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青城主

更新时间:2023-03-16 22:00:01 阅读量: 教育文库 文档下载

说明:文章内容仅供预览,部分内容可能不全。下载后的文档,内容与下面显示的完全一致。下载之前请确认下面内容是否您想要的,是否完整无缺。

《昭奚旧草·青城主》 奚山将归,扶苏将回,昭奚旧草遇温言。

青城主

这一年,青城殿下二十岁,按照纪元,是她喜欢上状元郎云琅的第二年。 长公主每日起塥,总有两桩事要办。

第一桩,对镜梳妆贴花黄,努力打扮成世间最美的姑娘,第二桩,走到太液池尽头的尚书阁,等待入阁的少年云琅。

等到他拒绝自己的爱意,青城便沿着雾气终年不散的河畔走回太液池的源头,这一天便结束了。

太液池河畔有许多许多垂柳,绿荫伴着日光,望过去,是天与地的恒长,瞧不清楚远方。 青城这一路走得十分无聊,便时常与宫女在青石板上比赛。划拳分胜负,小公主常常输,瞧着宫女一双白兔般的小脚,乖巧认真地往前跳着一格又一格。她慢慢就离自己很远了,隔着风,挥着帕子扬颈道:“殿下,这里能瞧见云郎。”

青城常常直呼云状元的名字云琅,到最后,却惹得身旁一众芳心,都跟着她喊了“云郎。”说不清,唤他的名字,到底是因为骄傲,还是卑微了。她觉得自己很骄傲,可是,那些了解她的女孩儿们,声声喊着“云郎”,却无意识地让她只能这样卑微。

倒也不知为何这样喜欢云琅,可是,这种感情,似乎如一朵花,栽到了再合适不过的土壤之上。她时常梦见她,时常假装不经意地邂逅他,也许是桥边,也许是花间,也许在宫宴,也许是朝堂。这宫中朝中总在发酵,哪一年哪一日她又不顾规矩振振有词地骂走了番邦求亲的王子,或者挽起袖子同求亲的世家子干了一架,脸上挂了彩。青城成忍冬是世间最不懂规矩的姑娘,少年云琅常常对这死皮赖睑的邂逅显得无奈,却只能对她微笑。她并不时常想起云琅,因为只要一想起他并不喜欢自己的事实,心里便难过得快要窒息死亡。

云琅字白石,是福州云氏嫡长孙。云氏已经许久没出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一族都视他为希望,可他却自幼喜道,目下无尘眼中除了君王百姓与朝堂民间,从未花费些微时间,思索过这些人情琐事,尤其是男女之事。

母后为人温柔敦厚,时常委婉提醒道:“忍冬,天上的星星月亮也很好看,你为何只想着看看,却从没有想过得到呢?”

那些,是太过遥远的东西,只能仰望着,欣喜着,却永远 无法得到。故而,如同云琅呢。

父亲理宗陛下拔出锋利的御剑,扔在脚下,怒气冲冲道:“我成家从未出过这样窝嚢的公主,也从未出过这样不识抬举的阁臣,要么杀了他,要么自刎!”

忍冬觉得脚边冰凉透骨,捂住了眼。她许久才露出一个缝,偷看父亲的睑色。父亲并没有生气,平静瞧着她。

杀了云琅,她便活不成啦,可是杀了自己,云琅定然还好端端活着,穿着渥丹色的朝服安静挺拔地站在那里,更可怕的是,也许第二日他便忘了自己。

“父亲,我需要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忍冬愁眉苦睑地拾起剑走了,当日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内侍有些为难地回禀:“陛下,太液池旁的两棵小树不知被谁给砍倒了,又不知怎地,埋成了小土丘,上书,上书……”

“上书什么?”理宗边批折子边问。 内侍捏着嗓子,余音绕梁道:“忍冬与云琅之墓。” 理宗顿笔,好大一滴墨。

她好有出息。提着剑,却只敢寘树泄愤,一杀杀两棵,死了埋一起,一个叫忍冬,一个唤云琅,公主泪提书,再做鬼夫妻。

陛下没脾气了,打定主意不管这姑娘了,那座墓成了太液池尽头翰林院和尚书阁的笑话,无聊时说起,没人觉得腻。

1

《昭奚旧草·青城主》 奚山将归,扶苏将回,昭奚旧草遇温言。

云琅脚下生风,入前三宫回禀政事时,偶尔也瞟见过那个小土包,却未放在心上。 忍冬猫在好似磕掉牙的断树后,瞧着那个挺拔的背影,长吁短叹起来。唉一声,掉一滴泪,叹一声,抹抹眼。

忍冬自从两年前,蔷薇丛中磕着头,失去过往记忆之后, 再也没哭过。她不知道人在什么时候会掉泪,可是瞧着“忍冬与云琅之墓”,横看竖看,真真绝望的没办法了。

二十岁的小公主觉得绝望是这样的,可是,人这一辈子,选择了什么样的路,就得受什么样的苦。她二十三岁时,按照纪元,喜欢云琅的第五年时,绝望又变了另外的模样。

这一年,二十一岁的云白石已从上书阁挪出,坐稳了九卿之首奉常的位置,离开了太液池尽头。月光再清疏,照亮了那一丛丛阁楼,可青城面朝着阁楼,在夜晚安静的太液池倒退奔跑时,却再也瞧不见日日坐在阁楼之中,一身湄丹色长袍的少年。他那样一丝不苟,在烛影摇曳中翻阅着一叠又一叠文书,却从未抬头瞧着远方柳树下的自己。忍冬觉得自己的脖子定然是历代公主中最长最挺的。她得这样这样抬着脖子,这样这样踮脚,才能瞧见云琅。有些公主高贵优美的螓首这样这样练就,想起来怪难为情。

