文化的宝贵营养。但他毕竟是一个文人,饱读诗书,熟谙经史,笔墨为生,而且得到过地位显赫的诗坛领袖王士祯的常识,并文字交往二十余年,与地方名流和官场中人也有接触,并以文章才华受到欢迎,赢得尊敬。所以,蒲松龄思想的文化构成是丰富而复杂的,他在正统文化与民间文化之间,在传统知识和现代生活之间,在高雅文学与土俗文学之间,在魏晋笔记与唐人传奇之间,入之出之,呼吸吐纳,形成了自己既继承又新创的文学思想,找到了在文言小说史上自己独特的存在。

“孤愤”是理解《聊斋志异》思想感情与艺术追求的钥匙。蒲松龄自己说过,他的《聊斋志异》是“孤愤之书”。蒲松龄一生怀才不遇,科场不断失败,曾为生存做人幕宾,代人歌哭,后来更应聘坐馆,即做家庭教师,时间竟长达四十余年,其间仍不间断赴考,却每一次都无情地以失败告终,直至七十一岁,以古稀之年再应乡试,才得一个可怜的岁贡的功名,而此时蒲松龄已经精疲力竭,生命的光辉已经黯淡,受尽煎熬的老妻随即先他而去,不数年蒲松龄也撒手人寰。

蒲松龄是个伟大的作家,但他首先是一个生活在科举制度牢笼中的普通的读书人,他虽曾《示诸儿》云:“人生各有营,皆必皆贵官?但能事农桑,亦可谋豆箪。”告诫儿辈不必以仕途功名为唯一追求,但他对科举功名其实始终难以舍弃,起初信心百倍地博求,后来不由自主地追逐,最后变成无可奈何地惯性跟随。他的人生自信,五十年间无数次地遭受打击;他的生活,四十年居人檐下。他的房屋,“居惟农场老屋三间,旷无四壁,小树丛丛,蓬蒿满之。??假伯兄一白板扉,大如掌,聊分内外。出逢入者,则避扉后,俟入之乃出。”(《元配刘儒人行实》)“抱苦业,对寒灯,望北阙,志南溟”,(《责白髭文》)徒见白发滚滚来添,而终无所成。这样冷酷的人生命运中,其精神经历了怎样的磨折,其内心郁积了多少辛酸委屈与悲愤!地老天荒,青衫白头,造物何以如此忌才弄人,让人不能不责之于命运之神。请读蒲松龄的断肠诗文:

天孙老矣,颠倒了、天下几多豪杰士!蕊宫放榜,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病鲤暴腮,飞鸿铩羽,同吊寒江水。见时相对,将从何处说起? 每每顾影自悲,可怜肮脏骨,消磨如此。糊眼冬烘鬼梦时,憎命文章难恃。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未能免俗,亦云聊复尔尔。(《大江东去〃寄王如水》)

嗒然垂学归去,何以见江东父老乎?向前身何孽,人已彻骨,天尚含糊!(《调寄大圣乐》)

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输玉不能自达于圣明,真令人愤气填胸,欲望望然哭向南山而去!(《与韩刺史樾依书》)

落拓功名五十秋,不成一事已白头。 腐儒也得宾朋贺,归对妻孥梦也羞。

去世前两年,蒲松龄自题画像,对自己的一生作了沉痛的总结与反思,言曰:“此两万五千余日所成何事!而忽已白头,奕世对孙子,亦恐之羞。”“两万五千余日”就是70年左右,其实此时他已74岁了。他在垂暮之年,一天一天地计算自己活过的岁月,来估价自己生命的价值,倘若没有文学创作,没有《聊斋志异》,蒲松龄这样终生应试而几乎无成的人,岂非枉来人间!

《聊斋志异》就是这样的人生、这样的心态中写出的文字,怎能不满纸“孤愤”,怎能不“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

乾隆三十年,余集为《聊斋志异》作序,描述了他夜读《聊斋志异》时几近恐怖的感受:“严陵环郡皆崇山,郡斋又多古林奇石。时当秋飙怒号,景物睄雿,狐鼠昼跳,枭獍夜嗥,把卷坐斗室外,青灯睒睒,已不待展读,而阴森之气,偪人毛发。”他为之发一大问:“呜呼!同在光天化日之中,而胡乃沉冥抑塞,托志幽遐,至于此极!”而当他把作品与作家的寂寥人生联系起来,他就突然领悟了这“阴森之气”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余盖卒读之而悄

然有以悲先生之志矣。”先生“平生奇气,无以宣渫,悉寄之以书。故所载多涉諔诡荒忽不经之事,至于惊世骇俗,而卒不顾。嗟夫!世固有服声被色,俨然人类;叩其所藏,有鬼蜮之不足此,而豺虎之难与方者。下堂见虿,出门触蠭,纷纷沓沓,莫可穷诘。惜无禹鼎铸其情状,镯镂决其阴霾,不得已而涉想于杳冥荒怪之域,以为异类有情,或者尚堪晤对;鬼谋虽远,庶其警彼贪淫。呜呼!先生之志荒,而先生之心苦矣!”余集读懂了《聊斋》,堪称柳泉先生解人和知音,原因就在于他不是仅仅把《聊斋》读成一些让人毛骨耸然的鬼故事,而是读出了作者寄托其中的“孤愤”,所以他把蒲松龄与屈原的“彷徨山泽,经历陵庙,呵壁向天”相提并论,认为“神灵怪物,琦玮僪佹,以泄愤懑,抒写愁思”,是这两位时代相距两千年(屈原约生于公元前340年)、地域相隔数千里(一秭归,一山东)的文学大师共同的创作思想与美学特征。人间冷酷而狐怪可亲,现实荒诞而鬼域有情,托鬼狐以泄“孤愤”,“知我者,其在青林塞黑塞间”,这就是蒲松龄在贫苦枯淡孤寂极端失意的生存境遇中,孜孜不倦地写鬼故事的创作动力,那几十年间陆续完成的将近500篇作品,也许早已成为他体认自身价值并从中寻找慰藉民温暖的精神花园。忍不住想起在《红楼梦》章节中已经引用过的英国诗人济慈的话:“英国产生了世界上最好的作家,一个主要原因是英国社会在他们生世时虐待了他们。”1蒲松龄不又是“虐待”产生伟大作家的一个确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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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慈:《书信集》,转引自钱钟书《七缀集·诗可以怨》注[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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