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城堡》中的权力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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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城堡》中的权力形态
卡夫卡《城堡》中的权力形态
谢莹莹
卡夫卡于1922年1月开始写作《城堡》,同年9月却不得不中止,于是《城堡》和他的其他长篇小说一样,也成了一部未完成的小说。它是卡夫卡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最长的一部小说。布罗德于1926年整理出版了《城堡》。为了让小说显得比较完整,布罗德将小说后面几删除掉。1981年出版校勘本,许多未完成的章节收入书中,被改动的词语也恢复手稿原样。
当初出版小说时,布罗德就为《城堡》定了调子,认为城堡象征神的恩典,K追求的是绝对的拯救。此后的20年里,几乎没有人敢于突破布罗德神谕论的观点,大家都以神学观为出发点研究《城堡》,不过出现了不同的解释,例如城堡象征神,但是K的行径旨在反对既有秩序,想证明神并不存在;城堡如果代表神,那么他是躲藏起来的神,人是见不到他的;K处于基督教义的信与不信之间,代表无神可以依赖的人类的悲哀;K的处境是犹太教和犹太人处境,一切的努力在于获得非犹太世界的承认等等。后来有了心理学观点的批评,认为城堡是K自我意识的外在折射,是K内在真实的外在反映,K努力与下意识接触,以克服自我精神上的痛苦(我国作家残雪关于卡夫卡的解读在基本观点上与此不谋而合)。存在主义观的批评则认为城堡是茺诞世界的一种形式,K作为现代人被任意摆布而不能自主,他挣扎着,意欲追求自我和存在的自由,他徒劳的努力代表人类的生存状态。社会学观点的批评认为城堡中严重的官僚主义是奥匈帝国崩溃前社会的写照,人受官僚体制的钳制,无自由可言。结合作者生平的批评则认为K来城堡是为了找个安身立命的处所,但是没能够如愿。持政治观点的批评认为《城堡》是对后来法西斯统治的预言,表现了现代集权统治的症状,K是反叛者,他追求一种基于人道主义的社会集体。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批评认为,K的恐惧来自于个人与物化了的外在世界之间的矛盾,小说将个人的困境普遍化为人类的困境,没有积极意义。另一种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批评则持相反意见,认为《城堡》描写了历史的真实,这种描写对于社会主义社会也有现实意义,对当代人有启发意义。
随着后结构主义的兴起,近10多年来对《城堡》的研究比较集中于联系K的追求与卡夫卡的写作之间的关系,集中于书写、文字、意义、阐释等问题。评
卡夫卡《城堡》中的权力形态
者认为,城堡或许有意义,但那是无法理解的意义,K受一种不可控制的力量的驱使,抛弃一切感情和现实生活,只为进入城堡,在此意义上,K可以说是卡夫卡心目中的写作者的元初形象;另一方面,K想方设法要进入城堡,是为了寻找意义,在此意义上,城堡是文本,K是读者的写照。种种解读,各有重点,各有所长,各有理论根据,有的能够相互补充,自然也有一些观点带着猜测的成分。1
《城堡》是一部充满魅力的小说。本文重点在于探讨城堡到底象征什么、K到底追求什么这一类困扰人的问题,而在于细细审视《城堡》文本所展示的世界,审视其中描写的社会现象以及人与人、人与事之间的种种关系。主要审视城堡权力场中三组力量关系及其表现形式:城堡的无上权力;村庄百姓的奴仆心态;外来者K的孤独斗争。
一、权力的本质
