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优雅可以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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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优雅可以重现》

文 / 蔡葩| 2005-6-30 8:44:10 投稿 | 评论

《有多少优雅可以重现》(蔡葩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第一版)

找回南洋(代序) 韩少功

在海南岛生活多年以后,我一直希望有条件的朋友写一本有关南洋的书,填补我的知识空白。

所谓“南洋”,是一个跨国性的人文地理概念,旧指东南亚广阔的环海地域。广义地的南洋文化圈,似乎也包括中国岭南的一脉近海城乡,如香港、澳门、广州、海南等等。在中国人以前的俗称里,“南洋”既区别于欧洲“西洋”,也区别于日本“东洋”,但同著一个“洋”,显示出它也是一片现代化风生云起之地,曾先于沉闷和迟重的中国内陆,上演过轰轰烈烈的文明革新运动。陈序经在中国最先提出“全盘西化”论,不失为这种南洋文化的学术领唱。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早期主要依托着南洋的思潮、风气、人力以及物质资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南洋文化所孕育的政治狂飚。

陈序经与孙中山的时代已经远去,在诸多历史叙事的编织和覆盖之下,南洋的面目已模糊不清。除了《星星索》一类遥远的歌谣,当下的中国人还能记得什么“南洋”?还知道多少“南洋”?走在今天海南的城乡,斑驳的骑楼,低矮的茶吧,冷落的旧渔港,还有椰林深处荒废的铁桥或球场,构成了仅有的一点历史遗痕,像一场烈火燃烧过以后的零落灰烬,让人难以辨识往日的面目。不仅是渡海南游的很多大陆客,就是很多海南人自己,也难以想象当年海岛上外国领馆林立的奇观,难以想象早期黄埔军校里竟有一千多海南子弟的史

实,更难以想象东南亚各国商人、渔民、学者、革命义士等等在此吞吐如潮共图伟业的盛况。直到民国成立,逐渐强化的民族国家边界把南洋大卸八块,于是南洋的历史遂告冷却,海南成了中国版图中一个边缘小岛,只能目送着中国革命与发展的中心舞台逐渐北移。而一段辉煌的历史,从此就渗入沙土和飘入丛林,与人们一次次擦肩而过。

海南作家蔡葩是个有心人,近年来避开某些文化时尚的喧哗,潜心搜寻和辨析历史的残迹,一心把过去的时光唤醒。在她深情灌注的笔下,一个个曾经生活在南国椰岛的学者、军人、医生、渔民、名媛、富商,终于抖落岁月的尘埃,走出遗忘的暗层,与当代读者实现了迟到的相认。细心一些的读者不难看出,这些人的故事发生在陆之南和海之北,既凝结着内陆文化的千年重负,又集聚着南洋文化的八面来风;既连接了文化的世代更迭,又横跨了文化的地域板块——他们与内陆和南洋都有诸多血缘的、经历的、知识的、习俗的联系,使他们在动荡的整个二十世纪见证了特有的交汇和挤压,特有的爆发和沉寂,还有非同寻常的欣悦与悲凉。他们在历史中匆匆掠过的身影,不能不使我们掩卷之时,两目空茫,一声叹息。

这当然还说不上是一本完整而详实的南洋史,但历史从来就是人的历史,更是普通人的历史。蔡葩的写作,也许就是重新找回南洋的一个开端。这个开端所指向的各种人生远岸,还有众多普通人思想和情感的纵深,有待我们进一步的探寻和想象。

2004-12-31于海口

生活的过去进行时 孔见

一棵树长大了,就有许多可以拣拾的落叶;人在地面上活久了,就有许多可以回忆和玩味的往事。什么时候,正在经历的总是比经历过的要少,失去了的永远比得到的还多。只有不计量的心,不增也不减。然而,人心通常都是有计量的,那些被时间无情地遗弃和埋没的事物,人们并不那么轻易就撒手,他们总是通过某种方式挖掘出来,重新加以修改装订,像著作家把一本绝版多年的书改头换面加以再版。因为当下进行中的生活,说什么也显得单薄和寻常,而原本看似寻常、单薄的生活,经过若干年风雨浸泡之后再来追忆,就有了股说不出的劲儿,仿佛是腌在老坛子里的白菜,甜酸苦辣什么味道都有。这就应了某个人说过的话,一种东西的价值,只有在你丧失之后才能显示出来。爱情是什么滋味,恐怕要数失恋者最清楚。在回忆的舌尖上,苦涩的果子会变得甜蜜,甜蜜的果子也会变得苦涩。回忆是一种神秘的溶液。

和别人一样,我也曾经年轻过,那时侯生活对我而言是一种期待。期待中的事情最折磨人的是它的不确定性,以及由此而来的内心的焦虑和躁动。期待中的事物就像著名的戈多,他或者来或者不来,或者明天就到,或