可是,现在,再抬起头,那里空洞洞的,一片黑曈。 忍冬讨了陛下的旨意,开牙建府。

长公主府挨着奉常寺。隔着院墙,忍冬伸长耳朵,都能听见云琅的声音。她就整日坐在院墙旁边续花种花,困倦时,便躺在榻上,没什么仪态地发呆,阳光中有许多飞尘从眼前飘过,她总是在想,自己这样一动不动,也许有一天会被灰尘淹没,也许有一天,忽然就没这样喜欢云琅了。

那一天,一定是个顶顶美的美梦。 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了,偶尔带着狐假虎威的鹦鹉在内城晃荡,那些高高的顶戴都已开始视而不见。饶是她有三国之势,又如何呢?一个古古怪怪的老姑娘,阴暗些想,也许明儿就愁不住,疯了呢。

皇室也开始刻意回避青城二字。青城成了陛下娘娘会脸红的话题,寻常人轻易不敢提。忍冬喜欢搜集长得竒形怪状的小动物,偶尔碰到在奉常院门前,按节气晾晒祭祀用具的云琅,便把搜罗来的小猫小狗晃到云琅面前。

“云卿” “是,殿下。”

“你觉得我这只狼买得如何,听说是只雪狼的幼崽,到了冬日,满身的黄会变成雪色,威风凛凛,一口便可咬断猪的颈子。”

“殿下,臣觉此物通体发黄,毛发垂地,耳朵尖尖,鼻头圆圆,舌头垂在下颌,应是只狗,且是只长不大的狮犬。”

忍冬经常抱着小狗灰溜溜悻悻回府。云琅有时候挺讨厌的,讨厌在,他只说真话。 忍冬过了韶华,可二十一岁的奉常卿炙手可热。听说太尉家的二姑娘与司空家的幺女当街打了起来,娇滴滴的两个大美人儿,发起狠来,比泼妇都不如。到最后,事态演变过甚,太尉平素便瞧司空不顺眼,两家又是对门的邻居,太尉大人站到院墙上,握着火把,隔空跳骂:“狗娘养的兔崽子,我说战你说和,我说赈灾你说国库空虚,老子好不容易瞧上个女婿,你他娘的还来抢,只管放马过来,今儿我不烧了你家,老子明天御前改你的姓!”

司空本是文弱人,这会儿也不干了,扶着梯子摇摇晃晃就爬了上来,攥着一团黄泥咬着牙往对面就扔:“我……我扔死你!对我还敢挺草包肚子,当年你一家土匪草寇贱人,被齐王军队打得抱头鼠窜,还是你祖爷爷我拿着皇令保的你,这会儿撅什么腚,别当旁人不知道你的底细!这个女婿我要定了,你敢烧你祖爷爷的家,你祖爷爷明儿就挖了你家祖坟!”

听说这场骂战酣畅淋漓十分热闹,听说京畿兵马司李将军过来调解时泪流满面,这边挨了巴掌那边吃了一踹,后半夜,才算消停。

2

《昭奚旧草·青城主》 奚山将归,扶苏将回,昭奚旧草遇温言。

听说,他们要的女婿,便是新任的奉常卿云白石。云白石素来目不斜视,显见得没什么勾搭姑娘的心思。这女婿,八成是老丈人们先相中的,姑娘们被爹妈蛊惑了,便觉得那是个私人的物件了,又皆是飞扬跋扈惯了的顶级豪族,乍一听闻有人抢,可不就抡着板砖上了。

第二日,太尉与司空因为治家不严,被罚了三月俸,陛下想起了自己不争气的女儿,脸上也不好看,便把此事含糊过去了。

又过几日,福州云氏老封君太阴殿请旨皇后娘娘赐婚孙儿云琅,配的则是世家明氏之女明澜,百国闻名的美人,今年方满十四。

云封君陈情道,云明两家是世交,明澜自幼倾慕云琅,云琅与她青梅竹马。 皇后想起:己快到二十四龄的女儿,叹了口气,应允了。

旨意下到奉常院的时候,忍冬听得一清二楚,几步之遥就是云白石,可是这几步之中,隔了几千块砖石。

她的侍女站得很远很远,传旨的太监好似念不完这段话了,佳偶天成其实只有四个字,忍冬觉得他每一个字都拖得气力十足,好像不震死隔壁的她,便不肯罢休。

血滴在了她的长裾上,浸透了一层层湖色的绸。

那一块砖纹丝不动,忍冬捶了半响,血肉模糊,却哭了。她把自己的脸贴在了那些滚烫得能烧死人的砖上,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哭泣的声响,全身毛骨悚立,用尽所有的力气警惕,就怕不远处的云琅听见一丝一毫。

所有的人知道自己卑微地爱慕他是所有人的事,这件事,她从不肯让步。她若是不维持自己的尊严,教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个爱得十分骄傲,活得十分洒脱的姑娘,教他知道自己离了他,依旧活得这世间快乐,若是不如此,恐怕,活不下去了。