“K到达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村子埋在深深的积雪里,城堡山笼罩在雾气和夜色中,不见踪影,一点可以显示城堡存在的灯光也没有。K久久站在由大路在由大路通往村子的木桥上,仰望着虚无缥缈的空间”。2这是《城堡》开宗明义第一段。这一段文字把《城堡》中的人群布局和权力结构清楚地呈现出来,从地理位置看,城堡在山上,它虚无飘渺,不可捉摸,带有神秘色彩;村庄在山下,它被积雪覆盖,在冰雪中静静忍受。从社会地位看,城堡里的人是管理者、统治者;村庄里的人是被管理者、被统治者,城堡有权势,村庄无地位。K作为外来者,突然冒出,在这儿形成第三种力量,干扰了村庄和城堡原有的稳定秩序。城堡和村庄各为不同的集体,相对于K则二者合成一个封闭而巩固的结构体,K是被叙述者抛入这个世界的孤独的人。从K进入村庄到他疲惫地近乎死亡地昏睡着,直至小说中断,前后一共有6天时间。这几天里,叙述者通过K的遭遇、经历和见闻为读者呈现出一个让人觉得既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方方1这些观点总结自以下专著:PeterF.Neumeyer,ed.,Twentieth Century Interpretations of The Castle,London:Prentice-Hall International,1969.Peter Beckon,Franz Kafka:Einekritische Einfahrungindie Frosting,Frank- Annam Main,1974.p.273—287.Hartmut Binder,ed,Kafim Handbuch.Bd.2.Stuttgart,1979.Stephen
D.Dowden,Kafi's castle and the Critical lmagination,Co—lumbia:Cal91den House,1995.Christan Scharf,Franz Kqfka.Poetischer Texte und Heilige Schrifi.G6ttingen: Vandenhoeck und Rupert,2000,p.179—188.Hart- mut Bruns,Letzter Overmuch zu lichen.Oldenburg:Igel Verlag,2003.
2本文引用的《城堡》文本为Franz Kafka,Gesammelte Werke in zwt~ffBanden.Bd.4 DasSchloB.Frankfurtaln Main:Fischer Verlag,1994.文章中给出的页码皆指此版本的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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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面都在展现权力的形态和绝对权力的效应。
对于K,城堡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K无论如何走不到城堡,他仅仅感觉到城堡的力量,对城堡有某些想象。城堡权力由官员们体现,官员的代表人物是克拉姆。综合小说中关于克拉姆的种种描写和说法,这是一位集神权、君权、父权于一身的人物。从外表上看,他没有一定的形象,人们从来见不到他的真面目。奥尔加告诉K:“我从未见过克拉姆 不过他的模样村子里大家是熟悉的,有几个人见过他。大家都听说过他,从亲眼目睹、传闻以及种种别有用心的添油加醋揉合在一起就成了克拉姆的基本形象。这个形象大体上符合,但那只是基本符合,那是会变化的。”人们想象中的克拉姆的形象变化得十分厉害。“据说他到村里来时是一副模样,离开村子时又是一副模样,喝啤酒前不同,喝啤酒后又不同,-醒时不同,睡时不同,独自一人时不同,和大家在一起时又不同,那么在城堡里是完全另外一副模样是可以理解的。”(215—216)根据奥尔加的说法,克拉姆的不确定的形象完全是由那些见到他的人的情绪激动程度和希望大小来决定的。村民奉他为神明,神是见不着的,人也不敢胆大妄为得想见神。 K想见克拉姆,这样的想法在村里被认为异想天开、大逆不道。桥头客栈的老板娘知道K的想法后吓得直哆嗦,竭力劝说他放弃这样的想法。村人对克拉姆的恐惧和崇敬,赋予他神的尊严,被他叫到名字是莫大的荣耀。