者是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往事绝然不同,它早就抵达,并且永远停靠在那里,等待着有人来访问。就像一壶酽酽的酒,等待着一个饮者,等待着李白。浸透着不可挽回的淡淡的、甚至是浓浓的伤感情调,是这壶酒吸引人的魅力所在,当然,还有揪心撕肺的缅怀,以及回忆本身所携带的梦幻般的静谧与飘渺。实际上,回忆是人类最普遍的心灵活动之一,它是经验的载体,也是想象力的源头。不论是在城市小巷的尽头,还是在乡村破旧的老屋里,都有人翻开尘封的箱子,追忆着、怀想着那些消失了的物事,消失了时光。回忆使夜晚变得更加深邃,更加繁忙,更加漫长,更加扑朔迷离,像一条暗道,通往从前的日子。不过,很多时候回忆只是一种秘密的行为,一种隐私,一个人是看不见另一个人回忆中的影象的,这就是回忆需要诉说和倾听的原因。当你静静地听完一个人的回忆之后,就会觉得时间并没有消逝,它只是躲藏了起来,折叠在人们幽暗的心里。在那里,时间像一段反复演奏着的小提琴协奏曲,一场永不谢幕的歌剧,催人泪下,使人彻夜不眠。已经丧失的一切,珍贵和不珍贵的东西,都可以在记忆里找回,而且找回的比原来的更加完好。记忆中的黄叶甚至比绿叶还要鲜艳。因为有了记忆,时间成了最大的收藏家,时间不再是一穷二白,不再空空荡荡。

我的童年没有多少可以回首的往事,于是就成了祖母倾注的容器。作为一个出生于1893年的中国女人,祖母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创伤,拥有太多难于忘怀的事物。她是否也有过欢乐的瞬间?我真的不得而知,因为在老人的回忆中,留下清晰印记的都是些悲凄的事情。这些事情压根就没有结束,它们还在发生着,以祖母的良心为现场。欢乐无影无踪,欢乐就像柳絮,经不起遗忘的西风。这让我想到了一个诗人的篇章:米拉河桥下流水滔滔,欢乐已经过去,痛苦却长留在心头??有时候走在路上,看到街边低垂着头颅的老人,我便寻想他们和祖母一样,有着一道伤心的闸门,而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勇气来打开它。我曾经质疑过回忆的意义。对于这些可怜的老人,回忆除了宣泄心里抑郁的情绪之外,并不能够改变衰老的现状和死亡结局。在头绪纷乱的记忆中,也许有一些美好的事物,可越是美好的事物,就留下越深的落寞。至于那些不幸的事情,留下的也只有莫及的追悔和绵绵的遗恨。可回忆真的是徒劳的吗?

二千多年前,孔子就告戒他的弟子,君子不应该有“二过”。古希腊的贤哲也把在同一个地方摔上两次当作是愚蠢的定义。人类智慧的进化和社会的发展,都有赖于经验的储备。倘若没有经验的积累和校准,人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上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都没个完。这种人是要让神明绝望的,他们很难获救。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父亲在九十岁上患了老年痴呆症。所谓老年痴呆症其实就是失去了记忆而已,但失去了记忆就不仅是失去记忆而已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谁,走出门就不知道回家的路,他压根就没有来过这个世界。这给他自己和整个家庭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没有记忆的生活是一种灾难,这不仅是对一个家庭来说,对整个人类文明也是如此。

曾经有有识之士对中国人的健忘症感到愤怒,认为一百多年来这个古老的国家经历的挫折和灾难,足于让人对神的全能感到绝望,如今却很少有人去记取并追问其根源,更没有人敢于承担其中的责任,似乎还嫌灾难不够多!张志扬先生写了一部《创伤记忆》,企图清理意识形态领域中的独断所导致的精神摧残乃至肉体消灭。近有激愤者不时发出浩叹,如此深重的罪孽,竟然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有罪,没有一个人出来忏悔,祷

告上天超度未眠的亡灵。说起来谁都有难处,谁都是受害者,谁都有说不出的苦衷,谁都是无辜的羔羊。也许是因为缺少了忏悔和祷告,也许是因为有了太多的开脱和推卸,饶恕变得十分困难,饶恕被理解为一种姑息和怂恿。亚洲人的责任意识真的是有待于启蒙。

真正的历史从来都不储藏在浩繁的卷帙中,而是刻录在人们揪心的回忆里。但回忆需要一个耐心而热切的倾听者,蔡葩女士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宏大历史叙事遮蔽下的个人命运的关怀,使她走上了与时间相逆的旅程。她以超出常人的热情,带着录音机和笔记本,出入于海口市的老街区和琼海、文昌、三亚、乐东、儋州等地的偏僻乡村,深入深巷老宅,遍访耆老遗民,抢救业已模糊的记忆,与遗忘作斗争,借助活口和泛黄发花的相片,借助自己的悟性和想象力,重现海南岛上旧日的阳光,和椰子树下迷离的阴影,让我们看到那些统计数字和全称判断背后的真相,看到一种更具人性的历史,特别是男权社会的变迁中女性家族的命运。在写作中,蔡葩女士投入的巨大的个人热情,几乎让作古的人开口说话,特别是涉及到人道主义灾难的时候,她的手和那些受害者紧紧地握在一起,愤慨之情难于掩抑。她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的性格在书写中得到了充分的舒展。在她的笔下,良知成为审判历史的惟一法官,不论时势多么复杂险恶,人都必须以死来为自己的道德行为负责,逃避责任的人最终都得不到灵魂的安宁。看了她的书,让人想起自己遗忘了多少沉重的记忆,遗忘是一种怎样的罪过啊!