可是,这世间,除了风寒咳嗽无法抵御,还有哭泣无法忍耐。她把十指咬得鲜血淋滴,喉咙中发出的压抑到极点的喘息却无法抑制。

她知道他们定然都听到了,因为隔壁的院子蓦地一片沉默。忍冬全身冰冷,手脚发软,完全走不动了,她只能趴在地上,疯了一样的伸出双手,扒着泥土,像昆虫一样,朝前爬去。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样卑微,那些咸的苦的泪水全落入了泥土中。 那一段路是她自从婴孩时,走得最费力的一次,她觉得自己几乎快被途中的每一根草叶打畋,它们似乎柔软,却那样伤人,如同自己的心。能伤害到她的,一直只有自己这样明白赤忱的心。

她在公主府消沉了好些日子,后来,才听说云琅拒婚了。 云琅捧着圣旨到御前,如是说道:“臣一生向道,从无男女之思,若勉强成就姻缘,不过害人害已。祖母一片慈心,殿下娘娘美意,白石实不敢道从。”

陛下估计也考量到了自己那没出息的女儿,拧了会儿眉,淡淡应了。 忍冬的一亩三分地变晴了,她本该欢喜,可是却陷入另一种痛苦之中。二十三岁的忍冬,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悲剧,不是云琅从未喜欢过自己,也不愿娶自己,而是,他不会喜欢任何 人,不愿娶任何一个女子。无论是任她们从十八岁喜欢到二十三岁,还是从二十三岁喜欢到几岁,无论她们怎样努力或者假装不努力,都没有用。

忍冬并不愿意认命,可是命运这样捉摸不透,在她自鸣得意还依旧坚持什么的时候,已拖曳着她的生命远远离开了最初的梦想。她浑然不觉,每日早上依旧咬着竹盐水好大会儿,就为了溜猫遛狗时笑的白牙晃眼,被他远远地瞥一眼。

忍冬时常觉,她要是个爷们儿,这世上的小姑娘便没有不上钩的。可是云琅这么个长年被李聃勾搭的男人,上辈子是吃了秤砣投胎的,打从生下来,便以教成忍冬从龙退化成毛毛虫为己任。

她二十五岁的时候,陛下和娘娘已不大搭理她,由她在内城撒欢儿。偶尔宫中春日祭祀,她进宫请安,正瞧见奉常卿大人为各家的姑娘儿郎分福,用柳条蘸了春天的第一场雨水,拂

3

《昭奚旧草·青城主》 奚山将归,扶苏将回,昭奚旧草遇温言。

在年轻人的额头,冠旒从容,益发显得面色如玉起来。

贵女们含羞带怯地排队瞧玉郎,忍冬却忙得没时间,这厢排队得了福水,一眨眼,又飞回队尾重新排了起来,一趟趟地不亦乐乎。到最后,青城殿下的黑发几乎被春雨湿透了。她却又笑意晏晏地挺直腰板,站在了一身黑衣月章的奉常卿大人面前。

“殿下,这于礼不合。”云琅含蓄温和道,像对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劝解道。旁的人都被青城殿下违得有些崩溃了。

忍冬是个顶顶霸道顶顶张狂的人物,她从一缕缕湿哒哒的头发中,拨出一双极大的眼,恶狠狠震慑道:“我堂堂公主,理应得到这世间最大的福气。不过几滴雨水,改明儿下了,我接一缸,教人还你!再这样磨蹭,余下多少,便教你都喝了去!”

云琅微微愣了,平静看着她,许久,才从胸中掏出一块清新续竹的软帕,递与她,含笑道:“非臣不识抬举,只接这场雨时,正值夜间,殿下嫌铜盆声音扰你清梦,便隔墙泼了好大一缸玉液,臣虽尽力躲过了,可不免殿下的玉液依旧入了这福水几分。”

云琅的笑那样温柔好看,忍冬的脸却黑了。她还记得自己半夜提着满满的尿壶叉腰骂人的张狂模样,当时睡得迷糊了,重雨砸金,魔音灌耳实不能忍,头脑一热便冲了出去。

因为这桩事,忍冬羞愧了好些日子,终于意识到,自己素来是太容易冲动了。她去皇寺中上香,见大和尚们个个品性温和有礼,教人如沐春风,心中不免羡慕三分。倘使自己软和些,兴许云琅也会对她另眼相待几分。

她念了几日经,却益发心浮气躁,本欲放弃时,府中的管事娘子因为痢疾之症不敢沾荤腥,刚吃了几日素,便抱怨不迭,只道是天天饿得没力气,瞧着什么都没了脾气。

忍冬眼晴一亮,这娘子素来可是个炮仗性子。她本就不信这些神鬼修行之说,念几本经如何便能移了性子。管事娘子的话却提醒了她。大和尚们之所以这样温驯和善,皆是因为沾不到荤腥没力气的缘故啊。

忍冬是个无肉不欢之人,尤其是五花肉中的那一层薄薄的糯米肉,公主殿下的脾气都是靠那一块肉养出来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忍冬悟了,她开始茹素。

约莫吃了半个月,昔日威风凛凛说话刻薄的青城长公主成了一块颤巍巍的豆腐,似乎一拍就散。她黑着眼圈恹恹地提着猫狗在奉常寺前等了一会儿,瞧着云琅身如松柏从蓝轿中走出,那些曾经瞧见他便一阵阵涌动的热血又一瞬间冒了出来,像刚凿的新井一般,无防备地喷涌出来。她看着他,依旧无法如同想象中变得平静优雅,教他一见,便刮目相看。