见不着摸不到而无所不在的权力统治着村庄。这权力既是抽象又是具象的。就像克拉姆这个人既抽象又具象一样。他的名字是个抽象的权力符号,只要一提起,就能够慑住村里每一个人。弗丽达“以克拉姆之名”(53)挥鞭将仆役们赶去马圈;莫穆斯“以克拉姆之名”(138)让K配合询问,回答问题,这与“以耶稣基督之名”或“以父之名”的表达方式可以相提并论。克拉姆的权力的实质无处不在,当K抢走他的情人弗丽达时,他不声不响,任他们两人在酒店吧台下面滚在满是啤酒潴和垃圾的地上做爱,他们的忘情使他们最后才注意到,原来城堡派来的两个助手就坐在柜台上观察着他们(这是个十分惊人的情节,完全体现了卡夫卡风格)。弗丽达甚至于认为,他和K在酒店柜台下的欢情也是克拉姆的安排。克拉姆的实质上的权力统治着村庄生活的方方面面。“谁也休想在克拉姆面前瞒过什么”,(164)这句话指出卡拉姆权力的另一个特征,他像神一样无所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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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发自城堡,权力来自克拉姆,然而权力又是匿名的、非个人化的。阿玛利亚因为撕掉城堡官员索提尼的召唤信而受到了惩罚。城堡没有颁发任何处罚的命令,可是阿玛利亚全家却从此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地。当阿玛利亚的父亲为女儿恢复名誉而奔波时,他求告无门,没有任何部门或任何官员管这件事,因为没有罪名,没有人告状,没有立案。父亲失去了消防队员的资格,作为全村最好的鞋匠没有人再送生意来,全家被扫地出门。更有甚者,全家成为村人鄙视的对象,全村人像避开瘟疫般避开他们,奥尔加告诉K,要改变人们对她一家的鄙视难上加难,因为“一切都源于城堡。”(245)而城堡没有具体的人负责此事。匿名的权力产生了实质上的效应。
综上所说,这里的权力无所不在,权力的代表无所不知,匿名的权力自行运作,它维持着自身,通过宗教式的仪式发生作用。权力不容置疑,代表权力的官员永远正确。这就是城堡权力的面貌。
权力得以贯彻实施,部分得力于规训手段。教师是规训机制的代表,村里不需要土地测量员,K暂时被派去当校役,教师勉强接受了K。不过,教师有许多要求,强制K回答他的话,对K的衣着提出批评,对K的行为和工作做了许多规定,他还命令K放弃某些幻想。他说:“我们这里有严格的规章制度”,(113)规章制度是维持体制和秩序的必备条件,只有服从规定的人才能够被纳入体制之内,否则就被排斥在外,这不需要福柯的理论也是自明的道理,对于教师而言,凡是不符合现有秩序标准的一切言行都必须纠正。教师作为规训力量,K小时候便有所体验。当他第一次爬上那道很不容易上去的墓园高墙,把小旗子插在上面庆祝自己的胜利时,老师刚好经过,狠狠瞪了他一眼,把他从墙头赶了下来。(40)这是《城堡》中惟一一次被完整描述的K过去的经历,可见这次经历的重要。 K抛家弃子到此地,并且决心留下,说明他决心和从前的生活完全切断,可是这次童年的经历,却在他走在村庄雪地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一规训的目光已经在K身上打上深深的烙印,对他日后的行为产生一定的影响,使他与权力以及权力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从中看出目光在权力运作中是多么重要的规训手段。
在《城堡》中,监视是权力运作的主要方式。 K作为外来者,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克拉姆一共有两封信给K,第一封信里有一句话“虽然如此,我也不会让您走出我的视线”,(33)第二封信最后一句话是“我随时注视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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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两封信都突出眼睛的作用,都明明白白告诉K,他的一切活动全在克拉姆的目光监视下。不但监视,一切还都得有记录。K和村长的谈话,在K离开后由教师作了记录备案。不完备之处,克拉姆的村秘书莫穆斯还专门要求K到贵宾饭店应讯,提供情况。监视同样适用于村庄和城堡里的人们,“在城堡里,人们总是处于被监视中。至少人们相信情况是这样的。”(214)是否真被监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相信自己是被监视着的。外在力量的控制转化为内在力量的控制后,效果更加有保证,借用福柯的话,就是臆想的话语警察控制着人们。不管城堡有没有措施,仅仅想象城堡会有某些措施,就足以让人们做他们认为符合城堡意愿的事。