同一往事可以有许多种可能的回忆,往事是什么样子的,得取决于让什么人来回忆。蔡葩女士的著作不可能是海南岛诸多往事的惟一记录,但她身上所携带的激扬的道义情怀,赋予了这份记录感人肺腑的力量,也加深了我作为一个亚洲男人的罪孽感。但愿,通过反省、忏悔和宽恕,我们能够达到遗忘,进入禅宗开示的境界。为了干预今天的生活,我们不能轻易遗忘过去。然而,往事是无穷无尽的,回忆也没有止境,生活本真的时态应该是现在进行时,人总不能沉湎于幽思和懊悔的水流中。我希望本书对往事的追怀,和鲁迅先生对刘和珍君的纪念一样,指向忘却和虚无。法国人普鲁斯特将自己的生命完全沉浸于逝水之中,终生都不能自拔。这既成就了他的文学,也淹溺了他生命的气息。正如博尔赫斯说的,记忆会把人压垮。

和向往相同,回忆所寄托的只是人心中的一念,一旦向往者不再向往,未来就一片空白;一旦回忆者不再回忆,往事也就不复存在。

(修订)目录

有多少优雅可以重现

——海南往事

序言一 找回南洋????????韩少功 序言二 生活的过去进行时?????孔见 目录

“五层楼”的海上旧梦???????????? 1、 1948年的吴慰君????????????? 2、 出走五层楼??????????????? 3、 跟随勇敢的心?????????????? 4、 自由的召唤???????????????

海口名媛吴玉琴??????????????? 1、 与梁公子的天作之合

2、 丽人征战商场??????????????? 3、 沦陷期的人性考验????????????? 4、 蔷薇蔷薇依旧开??????????????

已逝的美丽,裕大商行和大亚旅店??? 1、 裕大,昔日海口的时尚窗口 2、 大亚旅店,南洋刮来的风

格格遗事????????????????? 1、 在孙中山身边的日子??????????? 2、 伟人促成的婚姻???????????? 3、 身世飘零到天涯

4、 艰难时世的精神守望??????????? 5、 抗日烽火中的爱情???????????? 6、 何处是故乡??????????????? 7、 北方饭馆的琴声????????????? 8、 回望紫禁城????????????? 9、最后的尊严

有多少优雅可以重现???????????? 1、 在那遥远地方????????????? 2、 梦中卡秋莎??????????????? 3、 大光影楼的美丽女子

老了也可以是天使????????????? 1、 来自海南的少女????????????? 2、 女界有奇才???????????????

马六甲海峡的风?????????????? 1、 往来于新加坡?????????????? 2、 戏剧的人生??????????????? 3、 文艺轻骑兵???????????????? 4、 海外的牵连???????????????

在邓大姐的客厅里?????????????? 1、 香港游的主要创办者????????????? 2、 翻开地下学联那一幕???????????? 3、 难忘泰国柚木情??????????????

国医出自海南岛???????????????? 1、 怀抱梦想远走泰国????????????? 2、 湄南河上的婚礼?????????????? 3、 蔡廷锴拜会名中医????????????? 4、 逃难的诺亚方舟?????????????? 5、 未竟身后事????????????????

辛亥革命党人的遗孀

1、 黄花岗起义的幸存者???????????? 2、 黎明前夜别妻儿?????????????? 3、 尸骨未寒44年

留守新娘????????????????? 1、 家中守望南洋客

2、 魂归万泉河

寻找三姑妈宋美龄?????????????? 1、 宋韩本一家,血脉仍相连????????? 2、 纽约街头的哭泣?????????????? 3、 未遂的心愿????????????????

北汶浪归来 1、 出自华侨世家 2、 北汶浪的船歌 3、 参加开国大典

琼台书香三百年????? 1、 民国豪杰出琼台 2、 琼崖英俊荟萃里昂 3、 遥想名师当年 4、 桃李芬芳各千秋 5、 詹家两代入主琼台

文化大师陈序经?????????????? 1、 是谁造就了陈序经???????????? 2、 全盘西化论的提出???????????? 3、 独为神州惜大师?????????????

颜任光与私立海南大学???????????? 1、 传教士慧眼识才俊????????????? 2、 北大首任物理系主任??????????? 3、 出长私立海南大学?????????????

椰子园叙事?????????????????? 1、 南洋少年邢浪平????????????? 2、 王其钟的法国母亲??????????????

3、 惊悸“九二七”台风????????????? 4、 江南才女谢钿的身世之“谜”????????? 5、 不当花瓶的女科学家????????????? 6、 别了,椰子园????????????????

繁花凋落黎明前

——琼崖地下学联冤案始末??????????? 1、 冤案惊动中央高层????????????? 2、 热血青年投奔根据地????????????? 3、 悲剧为什么发生?????????????? 4、 幸存者访谈:自由树的血迹?????????? 5、 纯真至爱已不在??????????????? 夜半依床暗自伤?????????????? 让历史不再沉重??????????????冯克力 “死别幽梦已茫茫”????????????傅国涌

后记????????????????????蔡葩 蔡葩简介

1988年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主要从事散文随笔创作,近年涉足纪实文学,专注于海南的人文历史的写作。现为《海南日报》文化生活部主任记者,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专栏作家。

《有多少优雅可以重现》后记

深夜来临,我近海的家涛声隐约涌动,两年多来拜会过的那些老人的面容,在潮声中渐次闪现,他们所讲述的故事使我体验了更丰富的人生。对浮沉在过往时代的从未谋面的人的命运,有了一分难于释怀的关切,对那些远去的灵魂有了莫名的牵挂。这些风烛之年的老人,我的世界已经和他们的紧紧联系在一起,不仅因为他们是我的忘年交,还因为他们心中有着一部和我们不一样的活的历史,不一样的记忆。这些记忆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淡化,在宏大叙事遮盖下的个体命运和历史的真实几乎掩埋在过往的烟尘中,成为极少数人心灵的隐秘。近年来,随着城市研究、人文地理、往事记忆的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对往事的追怀已经变成链接过去、复活以往时代以及发掘人文资源的重要手段,而和老照片连在一起的个人历史,更是让人直观地看见曾经上演过的历史一瞬,并以此来对抗遗忘。