她几乎能听到血液涌动的声音,好似一个虚不受补的人猛地吞掉一块油滋滋的大肥肉,忍冬眼一黑,就没了知觉。

忍冬醒来时,婢女朝她努力地挤眉弄眼,她想起什么,蓦地坐了起来,掀开帘子,双目炯炯,看到了十分愕然瞧着她的丹衣云琅。他正在院内极远处低声叮嘱煮药的小童子,诸如“白芍药,熟地黄明日可添入一剂”“如今夏季,约几片薄荷叶似也清爽,有益病人”“此药并不苦,殿下应可入口,乌梅瓜子肉还是略等些时候再进”“这些鸽肉虽好,她也需补,但要些章法”等等。

瞧见忍冬醒来,云琅淡淡一笑,遥遥行礼道:“臣云琅冒昧,情势危急,唐突了殿下,望殿下见谅。”

云琅在为他抱忍冬回府一事而请罪,忍冬面带菜色,嘴眉发白,瞧着他一幅避自己不及,生怕被自己赖上的模样,心下暗恼,刁难道:“你身为臣子,瞧见君主生病,为何不见丝毫忧心之色?”

云琅垂目道:“臣愿罚俸一年自惩,望殿下宽恕臣形容不露之罪。” 云奉常说了,自己不是不关心,只是脸生得这个模样,你看不出罢了。

忍冬素来表情丰富,跟个狼儿一样,碰到云奉常这样面部瘫痪的,真不知摆什么脸了。她病的时间长了,一肚子邪火,瞧见廊下肃立的丫鬟身旁一个绣花绷子,上面还插了根针,

4

《昭奚旧草·青城主》 奚山将归,扶苏将回,昭奚旧草遇温言。

操起针便歪歪栽栽地跑到云奉常身旁,诈尸一般,真真教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然后,然后她攥住了云奉常的一只如玉般的长手。丫鬟侍卫几乎都崩溃了,他们最不愿意瞧见的那一幕发生了,殿下的花痴病病入膏肓,她终于忍不住对云郎君用强了。

云琅个子颇高,长长的睫毛好似少女小指上的一截,半张脸沐浴在暖得晒人的日光中。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安静地低头瞧着忍冬的动作。忍冬没有撕烂这外表温和内里冰霜的青年的衣裳,她只是拿绣花针狠狠地扎了云琅的食指。血珠迅速溢了出来,云琅一双黑得清透的眼睛望着忍冬,除了疏离和恭敬,却没有一丝旁的表情。

忍冬的脸皱成一团,嚣张的气焰却一瞬间全部熄灭。她抬起头,轻轻抚摸了云琅略略冰凉的玉白面庞,泄气十分道:“云卿,针无法使你感到疼痛,太阳无法暖热你的肌肤,至于从不能超脱五行的我,又还有什么办法呢?”

云琅却迅速后退了几步,黑眸没有表情地瞧着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温和道:“殿下,不要再这样近地靠近我,我不能忍受。”

他转身告辞,忍冬望着日光,躺在了院中的美人椅上。她蜷缩成一团之后,再用力蜷缩,那些她养的猫儿也学她的模样团成一团,与她并排坐着,喵喵叫。

许久,侍女们都担忧地瞧着她时,忍冬发声了,她吐出的也是“喵”猫儿与忍冬,喵喵声起伏不停。侍女们都呆了,当她们都觉得忍冬疯了的时候,忍冬却抬起头,轻轻问道:“你们可知道我刚刚用猫语说些什么?”

“奴婢斗胆一问。“诸美齐齐道。 忍冬一本正经道:“我在骂云琅啊。” 其中一婢忍不住怜惜地瞧着她笑了:“殿下骂了些什么,也教奴们解解气。” 忍冬站在了美人榻上,叉着腰,对着隔壁院子,用尽平生力气恶狼狼震天骂道:“云琅你这个油盐不进不长眼的乌龟儿子乡巴佬,我堂堂三国之主瞧上你,你当真以为你祖爷爷祖奶奶没有烧出几百根高香!我若如历代公主脾气,这会儿你早就被先奸后杀沉了塘!素来不肯撒包尿照照,我这样如花似玉弱柳扶风油头粉面不胜娇羞的姑娘看上了你,你还真以为自己好成了谪仙了,拿着黑底锅挡头,你好大的睑!看上你是我瞎了眼,你他娘的也瞎了眼不成!”弱柳扶风?油头粉面?不胜娇羞?