黑格尔认为:“伟大人物身上具有一种特质,会使别人乐于称他为主人。他们违背自己的意愿服从他,违背自己的意愿将他的意愿作为自己的意愿。 他是他们的神”,3卡夫卡对权力的观察与此既相同又不尽相同。《城堡》中的克拉姆是村民的神,但他以及其他官员都没有所谓的领袖气质和领导能力,不但缺乏个人魅力,还有许多弱点和不良品质。他们敏感、脆弱而且专横,大多数官员神情冷漠,他们喜欢在夜里办公,在酒柜台旁办公,不让村人接近他们。可是村民对他们的顺服,特别是对克拉姆的崇拜和爱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应该说,克拉姆的权力一方面得力于体制化了的规训力量,一方面来自于村人对他们的权力的顺服。
二、权力的效应
城堡无处不在的统治权力造成村民社会的一些特性。
首先,它是个封闭而多禁忌的社会。在这封闭社会里,人人谨小慎微,生活在恐惧中。小说一开始我们就见到村民对陌生者的态度。他们排斥外来者,不愿意接待K,拉泽曼说“我们这里没有好客的风俗,我们不需要客人”;“我们小人物谨守法规,您不要见怪。”(22)可见与陌生人接触是禁忌之一,这是他们的共识,谁也不敢逾越禁忌界线。作者用“战战兢兢靠拢在一起窃窃私语”形容在客栈里喝酒的村民第一次看见自称是土地测量员的K时的态度(11);用“带着惶恐的棕色大眼睛始终盯着K看”(14)形容桥头客栈的老板。小说经常以惶恐的眼神、颤抖的声音、吃惊的表情来形容村民对K的反应。他们的排斥和恐惧3Hegel,Jenaer systementwuerfe III.S.235转引自ToxSten Hahn,Fluchtlinien des Politischen, K61n: Boehlau Ver-1aS,2003,p.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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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半来自法规,小说多次提到“为了法规”(22、113、141、142、143、223)巴拿巴斯在城堡当差,不敢对任何人说话,就是害怕无意中触犯了某一条法规(223)。不合理的法规和禁忌统治着村民社会,束缚他们的意识、行动和思想、感情。
其次,它又是个没有交流的社会。交流是社会生活必不可少的行为,可是在《城堡》里K与村人没有真正的交流,一切的谈话内容不是信息不确定就是各说各的,K从来得不到任何关于城堡的确切信息。文字的交流也不畅通,克拉姆给K的两封信都令人费解,完全没有交换信息的意思;电话交流更是行不通,电话里只传来莫名其妙的声音。村民之间也缺少交流。他们像是失语的人,臣服于某种权力,遵守着一定的规章制度,有一定的行为模式,生活在孤独之中,彼此互不联系。他们的沉默代表无助、代表顺从。
同时,这也是个冷漠麻木而压抑的社会。村民的模样麻木冷漠,麻木似乎是必要的特性。弗丽达在认识K之前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她对K说:“不单对你无动于衷,几乎对所有事情都无动于衷。 比如说,客人在酒吧间调戏我,那对我又算什么?”(69)从这样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受压迫者,不但对他人的痛苦漠不关心,就是对自己的痛苦也持一种漠然的的态度。弗丽达借助于忘却来排除痛苦。她将眼前的痛苦当作是发生在许多年前的事,当作是别人的痛苦。在认识K之前,弗丽达精神恍惚,过的是一种失去知觉和认识能力的生活。4而弗丽达在村里算是一个特别自负的人,她尚且如此,其他人的心态可想而知。
生活在村里,丝毫没有私人空间。K在村里的生活处于全面监视下,无论他和弗丽达往在桥头客栈或住在教室里,两个助手日日夜夜在身旁看着,当然谈不上有任何隐私。K觉得很讨厌,但是弗丽达却觉得毫无关系。这显示村里的人已经习惯于过没有私人空间的生活。村长就在床上办公,文件堆在家中的柜子里,什么都找不着。K觉得从未见过“像这里这样把公务和生活搅在一起的情况”。