2002年3月,我所供职的《海南日报》家庭版开辟《似水流年》专栏,我有幸成为该专栏的主要作者。从《海口名媛吴玉琴》在报纸上连载开始,我尝试着用自己的生涩之笔,去再现业已埋没的人与事。想不到,该专栏图文并茂的风格和历史感怀得到了读者的热烈关注,并得到来自同行和专家、学者的鼓励与支持。于是,便一发而不可收,进而加入到对地方人文历史的挖掘整理工作。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刊登在《海南日报》上的文章引起了山东画报出版社《老照片》编辑部张杰老师的关注。2004年,作为国内有影响的刊物,《老照片》连续4期刊登了我的文章,其中的《繁花凋落黎明前》更是引起读者的注意,并引发了一些评论,该文在网上也传播甚广。

2004年2月底张杰老师专程从济南来到海口,看了我当时所有的书稿及老照片,他的职业敏感和敬业精神让我深受鼓舞,他对书稿和我的写作提出了非常宝贵的意见,同时表示可以向山东画报出版社推荐。书稿很快得到《老照片》主编冯克力先生的认可。2005年1月底当我终于将书稿和图片都交给张杰老师时,我深深感到命运对自己的垂青。在此,我首先要感谢冯克力主编和张杰老师,感谢山东画报出版社,没有这个美好的机缘,本书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够与读者见面。

感谢《海南日报》的领导和同仁给予我的关心和支持,感谢我所在的文化生活部的主任和编辑们对我写作的指导和关心。因为有了《海南日报》这个平台,才有了这些年在《似水流年》上的专栏文章,才有了这本书。此外,我还要特别感谢著名作家韩少功先生一向来对我成长的关心,他的序言对我是一种激励和启示;感谢《天涯》杂志社长孔见先生,他对该书所做的评价让我对今后的写作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还有从未谋面的知名青年学者傅国涌先生,他最先在《老照片》上发表的评论激励了我写作的信心;著名评论家何西来先生、蔡翔先生、单正平先生以及原《中国时报》社长高信疆先生等也曾对我的写作给予指点和鼓励,知名的网络作家清秋子先生读过我的全部书稿,并提出许多修改意见,在此一并致谢。我尤其要感谢所有接受我采访的先辈们和他们的家庭成员,他们卸下了诸多思想包袱,敢于直面人生,他们的真诚袒露和热切期待使得我的这些文字能够源源不断地从历史的烟尘中清晰地显露出来。

蔡葩 2005年2月于海口

“五层楼”的海上旧梦

1948年的吴慰君

海口得胜路上的五层楼,外墙看起来还是雪白耀眼,白色的洋派的雕花依然保留昔日光景。徜徉在它有些暗淡的楼道里,你依稀可见她当年的豪华与精致。这被海口人说不尽的海口第一楼,如海上旧梦般,已经成了

本埠不可多得的历史记忆。关于五层楼主人曾经的绝代风华,五层楼里曾经上演的悲喜剧,尤其是1948年间在这座海口最豪华的大楼里,曾经生活过一位开明的港商和他可爱的妻小,他与五层楼主吴坤浓合作开办的“胜利大戏院”,也成了怀旧的人们不能淡忘的话题。戏院里放映的《一江春水向东流》、《渔光曲》、《新女性》等左派文艺家创作的电影作品,不知赚取了海口人多少眼泪;从这栋楼里传出来的《蔷薇蔷薇处处开》、《春天里》或痴迷或欢跃的旋律,曾在夜间撩起人多少回忆啊。

这是1936年故事的主人公吴尉君(右边站立者)在香港和父母弟妹的合影,那一年她大约8岁,她被母亲打扮成一个小淑女状。父亲的灰色西装和母亲的黑呢子旗袍,都是香港当年殷实的人家所常见的打扮。她的父亲吴坤瑞,文昌铺前林梧墟中台村人。这位12岁开始便从边远的小村到香港谋生的穷小伙子,到这时,已经在香港有了积蓄,不久之后在香港开办“新华印刷公司”和一家饭店。妻子已经为他生下三个小孩了,这位踌躇满志的文昌人正准备扩展业务,而海口到处都在大兴土木的消息也不时传到香港来。他已经听说他的族兄吴坤浓之父在海口兴建了五层楼。那是海口最高、装修也最豪华的大楼,直到几十年之后,它也依然是海口的最高楼。

海口从来就不是一个固步自封的城市,当它和内陆的联系还不是那么紧密的时候,它的胸怀早就向着南洋或者港澳开放。因此,上个世纪30年代,几乎在五层楼兴起的前后,海口的四牌楼、永乐街、大街、新街(新华路),尤其是海口最繁华的街道得胜沙路上,商行、商场、教堂、医院、银铺、戏院相继崛起。它们的建筑风格富有浓郁的欧陆情调,还有一些南洋风情,名流书法或者美术字的商号抬头可见;人们或穿着从南洋寄回来的花衣服,或者穿着在海口衣服铺做的衣裳,漫步在还散发着石灰味道的柱廊下,偶尔坐下来,吃着美味的海南小吃,这街上的景致到处流泻出一种热带的悠闲与浪漫。