隔壁院子的几个低等官员憋笑憋得难受,相互挤眉弄眼了半晌,瞧向主位上峰,那秀美的儿郎倒还面色如常,一边翻着文书批阅,一边淡淡笑了:“殿下的学问进益了。”

忍冬出了一口恶气,后有一日,欢欢喜喜地参加她爹爹娘亲举办的年宴了,不知哪个不长眼的礼官又把她同云琅的座位排在了一起,她恶狠狠地一眼瞪过去,好几个礼官掉眼泪了。平素没把她二人排到一起,总是连口骂着蠢材畜生废物,这会儿排出惯性了,反倒又招惹了这个姑奶奶。

她能顶着巨大的压力做帝国第一剩女,不是没有理由。青城殿下的凶悍常常被老太监当做床头故事,吓尿了不少刚入宫的小太监。

她是个挺有气性的姑娘,自然没给云琅什么好睑色,当着他的面大口啃着油汪汪的水晶肘子,偶尔斜过去一眼,真如挑衅。

云琅姿态清雅,吃了几口,便停了筷。他素来谨慎,从不会在宫宴中放纵自己。

忍冬知道吃不饱的痛苦,那种不关心云琅整个人就不对劲就抓心挠肝的习惯真真要不得,可是,终究养成了。她从荷包中,腾地掏出了一把精致的小刀,陛下娘娘脆弱的神经绷紧了,他们方才一直装作没瞧见这个丢人现眼的闺女,可终究宠爱了这么些年,眼风带也带到了。

群臣鸦雀无声。他们以为忍冬恼羞成怒,要划花云奉常的脸面了。 可忍冬不,忍冬恶狼狼地切了一大块肘子,连脆皮带肉,夹到云琅盘中,冷冷道:“吃!” 诸侯们原本兴奋的老睑瞬间灰败了。真想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丫头片子重新扔回娘胎回

5

《昭奚旧草·青城主》 奚山将归,扶苏将回,昭奚旧草遇温言。

炉。听闻侄女先前骂了云琅一通,诸王满心以为姑娘脑子回来了,再不会被一个男人迷得颠三倒四了,都拍手叫好,可今日一瞧,成家宗室一张几百年的老脸被打得啪啪响啊。

云琅黑黑的眼珠看着忍冬,许久,却笑了。他道:“殿下有疾。” 忍冬呸道:“你才有病。”

云琅食之有味地吃完一整块肘子,才抬起头,认真严肃道:“殿下有二疾。” 忍冬斜眼:“你全身上下都有病,你爷爷有病,你奶奶有病,你爹爹有病,你妈妈有病,你姐姐有病,你哥哥有病,你儿子有病,你孙子有病,你重孙有病,你玄孙有病。”

云琅低头恭谨听她骂,许久,才抬起头,眉畔竟挂了春风一般清爽的笑意,众人皆看痴了,他却道:“殿下之疾,一在从不肯听人说完话;二在,常使吾……如此开怀。”

忍冬的脸本来黑硬得如茅坑中的石头,可是,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心里努力撑着不笑,不一会儿,却趴在金丝楠木的食桌上,肩头不停耸动。

二十五岁的忍冬,曾经那样深切根着自己的心上人,可是在他说了如此坦荡荡的话之后,却忍不住笑了,心中满是暖意。

二十八岁时,她的堂侄女,年方十六岁的齐郡主成泠随着父亲,她的堂兄齐王年节时来皇城朝拜,有些困惑费解地问道:“姑姑,你喜欢云相何处呢?他固然是这世间少见的好男儿,可是依照侄女看来,亦非好到能让姑姑喜欢十年之久啊。”

这时的云琅,已经以百国第一人的名头载入了史册。大昭史上,虚年二十有六,便拜了右相的,只此一人。

她的父亲垂垂老矣,破格拔擢了云琅,意图为自己的儿子,她的弟弟成灿奠定江山基业。 成泠时年,已与江东谢侯议亲,等待年后春枝发芽的时候,便嫁给那个传说中惊才绝艳的儿郎。忍冬在想,自己年少时,如阿泠一般年轻的时候在干什么。那时,她方方在花丛中磕着石头失去了记忆,整日天真懵然,戴着草帽在太液池畔钓虾,无忧无虑。后六宫的人却都在嘲讽她,说她那一日十分丢睑,被小状元当众拒了婚。可是她的父亲是难得的识才之人,并没有因此怪罪小状元,反而直接把他放入了尚书阁,而未按例入翰林。

她与云琅未相识,便已结仇。忍冬睚眦必报,本是十分窝火。一日,她的那些玩伴们在太液池中行舟,各家贵女们剪了一束又一束,把整只筒陋古朴的小舟几乎堆满。忍冬素来爱荷,瞧见荷花,很轻易便安静下来。她们呆腻了,都上岸了,忍冬有了五六分醉意,她握着荷叶睡着了,伴着花技清恬的气息,忍冬想起了她失去很久的怀抱,那似是属于母亲的,又似是属于心底的一个宁谧的影子。她在睡梦中并不安详,先是听见打雷,又听到雨声,蓦地惊醒,天上的云变幻得那样快,雨水早已淋湿了所有的花叶,还有她的樱红长袖。

然后,她瞧见雨雾中的那个人。一身湄丹色朝服,身姿挺拔,步履清雅。她看不到他的脸,雨水打湿了她的脸,太液池常年不化的雾挡住了他的眉眼。她瞧着他朝自己走来,便觉得是心底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属于她的怀抱,连雨水都无法遮羞的温暖,就这样,好似在她等了很久之后,经年之期,归来了。

她忘了自己喊了什么,那人停在了那里。她迅速地摇着木橹,哭着说求你不要动,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啪嗒啪嗒,都砸在绿叶红花之上。