(74)
村庄还是一个主仆关系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在这里,所有人都适应和顺从一种权威,人与人的关系是一种主仆关系。村民不但谨守不合理的规定,而且当有4阿伦特说:“没有思想的生命完全可以存在,只是它不发展出自己的本质,这样的生命不但毫无意义,它根本就不是活生生的生命。不思考的人就像梦游者。”见:Hanna Arendt,VomLeben des Geistes,I,Minchin,1989,p.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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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胆敢触犯法规时,他们的反应比主子更加强烈,他们以鄙视和排斥犯规者的方式表现对法统的维护。也就是说,这个社会的“群体控制操纵着其成员”。5阿玛利亚一家被排斥在村民社会之外就是很突出的例子。被施以权力者自动成为权力的代理人,并且认为这是他们的义务。地位越低的人越想借着维护法规接近权力。村民的奴仆心态使他们只能靠揣摩权势者的意志办事。阿玛利亚的父亲为了向官府请求宽恕,必须先寻找罪行,为了揣摩自家的罪行,他得先去贿赂。(258—262)当局的惩罚未到,而恐惧被惩罚的心理已经使村民群体作出惩罚的行动,受害人不得不自动寻找罪责。
这也是个权力当局被神化的社会。村民视克拉姆为神,制造许多关于他的神话,对其他官员也一样。权力当局不仅控制了村民的生活和行为,连思想感情也控制住了。村民膜拜顺服,竭力以权力者的思路去思想、去行动。他们揣摩权力者的意愿,随时听从召唤,或者预先为权力者排除可能的障碍。他们满以为忠心和迎合就可以接近官方话语的边缘,就有了跟着说话的权力,就参与了权力,这也是奴态心理的一种表现。
同时,对权力的奴态心理也造成一个精神上长不大的社会。以官僚为代表的权威统治的社会与父权专制统治的家庭无异,村民像长不大的孩子。贵宾饭店老板娘以一种孩童般的恶狠狠的目光瞪着K。(344)桥头客栈老板显得幼稚无知,坐在客栈的庄稼人在K看来更是幼稚,K认为“看来童騃在这里真是得其所哉”。
(37)《城堡》描写的社会结构源于专制父权家庭结构,克拉姆既具备父权,也带着神性,他又是政治统治者,集父权君权和神权于一身。神权、君权与父权无异,这一点中外相通,从前,中国孩子上私塾要拜天地君亲师的牌位,表示一生受教受管于神权、君权、父权(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教师也代表父权),中文里的一些表述如“臣民”、“子民”、“父母官”、“青天大老爷”、“爱民如子”等等,都指向父权、君权、神权的相通。在这种意识形态中成长的人,从对权力的恐惧逐渐转为依附权力的保护,仰仗权势的恩赐,目光对着权势,自己永远无法成熟,政治上就表现为渴望有救世主式的领袖,从小到老一直处于未成年阶段,是精神上的侏儒。
值得注意的是,这还是一个性化的社会:在村庄和城堡关系中,性关系是重5Michel Foucauh,Die Wahrhaitunddiejuristische for-men,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3,p.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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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的一环,性是权力演示的重要场所。村庄的女性是城堡官员的欲望工具,女人们随时准备被选中,“如果当官的看上女人,女人就不能不爱他们。”(241)“克拉姆对女人发号施令,一会儿命令这个女人去,一会儿命令那个女人去。跟哪一个都长不了。他命令她们走,就像命令她们来一样快”,(240)而女人还巴不得能被克拉姆召唤一次。从阿玛利亚一家的遭遇看,女人如果不从,后果不堪设想。妇女可说是被权力吸引而爱官员,崇拜官员就是崇拜权力。主奴关系中,妇女的角色比男人更加可悲。妇女是权势的依附品,也是牺牲品,某些妇女则成为帮凶。《城堡》以相当大的篇幅描写妇女的遭遇和命运,桥头客栈老板娘的自述,奥尔加叙述自己和阿玛利亚的故事,弗丽达的故事,培枇与K的谈话,各占了一整章甚至几章的篇幅,妇女的故事在一篇小说中占如此大的比例,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是绝无仅有的。