“那时从文昌到海口的路上还没有什么大的房子,天气好的时候,从我的故乡文昌铺前远远就能看见五层楼。”吴多旺先生回忆说。他是吴慰君的弟弟,是一位港商,常往来于海口和香港。他说,1939年日本军入侵海口前,人们印象中的海口可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城市。抗战胜利后,海口似乎重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人们开始安排下半生的生活,虽然日本人留下的伤痛还没有褪去,国内局势还没有平静。就在1948年,他的父亲在族兄吴坤浓的鼓动下,将香港的产业变卖掉,带着一家人回海口来,与五层楼的长子吴坤浓合作创办胜利大戏院。那时,与胜利大戏院争影业生意的是解放路上的中华大戏院。但是,人们似乎更加喜欢五层楼的味道。且不说在它的四楼还开着一家海口最大的歌舞厅,在那里出入的除了穿着时髦的南洋客,还有身穿空军服装、气度非凡的年轻军官,更重要的是,在那里你还可以找回一些故友和老歌,找回往日的情怀。

这一年,已经是广东省立琼崖师范学校(今琼台师范)学生的吴慰君年方18,她一米65的个头,总是温婉的微笑,在这座整天笙歌不断的五层楼里是如此的引人爱慕。这位姑娘喜欢画画,书法更是名满琼台。但父母发现女儿住在这栋人人羡慕的楼里并不开心。在她的床头,母亲总是发现女儿的枕头底下或者秘密的抽屉里一些厚若木枕的书或者是一些薄薄的小册子,她能粗略地知道一些书名,比如《虹》、《三人》、《家》、

《春》、《秋》等。有一天,女儿从学校里回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惊异十分地看到女儿写的一篇周记,时间是1948年3月22日至3月28日:“天气转瞬之间,忽然变得那么寒冷,我宿舍中有几位同学老早已经将寒衣拿回家去,这几天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抵挡。在一个晚上,同学们已经呼呼地入了甜蜜的梦乡去了,我坐在微小的小火水灯下看一本书《我的诗生活》,那时室中的一切是如死一般的悠沉,黑暗包围着灯光所不及的四周。门前的竹丛,一阵阵的寒风吹过,打得索索作响。这些情景触起我对于两年前乡村生活的回忆。??处在不平坦的环境中,我素来浪漫的性情却被它陶冶而变为严肃起来,我因逃难而将书本弄失。??我不敢想恋着过去在香港的生活,也不诅咒乡村残酷的生活,也不敢做将来美丽的梦,只要把握着现在的学习机会就是了??

入学以来,我只回到海口一次,同学们这样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到海口去看电影?要是我们家是五层楼的,那便巴不得星期日到来了’,她们说完这些话,还拿我开玩笑。我是这样一个人了,由得她们吧,我认为奢华的生活是人类的罪恶,而五层楼大多总是奢华的生活,我非少与之接近,是不可自救的”。

母亲在一种偷窥的状态中惊一阵吓一阵地将这篇周记读完。她虽不能够完全理解女儿的心思,但她总算明白她为什么拒绝那位空军军官的求婚了。她也有些明白女儿为什么不常回来的原由。外表恬静的女儿竟有着这样难解的心思!但是,这位母亲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女儿入学不久,便已成为“琼师读书会”的积极分子,她在琼师竟然还是一名秘密的学生领袖!母亲真的疑惑了。

出走五层楼

半个多世纪后,当母亲潘兰终于从香港回到海口,和我一起翻看旧时照片时,吴慰君的身世和五层楼的故事又有了新的发现。

这是在郊外还是在相馆里?远处的青山和波光粼粼的河流,将时代的背景给诗化了,像瓷美人一样的标致女子终于摆脱了缠足的苦痛,她的一双秀气的小脚穿着软底的皮鞋,清末民初常见的宽袖的高领子唐装,黑色的长裙,那个童花式的发型别上一个银色的簪子,手中拿着一束花,旁边帅气的丈夫用手轻轻地一挽,那份幸福和满足,随意和闲适,都流露在这张照片上了。故人旧事,本该早已丧失活力,不料在这张老照片中,一切又可以复原。这是1927年春,吴慰君的父亲吴坤瑞和自己的新婚妻子潘兰在香港的合影。如果不看旁注,你很难猜测这对天仙配一般的新人来自何方,人们一般认为惟有大上海这样的城市才会有这样的浪漫,这样的雅致。如果不是有了摄影技术,今天的人们很难想象这位海南女子和她的丈夫77年前昙花一现的微笑,更别说他们身着的早年民国服装了。世事如流水,仿佛恍然间,照片中的女子今年已经百岁,而男主人,已经在爱女吴慰君遇难后的1953年离开了人世。

谁也不知道此刻这位女子已经有了身孕。1927年农历9月,潘兰回到海口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那就是吴慰君。潘兰那年才18岁,她16岁嫁给吴坤瑞时,吴已经是一名32岁的香港商人。那也是一桩有些传奇的婚