那是她失去了许久的东西,这世上再无人知道了,可只有她,一直这样艰难地铭记着。哪怕失去了味觉,失去了感情,变成了一粒草籽,一片乌云,也钻心刺骨地无法忘记。

她这样深切痛苦地思念着他,是思念教她走到今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云琅,她站在舟中,手上握着一朵荷花。她蓦地流了许多鼻血,血液顺着手心滴在了那朵荷花的根茎上,她颤抖着把那朵花递给了岸上的少年,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离开她时,也是这样大的年纪。她声音嘶哑,酸涩得五脏都快要挤出来:“荷称君子,吾见汝端明秀雅,赠君此株,聊表寸心。”

原本,这是一段太正经太合乎话本的邂逅,忍冬想起时,都几乎被自己感动了,这辈子,

6

《昭奚旧草·青城主》 奚山将归,扶苏将回,昭奚旧草遇温言。

说出这么一本文雅端方的话,也并不那么容易,可是,荷花中却羞答答地露出一只绿肥绿肥的毛毛虫,被雨水砸得一哆嗦,爬到了云琅的虎口上。

云琅蜷手握住了毛毛虫,斯文有礼地说谢殿下,臣很喜欢。他带着毛毛虫走了,忍冬和手里的荷花一起发呆。

这样一段往事依旧无法解释她喜欢他的缘故,可是,却足够回答成泠的问题。

“他不过如此,可是在我眼中,他却是天地至美。而天地至美,本无常主。所以,他迟迟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二十八岁的时候,忍冬的生命中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她的父亲死了,第二件,她变成了帝国的大长公主,她的嫡亲兄弟继位了,年号胜文,称景宗。

而第三件,西突厥攻打大昭,战火连绵,满朝晔然,小将秦鼎崭露头角,请战西突厥,云琅作为监军,跟随到了战场之上。朝中理宗时期的老臣一直瞧云琅不顺眼,新帝践祚,政局未稳,短期之内,本应求和,可云琅却力排众议,带着秦鼎和十万将士去了战场。

与西突厥交火的前三战,云琅都输了。被先帝架空了权力的一众老臣趁机挑拨,景宗性子绵软,便疑了三分,当时国内舆论,儒生道徒压倒性地在骂云琅,“黄毛小儿,不堪大任, 急功近利,不啻叛国之徒。”

忍冬走到外城,时人纷纷都在骂云琅,奸相卖国之说络绎不绝。傍晚回府之时,陛下已命人查抄了相府,撒了云琅之职,命边塞守将秋大林羁押云琅回京。

相府中,值钱的统共只有五件衣裳和几串铜钱。如此寒酸的三公,世所罕见。众臣却叫嚣道,云琅定是携了家产而逃,本就预备借突厥之乱谋反。一时间,众志成城,积毁销骨,云琅的三件常服和两台朝服摆在太极殿之上,就等景宗下定决心,一把火烧毁。

忍冬戴上她的青鸾冠,穿着那身青黑绣着太阳和乌鸟的直裾朝服,走到自己的弟弟面前时,这个年轻的天子笑了。他说:“皇姐来得正巧,云相此人不可信。朝中一心,今设祭礼,来日定除此乱臣贼子。”

忍冬也笑了。她站得那样挺拔,少年时的碎发现在都变成了柔顺漆黑的发丝,它们不再乱跑,安安静静的。她抱着那叠薪柴之上的衣裳,朗声道:“陛下,臣心中有惑,还请陛下解惑。”

天子与青城是亲姐弟,心中虽有不悦她此刻出现,却挂着笑敷衍道:“皇姐但说无妨。” 青城抬起了头:“依照诸大人所言,云琅此人,定然狡诈坚毅非常。他五岁时通读百经,六岁时中童生。七岁拜入太傅门,八岁研习帝师术,垂髫辩输三大儒,十岁连中小三元,十三初入帝王门,却因岁小而被先帝取消了状元资格。十六终于跃龙居,矢志不做三国婿。尚书阁中理政事,东方既白仍未眠。为官曾有千斗俸,养活万家贫儿郎。朝中三十中郎将,云相哺育十之八。三届状元探花郎,见之皆敬为恩师。黄洛两水决百年,狡儿六载千秋业。蜀陇旱涝常年灾,王君寝食皆不安,云氏定得疏水法,粮供流民仍有余。一朝战火烽烟起,转脸便做叛国郎。仁君忍弃学士恩,门生尽唾上师衣。

众君既然皆有将相才,今日羞辱云琅之时口舌琅琅,咋日敌入家门,为何充耳不闻,满朝缩头!他自幼如此聪颍坚毅,世所罕见,为何先帝驾崩时不趁乱举事,反倒如今才兴窃国之心?臣实在糊涂之极,还望陛下解惑,究竟是云白石的心太善变,还是陛下和大人们太过明察秋毫?”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朝中济济满堂,却忽然都安静了。老臣涨红了脸,指着青城骂道:“女子何故上朝堂?牝鸡司晨者,陛下岂可听耳!她来此,不顾廉耻,是为了自己的情郎,诸君莫要被她哄骗了!”

天子挥了挥手,咬牙道:“皇姐退下,寡人可恕你犯君之罪,但尔终不可为了私情,让忠君之臣寒心。”

青城又笑了,她的笑容好似一层薄薄云气挡不住的热烈朝阳,眼睛明亮放肆得惊人。她

7

《昭奚旧草·青城主》 奚山将归,扶苏将回,昭奚旧草遇温言。

说:“天下万民皆知,云琅是我青城心心念念的情郎。吾与情郎心意相通,他平生知己只我一人,他是我,我也是他,尔等今日烧他衣衫,不过懦夫行径,何妨烧了我这三国之主泄愤?”