弗丽达是克拉姆的情人,她在贵宾酒店掌管酒吧,小姑娘有“一种特别自负的眼神”,作为克拉姆的情人在村里有一定的地位,敢于拿起鞭子驱赶胡闹的城堡仆役。见到外来者K之后,她可能意识到真正的爱情将会出现。后来她又要和K结婚,她向往远方,想和K一起离开村庄到国外去,但她却逃不出克拉姆的权力圈,她对克拉姆的服从“与生俱来”。(55)她从内心感受到克拉姆的权力,她追求新生活的勇气抵挡不了她对权力的恐惧和依附感。加上K和弗丽达在一起并非为了爱情,而是想借助弗丽达的帮助接近克拉姆,接近城堡。失望之余,弗丽达又回到贵宾酒店,回到了原先的生活形态。
阿玛利亚是小说中唯一表现了怀疑精神的人,“官老爷的话不必太相信”,(246)这是她对她父亲说的话。她也是唯一不屈从于权力的人,她做了任何女人都不敢做的事,拒绝了官员的召唤,并且清清楚楚知道,做什么努力都无法挽回全村对她一家的排斥和鄙视,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村庄的情况。于是她整日沉默,尽全力照料几年之内就衰老不堪的父母,让年轻的生命在低矮昏暗的茅屋里孤独地消磨。她虽然拒绝了性的服从,但仍然还是权力的牺牲品。
奥尔加,阿玛利亚的姐姐,走了一条和阿玛利亚相反的道路。她牺牲自己的色相,和城堡仆役接近,以便得到机会,把弟弟巴拿巴斯介绍到城堡当差。她知道权力的厉害,绝对不敢违背权力者的意志,如果受到召唤她是一定会应召的。但是,她在性上的顺服和屈从也没有能够使家人免于灾难。这些妇女的命运和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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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突出反映出城堡和村庄的主仆关系。
三、K徒劳的斗争
“您真特别,土地测量员先生”(62)“您不是城堡的人,您不是村庄的人。您什么也不是。可惜您有还有点名堂,您是外乡人,一个多余而又到处碍手碍脚的人。”(63)“您对这儿的情况一无所知。”(70)这些是桥头客栈老板娘对K说的话,其实也代表了村人的意见,或许也是城堡官员的意见。这些话的背后隐藏着不满和不安,他们直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者可能扰乱既有的社会秩序,有一定的危险性。正是由于他的外来身份,K给城堡和村庄的封闭性同质社会带来了威胁。
更有甚者,K一来就开始了对抗和斗争。如果说K一来就掠夺了克拉姆的情人弗丽达,还不如说他的出现使弗丽达看到一种过别样生活的可能性。外来者对于一个封闭社会来说是个窗口,引起人们对外面世界的想象,弗丽达委身于K,正是想借助K离开村庄移居国外。 K也引起小汉斯对未来的憧憬,他长大后想成为像K一样的人,认为K现在虽然地位卑微,将来会超过所有的人。(184)小汉斯在K的身边,摸K的手杖,手杖是远行的象征物,表示小孩子通过K对远方广阔的世界有了某些模糊的憧憬。坐在客栈里无言地盯着K看的村民也想从他那儿听到点什么。这一切都显示出村民对一位外来者的寄望。外来者是他者,是窗口,也是镜子,人们能够从他者那里比较清楚地见到自己的状况。然而村庄积习太深,K的作风对他们说来又太激进,村庄社会遵守一定的准则,K无法跨越这个界限,就注定要孤独。