姻。在每年二月举行的军坡节上,吴坤瑞和潘兰分别被选为1926年度村中的美男和美女,他们赢得手举锦牌和顶着绣伞领头去送祖师上市“游街”这一殊荣。他们来自文昌不同的村庄,却早已互相知道彼此的美名。当他们举着锦牌和绣伞走在前头时,村人一片欢跃,争相出来看这对如此般配的俊男妙女。没想到这样的“选美”却带来一桩美好的姻缘,后来的潘兰顶住一些流言蜚语,嫁给了这位岁数比自己大一倍的香港客。 1948年当他们回到海口五层楼、创办胜利大戏院时,潘兰已经为吴家生下了7个孩子。爱女吴慰君已经出落得如出水芙蓉般,成为进出五层楼的富豪与军官瞩目的对象。可是,这是一位拼命想背叛自己的“阶级”的时代青年。后来的人猜想,吴慰君同情穷人、厌恶奢靡的生活,其纯净坚韧的品质其实一部分来自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她的父亲,一位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却又曾远度重洋、到过美国旧金山谋生的商人,一生省吃俭用,也不给儿女购房置业,却秉承着文昌人富则兼济天下的传统,在上世纪30年间,在临高和舍地区买下良田115亩,献给中台小学作为学田,让那些贫苦的子弟能上学。当地的老人仍记得当年吴先生捐助5000光洋建校的情景。那时海口还没有银行汇票业务,从香港运送5000光洋回乡(一个光洋约合一两),不知道惊动了多少乡人!五层楼主吴坤浓的好友叶风先生回忆说,这是当年轰动海南的一件盛事,几个壮汉肩挑白花花的银元到达偏远的临高乡下时,人们还不敢相信这是给自己的家乡建校买田来的。吴坤瑞顿成一位卓有名望的“教育先驱”,成为旅港和海口的知名人士,深得乡人敬重。

吴坤瑞从来不跟女儿吴慰君炫耀自己的善举。他跟朋友常说起的一句话是,做了一件善事却到处张扬,那不是君子所为。现在,他回到五层楼来,和吴坤浓一起经营海口最大的戏院,他所要做的就是将业务经营好。他必须得知道一些影业方面的动态。那时海口还是国统区,一些左派作家的进步电影受到某种程度的监控。但是,这位有胆有识的绅士还是可以通过一些渠道,及时从内地进到一些进步的电影拷贝,几乎在内地人为《一江春水向东流》、《八千里路云和月》、《铁蹄下的歌女》大撒泪水时,海口人也同时能欣赏到这些影片。而胜利大戏院的装饰豪华和良好的音响效果,更是让人流连。一个环椭圆型的影院,分上下三层;二、三层的包厢位制作精良,里面荡漾着一股玫瑰的香味,这让人想起俄罗斯的芭蕾剧院。那些达官贵人穿着时髦,神态优雅地坐在包厢里,欣赏着艺术,品评着人生,消费着激情。如果电影还没有开演,你还可以到隔壁的咖啡厅或者舞厅,喝上一口,跳上一曲,然后才踩着慢步,到电影院里来落座。

可是,读着“五四”新书长大的女儿吴慰君却很不屑这些奢侈的生活。她偶尔也带琼崖师范的同学回来看电影,记得有一次看的影片叫《松花江上》,慰君几乎是含着眼泪看完全片,她甚至抑制不住哭声,引得她的同学忙来安慰她。在她单纯的心灵里,一切都那么容易受感动,影片中浓烈的民族感情让她总是感到自己对社会怀有的一份责任,由此对五层楼有一种天然的抵触。而离开了五层楼,来到偏静的琼崖师范校园里,她又是另一副活力四射的样子,读书、参加篮球队、练习书法、画画等,更重要的是,这时的吴慰君已经跟琼崖师范另一名学生领袖林云相遇。喜爱穿白色西服的林云是海口另一富商的儿子,他飘逸的风度,诗人的气质,以及他所从事的秘密的地下工作,都暗合了慰君对理想爱情的想望,她与林云的认识并相爱,是她一生的必然。这个充满着热情和爱心的好女孩,因为受着爱神的牵引,因为怀抱着推翻旧社会、建设新世界的梦想,准备别离五层楼,跟着亲爱的人到她向往五指山根据地去——没有想到的是,这竟是她与五层楼最后的

道别。

跟随勇敢的心

五层楼的故事被封存得太久太久了。那座在乱世中的五层楼,曾经的灯影绰约、风雷激荡,都已经远离人们远而去了。谁还记得这座独领风骚几十年的海口最高楼里,曾经生活过的吴氏两家人,谁还记得1948年间从这栋大楼里走向革命的吴慰君小姐?2004年6月28日,当吴多旺先生领着我们到得胜沙路上依然气派十足的五层楼,试图去寻找当年姐姐吴慰君居住的房间时,五层楼已经包含了太多的意义、太多的沧桑。

解放后,五层楼几易其主,楼主吴坤浓的一家也已星云四散,难觅行踪。现在,住在这里的是海口市服务公司的下岗职工,据说共有几十户100多人。像是被遗忘的一群,他们的生计看起来似乎难以维系。当我们沿着暗黑的楼道,走上五层楼时,迎面而来的是一双双犹疑的目光。当年在这里生活过的吴多旺先生,像是突然的闯入者,新的主人以生硬的口吻问道:“你们到这里来看什么?”原先通透明亮的天井被封住了,过道漆黑,地板肮脏,散发出一种怪异的味道。有人在过道处打床铺,头顶风扇在嘎嘎地吹,床上的人不知白天黑夜似的,只顾躺着。