景宗的脸色变了,怒斥道:“皇姐,莫要儿戏!”青城却变了颜色,冷笑而似不惧身后刀抢剑戟千军万马,掷地有声道:“他们若是忠君之臣,我便坦然做奸佞之君,又何其欢喜!今日我烧己身为云琅辩白,若从头至尾未曾发声,足见吾心之坚忍同云相之诚,只愿陛下再宽限云琅十日,十日之内,云琅倘使未大捷,陛下再做处置如何?”

青城从侍卫手中夺过火把,站在薪柴之上,闭上了眼睛。

太极殿上,火焰轰然燃起的时候,所有人的睑庞都被那明亮灼痛了。他们都说他们从未瞧过这样胆大妄为,这样大逆不道,这样不识好歹,这样……痴情的女子。云琅的门生似有触动,心中惭愧,哭倒在一殿之上。

“皇姐!“年轻的天子惊呆了,他瞧着橘红嚣张的火焰窜上了姐姐的朝服,喉咙梗了半晌,才颤抖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可是,他终究没有下旨救火。天子握紧了拳。

众人看着火焰中,眉毛也被燃着的忍冬,都不忍地闭上了眼。

忍冬觉得很痛,她咬紧了自己的牙齿,努力让自己忽略这种痛。她抱着那叠衣服,缓缓地把它们攥入自己的胸口之中,却想起了云琅的拥抱,心中酸涩得很想哭。火苗缠上她的手指和那叠衣服时,烈火中,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了。她那样想念他的拥抱,怀念得如同那些辛苦茹素的日子瞧见糯米肉的一瞬间。她知道,他必定曾经在很遥远很遥远的时候,抱她入怀,那样珍重,那样怜爱。那或许是他们的前世,只有她记得的前世。人说讲虚妄之事是因无知,只有忍冬知道,她划定了一个虚无的前世,只是因为,太想得到。

当烈火烧遍她的全身,她想,她确凿,上辈子欠了云琅。只是,从未想过,欠他这样多。 忍冬不知,自己竟还能活着,可是,当她睁开眼时,人间已经变了天。她昏迷了不知多久,听说,云琅在那十日之内大败突厥元帅忽而朗,之前三战皆败不过诱敌深入之计,如今早已战胜回朝,听说,她的母亲庆德太后对天子极度不满,听说,听说……青城殿下已然薨逝。

忍冬被母亲接到了身边,保护了起来。她住在侧殿一个小小的院子中,孤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生辰。直到她三十三岁的时候,她的弟弟景宗听说因为行事不当,被太后怒斥,次日, 百国诸侯便联名上书,希望天子退位。云相退朝,闭门不理此事,无论诸侯谁请,一概不纳。

再后来,又过了些日子,听说她的弟弟病逝了。新一任的天子,是她的侄儿,景宗的嫡子成汕,人称真宗。

她若还“活着”,恐柏已成“长又长公主”。

太皇太后娘娘宫中没有铜镜,是一件世人皆知的事。如同太液池畔的双柳墓,竟然因为当今的帝后邂逅于斯,如今已经成为天下万民心中有名的姻缘圣地。这个载着她那样绝望的爱恋和不堪的少年时光的曾经,就这样,随着她的死亡,也渐渐逝去了。

她的母亲垂垂老矣,抚摸着她的面庞,流泪道:“我儿若是颜色如故,此时想必也已生了皱纹。”

忍冬少年时就一直闯祸,一把年纪才肯消停了。她一直觉得她爹是不世出的明君,她娘是史册排名前三的贤后,从他们忍了她这么久,从没有亲手宰了她,就可见一斑。

忍冬挺沮丧的,自己这么个鬼模样,烧焦得连皱纹都不长,那些曾经有过的,只有公主娘娘才有的霸道和单纯,似乎早已随着恭桶倒进了粪坑。

她喜欢云琅的第十五年,已经足足有五年没见过她的情郎。她知道云琅也许没有忘记自己,因为她为他争取的十天就这样变成了一辈子。

可是,依照云琅素来的模样,没有忘记也仅仅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忘记。

太皇太后去世了。国丧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太后,也就是她的弟媳带着三尺白绫来了。

8

《昭奚旧草·青城主》 奚山将归,扶苏将回,昭奚旧草遇温言。

她恨了自己很久,如果不是自己这个长姐,也许到现在,她还是皇后,而非太后。

忍冬觉得人虽固有一死,但他娘的绝不是这个死法。所以 ,忍冬带着金银珠宝,很大气地从老娘给她准备的地道逃跑了。

外头的人间终究是太平了,比五年前的人心颓靡,惶惶堂堂不知好了多少。她隐姓埋名,置办了宅子,又喜气洋洋地做了云相的邻居。

第一日,她命人给云相府送了一把热情洋溢的菠菜,重新调戏到心上人的感觉,乐不可支。第二日,她又命人送了一把粗绿的新采的野草,想起云琅那张困惑无奈的脸,忍冬窝在椅上十分开心。

她很喜欢读些志异怪闻,但是自从被火烧了,眼睛便不大好使了,命账房先生念了几段,终觉有些不是味道,便作罢了。

夏日的黄昏,漫天的橙红云霭,韶染了整个院落。黑暗之前最后的光明让人那样眷恋。昏昏欲睡的忍冬似乎是惊怔间才想起,她的美人椅不在了,她身旁的那些陪伴了她半辈子的小美人们也都不在了,一睁眼,终究物非人也非了。再也没有人不停地挥着手帕,对远方的她温柔道:“殿下,这里,也可以瞧见云郎呢。”