K在村庄里的作为可称叛逆,他居然和阿玛利亚一家交往,同阿玛利亚交谈,听奥尔加详细讲述家中变故的经过,并且认为这是天大的不公平,这意味着K破坏了村里的社会行为规则,意味着他不可能被接纳为社会内部的一员。他胆敢要求与克拉姆直接见面,要问问他对K和弗丽达的结婚采取什么态度,(107)这意味着要消除同克拉姆的距离,也意味着将可能撕掉克拉姆的神秘面纱,把克拉姆请下神坛。在与村长的谈话中,他说他不要城堡的恩赐,而是要讨回自己的权利(93)。他多次声称要捍卫自己的权利,并且批评城堡在处理土地测量员问题上的做法闻所未闻,是在滥用法律。(88)这是顺服惯了的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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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逆来顺受,而K要把事情看清楚,对什么事情都要追根究底,K对奥尔加说,“眼睛被蒙住的人,你鼓励他透过蒙眼布去看东西,再鼓励都没有用,只有把蒙眼布拿掉,他才看得见。”(226)这样的人有可能揭穿谎言,对于统治者而言,他自然就成了危险人物。K和村人完全不同的另一特点是他的自由意志。他多次强调他来这里是出于自由意志,并且决意不离开,顽固地坚持要见到克拉姆,要进入城堡,不达目的不罢休。
虽然K对权力的态度大大不同于村民,不过K也并非激进的反叛者,K批评村人与生俱来的对官府的敬畏,不过他又认为“如果官府好,那为什么不该敬畏呢?”(224)这说明K对权力的双重标准,他一方面反对,一方面敬畏。K到村庄是为了留下,他留下的目的不是见克拉姆,(196),而是越过克拉姆直接进入城堡。可见与克拉姆见面是手段,城堡是他的目标。小说中K从近处或远处看到过城堡几次。看着城堡时的种种遐想和联想,显示出K内心世界的活动、K的渴望和K的恐惧、矛盾,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城堡对K意味着什么。
第1章开始时,他看城堡的塔顶的雉堞“参差不齐,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仿佛是一只孩童的手胆战心惊和马马虎虎地在蔚蓝的天空里画出来的。”(17)城堡像是他自己幼稚的手画出的理想,画得并不整齐完满,显示他幼稚未成熟的一面,他离开原先的生活环境来到这里,因为他有“隐隐约约的渴望”(26),K的渴望就像K的心灵,正处于从幼稚到成熟的过程。在第一章结尾处,城堡在黄昏时刻的钟声在他听来是轻快的,“这钟声至少有一刹那使他的心颤动起来,仿佛在向他预示一一因为钟声也使人痛苦——他内心隐隐约约渴望的东西有即将实现的危险。”(26)但是,K为什么害怕自己的向往成为现实?他为什么如此矛盾?当一个人即将面临某种新的环境、新的关系、新的状态,而那种状态又只是朦朦胧胧地存在着,人并不确知那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时激动和害怕是难免的,“近乡情更怯”应是这种心理很好的描写,何况K即将面临的是全新生活的开始,而这是他以放弃家乡、家庭和工作为代价将要换来的,这就增加了“情怯”的程度。到了第8章《等待克拉姆》时,K在暮色中望着城堡,觉得静静伫立着的城堡,“逍遥自在,旁若无人,好像他独自一人,好像并没有人在观察他,可是他肯定知道有人在观察他,但是他依然镇定自若,纹丝不动。”(123)这时K把自己心目中的自由自在的人的形象投射给城堡,即使处于被观察、被监视的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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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下,还一样镇定而不局促。这是外在能够自主,内心享有安宁的人的形象,这是能够抗拒外来控制的人的形象,这应该就是K的追求。
但是,K终于没有能够达到目的。在经历了一切打击和失败之后,K在沉睡中错过了被城堡官员接见的机会。他的斗争是徒劳的斗争。
卡夫卡深谙权力的力量,他从各个方面感受权力,观察权力,从各个方面描写权力,他刻骨铭心经历的是专制父权(见卡夫卡《给父亲的信》),他想象源于父权的社会权力到了绝对程度时,社会将陷于何种状态。他的主人公渴望一种自由自主的生存,故而努力挑战这种绝对权力,但却力不从心。或许正是K做的斗争让人感受到些微改变现状的希望,这或许也是卡缪认为卡夫卡是个充满希望的作家的原因吧。
选自《外国文学评论》,2005年第2期。
卡夫卡《城堡》中的权力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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