真是恍若隔世啊,曾经豪华、宽敞、干净的二楼如今是昏黑一片,吴慰君居住的那间房已经被木板钉住,我们只能从缝隙里窥视它当年的模样:没有了床也没有了梳妆台,依稀可见的是慰君当年的身影:她是否曾倚在这窗台上,看窗外得胜沙路上的车来人往?她是否在黄昏来临的时刻,心绪有些不宁,不知在等待谁的出现?我们抚摩着慰君当年用手触摸过的窗棂,走在她曾经走过的楼道上,仿佛还能听见她甜美的嗓音。

吴多旺先生好像进入梦境,有些失去方向感似的,对着已被改造的格局辨别着当年的样子。他说,这二楼偌大的前厅曾是吴氏两家人共进晚餐的地方。吴坤浓两位妻子和几个孩子加上吴坤瑞一家十一口,每到晚上,就是这一大家子最热闹的时刻。慰君姐姐住校,并不常在家,但她回家的日子必定是大家最快乐的日子。她总是那么温文尔雅,疼爱弟妹,从她那里总是可以听到许多在这栋楼里听不到的新鲜事。只是到了1948年年底,世事开始不平静,内地撤往海南的国民党军官多了起来,五层楼里甚至也能发现地下共产党散发的传单。人们发现慰君回家的时间更少了,她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平时在家谁也没有听到她对时局有过激烈的言论,谁也没有想到她已经接受了革命理论,被一名青年演说家深深吸引了。

这位是慰君的心上人,说他英俊、飘逸、才情横溢,想来不会有错。他热诚,机敏,演讲更是富有感染人的魅力,这是他当年留给同学们的强烈印象。1947年在琼崖师范兴起的读书会,他是发起人之一。地下学联骨干之一的陈忠雄(现为河南大学教授)回忆说,他是一名激情的诗人,他所崇拜的诗人是裴多菲,而他的长相和气质还真有几分像裴多菲。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战争年代,他常念裴多菲的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来激励青年学生献身革命,而这首诗好像早已为他这一生做好了注解似的,思之让人百感交集。这就是林云,文昌罗豆人,琼崖地下学联前期领袖人物,1948年底,他是最早进入琼崖

解放区参军政的骨干之一。他的父亲是海口白宫酒店的总经理,他本人的生活可以说衣食无忧。他的参加革命,不是为了吃饭,不是为了逃避包办婚姻,他是为了一个他心目中的、自由、富强的中国,为了裴多菲的世界中展现出来的诗意景象!慰君吃惊地发现他的这位学兄竟与她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她凭着直觉就爱上了他,爱上了就永不回头。慰君爱的男人也许本就该非同寻常,无论在血性还是在灵魂深处。于是,这位显得高贵文雅的五层楼的女儿,1948年一个冬天的夜晚,给自己的母亲写下一封短短的告别信,就跟随爱人的足迹,到五指山根据地去了。

慰君的出走就是这栋楼命运变幻的开始吗?在慰君的房间,母亲发现她留下来的周记,时间是1948年4月12日至18日:“现社会的黑暗,现实的残酷,使许多人连眼前的生活都顾不了,人心惶惶的,凡是有所作为的青年都不愿意在黑暗的社会势力面前低头,他们必须建立一种高尚的理想——改造这个不合理的旧社会,使它变成一个有理想的新社会。??青年人的这种理想,应当不是为了自己个人的利益和幸福,而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和幸福??”母亲赶紧合上周记本,藏好,生怕被人发现,并 赶紧叫来自己的丈夫,应对这个突然的局面。住在琼师的女儿,已经两个月不归家。那些在五层楼来来往往的国民党军官,似乎也已经察觉到这位漂亮的姑娘许久不见了。母亲也听到些传闻,说慰君跟一位长着“五四”青年模样的男子很要好,这个人是一个活跃的革命者!前些日子,楼主吴坤浓的妹妹——这栋楼里无人不服的吴氏铁碗人物,她的丈夫是春风得意的国民党少将。这姑奶奶就常常问起侄女慰君最近的学习情况。她喜欢慰君的懂事、文雅,是她千方百计想让慰君进入五层楼的社交圈子,希望慰君能嫁给其中一位年轻潇洒的空军军官。那位军官已经等得太久,差不多要失去最后的耐心了。现在,周末到了,又一个盛大舞会要开始,姑奶奶又传话过来:赶紧到学校去接慰君回来,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要让她来跳一曲,和军官见一面。别读书读傻啦!

母亲不知道如何回话。女儿是从学校悄悄走的,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她连起码的行装都没带,在那寒冷的山中茅草屋里,岂不要冻坏了?母亲关心的总是这些,她应付着姑奶奶叫来传话的人,却在一旁筹划着如何将那床绒被子送到解放区去。“革命是要杀头的”,这句常在五层楼听见父母训斥儿女的话,此刻如此清晰地涌上母亲的心头。可母亲是信赖女儿的。女儿在留下的短信里说,自己走的路没有错,只是太挂念母亲,还没有办法报答母亲等等。

母亲在难熬的日子中度过了差不多一年。1949年8月间,从五层楼的来客中听到一个惊心的消息:吴慰君到根据地去的事已经得到证实,可是,听说她,出事了。

自由的召唤

2004年7月5日,这位经历了三个不同时代的百岁老人,曾经风姿绰约的潘兰,在事隔半个多世纪后第一次奇迹般地出现在海口得胜沙路上,她的心里萦绕不去的还是女儿吴慰君最后的遭遇和五层楼悲伤的记忆。此刻,她坐在街边的座椅里,仰望不远处的五层楼,对着我们,欲说还休。“她是谁?”一位过路的中年女人

问。“她是五层楼胜利大戏院的老板娘。”一位长者回答。“五层楼里有过胜利大戏院?”疑问,疑惑像涟漪泛开。此时,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了,他们已将她围住。人生在世,渺若微尘;昔时之女主人,已然百岁老者,而今人物两非,真如梦境一般啊!