她叉着腰,踩在竹色的摇椅上,意气风发地张大嘴时,对着隔壁竹影婆娑的院落,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无论是爱还是恨,她都无法再告诉云琅。 那一场火,烧坏了她的嗓子。

云琅常常在竹林中走动,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他常常站在林中读书,林影斑驳时,沙沙作响时,忍冬便坐在腥松的泥土上,双手抱膝,听他念书。

云琅似也喜爱那些鬼怪狐灵,常常读写此等异闻。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淡淡中,一些字句却已带了吸引人的温柔。

“时有雨,张生背书奔于荒野,四郊悄然,只闻乌啼。夜半子时,绰约灯笼,红黄四提,无有归依,遥遥荡来。生大骇,跌步而陷污泥,瑟瑟不能举身。久,陡然睃目,笼中竟非火色也,盖美人抱珠环舞,皆烛芯高低,莹润不可方物。生痴怔,触之,却轰然火光,付之一炬。”

忍冬听得入迷,一墙之隔,云琅读到“轰然火光,付之一炬”,突然想起什么,沉默了下来。第二日,他已换成别的故事。

翻遍了藏书,却找不到那些的故事的源头。他总是讲着教忍冬开心的故事,书里的书生和妖怪全是圆满的结局。院中的桑葚果子熟了,她握着一大把,边吃边听故事,看着满手的红紫,料定嘴唇也是这等妖怪颜色,云琅再一本正经没有语调地念着书生迷上了哪家的妖怪,便显滑稽了。故事就是故事。

忍冬笑得乐不可支。

她决定吓他一吓。她教下人寻来了野猪牙和灰色兔耳,嘴上指甲上涂满了桑葚汁。晚霞漫天的时候,忍冬爬上了院墙。她的记忆—闪而过,前世兴许也有这样忐忑的时候,院墙让人心颤,只是因为隔壁风光秀美。

云琅背对着青苔满布的瓦壁,手中握着一本书,莹长的手指点在了书页中的某一处。他倚在竹树上,认真地念着什么,她迷迷糊糊地,瞧见他的影子,便从院墙上栽了下来。

竹叶似乎也受了惊吓,全落在了云琅的直裤长袍上。

云琅没有转身,他继续读着“有怪踩月而来,美如秋水,清如山河……”

然后,果真有个兔耳獠牙的黑色妖怪踩月而来,从背后缓缓又缓缓地踮脚抱住了他。她的泪水全部沾在了他的长衣之上。若是她还能美如秋水,清如山河,还能时时刻刻寻着理由见到他,该有多好。这是忍冬这辈子第一次抱云琅。云琅怔了怔,书掉在了厚厚的竹叶之上,瞳孔一瞬间放大,握着书的手有些晃动。他低头看着环着他的那双手,枯瘦焦黑而伤痕斑驳。

9

《昭奚旧草·青城主》 奚山将归,扶苏将回,昭奚旧草遇温言。

云琅闭上了眼,他轻声道:“殿下,臣曾说过,对于殿下的靠近,臣不能忍受。”

忍冬六十七岁的时候,按照纪元,是喜欢云琅的第四十九年。那一年,并没什么大事,除了,云琅离世。

他临终的时候,她没有去。世人相传,云相临终时面目十分安详,他无愧万民,含笑而终。忍冬想起了自己还年轻时的那些日子,所有的人都说她在蔷薇从中对云琅一见倾心,她依旧没有那刻的记忆,只是现在仔细想来,这辈子,兴许只有那一刻,自己才和云琅真正的心意相通。

那时,蔷薇内的小殿下忙着东挑西拣,蔷薇外的小状元忙着低头喂鱼。还身为少年人时,瞧着这世间,真的真的很无聊。无论是嫁人,还是考取功名,都一样无聊。而人生最快乐的一日大抵便只在死前的那一日。将死之时,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觉得这样有意思,只因知,明天,再也不会继续,

他们未曾互通情谊,他们不是夫妻,所以,一生都是那一墙之隔。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失去声音,还在太液池奔驰的时候,每一日问云琅的问题。

云琅,这件周代的爵你觉得如何,是假的吗? 是的,殿下。

云琅,你觉得那只猫生得怎么样,我瞧着胖了些。 是的,殿下。

云琅,你说,这百国之中,我可是最美的姑娘? 是的,殿下。

云琅,你喜欢我吗? 不,殿下。

云琅入殓时,听说怀中只有一本磨破了的《孙子兵法》,这是他临终叮嘱。不必依山河而居,不必厚待云氏,不必享宗庙配祀,只要此书陪伴便可。

陛下悲痛万分,曾经翻过那本《孙子兵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些蝇头小字,甚是潦草,似是每日赶写。无人辨认出,那些字究竟写的什么,只剩下卷尾一段空白处,字迹勉强瞧得出。

那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有怪踩月而来,美如秋水,清如山河,生呆若木鸡,爱而不能忍,甚倾之“ 爱到何处,已不能忍受咫尺之距。 甚倾之。 生甚倾之。

10

本文来源:https://www.bwwdw.com/article/5guv.html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