潘兰老人的出现,多少印证了一直笼罩在五层楼身上的传奇:大约在1932年间,从文昌铺前港通往海口的路上,一车车从泰国上岸的钢筋、楠木、水泥等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海口得胜沙路。时任法国银行驻越南防城总代理的吴坤浓之父已经选好地址,要在这里建立一座海口最高的五层楼。1935年,当楼房即将盖好,吴父却被法国人告上法庭,称他挪用了法国银行的公款建造私宅。告的结果要么是以楼相抵,要么判终身监禁。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却因证据不足而吃了官司的吴父,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自己倾注了心血的五层楼,于是,无奈的吴父最后选择了坐监。他最终病死于狱中,于是,大儿子吴坤浓变成了这栋楼的主人。

法国人对吴氏父子的悲壮选择充满着西方式的迷茫。但是,现在,已经稳当地掌握在吴坤浓的手中了。然而,这看似稳当的东西,却在1952年土改来临的时候丧失了。现在,五层楼的吴氏两家人,以及那位曾经爱过、痛苦过、快乐过的可爱的吴慰君,似乎也变成了另一个传奇了。

老人身着蓝花花的上衣,裤子也是花的,梳妆整洁,依稀可见当年的俊模样和那一份悠然的自信。她还是步履稳健,拒绝一对儿女的搀扶,倔强地独立行走着。在得胜沙路上,老人步步回首,却又喃喃自语:“现在已经不如从前热闹了,已经有些寥落了。”她还习惯用标准的粤语与人交谈。现在,她用的是“寥落”二字,让人心中涌起一丝感伤。她的记忆是时断时续的。是啊,叫一位百岁老人去回忆前尘往事,尤其不能绕过自己的爱女慰君,确实是一件不忍之事。

“当初在香港好好的,干吗要回来啊?”不像是抱怨,像是自言自语,但隐藏不住的却是不易察觉的伤悲。人生充满了多少的巧遇啊,往往一闪念间就改变了生命的轨迹,又有多少人能够预知自己的未来,把握自己的命运?潘兰老人眼里闪着泪光,她想上楼去看看女儿慰君当年居住的房间,因为她听儿子多旺说,姐姐的房间已经被堵死了。因为楼道太黑,儿女们怕母亲行动不便,她只能在楼下仰视了。现在,对女儿的回忆要借助多少物件呢,五层楼提供了一个伤痛的背景。这么多年她不愿意回来,就因为她总能从这楼道里看到自己永远也不会回来的漂亮女儿。

她永不会忘记1949年8月下旬的那个夜晚,那时,她才刚刚生下最小的女儿。前不久慰君还从根据地悄悄地捎一封短信回家,说庆贺妈妈为她添了一个小妹妹,她在根据地一切都好,这里时刻都在准备迎接海南解放,等解放了,合家就可以在五层楼团聚,我就可以见到小妹妹啦。女儿的语气里还像在家时那么乖巧,她的短信是通过交通员秘密传递的。潘兰怎么也想不到,慰君怎么可能在写下此信不久,就和自己的伴侣林云在五指山根据地,双双冤死于“革命”的枪口之下?

后来,还是慰君的同伴向人们包括这位不幸的母亲,叙述了在根据地发生的一切。1949年8、9月间在琼崖区

党委所在地白沙县毛栈乡发生的“琼崖地下学联冤案”(1953年得到中共中央的平反昭雪),林云与慰君首当其冲。当年只有16岁、刚刚从国外投奔到根据地的朱碧玲女士告诉吴母说,没有想到在根据地会碰上慰君这样文雅端庄的姐姐。我初来乍到,对满是茅草屋而充满着神秘色彩的根据地感到新鲜和兴奋。记得那天见到慰君时,她正坐在小凳子上,把卧床当书桌,用非常漂亮的正楷写墙报。她莞尔一笑,用流利的粤语对新来的我表示欢迎,并说,她叫吴峰,是她一位叫林云的同志为纪念她走向革命而起的名字。她的善解人意和美丽温柔让我一下子感到自己此行的艰辛没有错。慰君当年约莫20岁的年纪,和人们熟悉的富家女走向革命的形象是多么的吻合。正说话间,一位青年男子翩然而至,他手里拿着一篇稿子,眼睛也会说话似的,见到我,先自我介绍说他叫林云。当悲剧发生以后,我才知道这两个为革命罄尽热血的可爱青年是生死相依的情侣!

碧玲说,那是她到达根据地的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十多位男女青年被叫去开会了,我第一次听到“特务”这两个字。突然我们全部被捆绑起来,然后分别被投到一间间草房子里,吴慰君竟然也被抓去审讯了。满以为我们可以在这里冲到海口,解放海南岛,但是,在莫名其妙的一瞬间,我们变成了革命的“敌人”。“记得那是被施刑以后的第7天,下午4点多的太阳还是火辣辣,有人到刑讯室来点名,点到慰君时,她以为党消除了对自己的儿女的误解了,她温柔地问:要不要带行李走啊?来人说:不必了,你‘解放’了。可冷不防,来人却将毛巾从她的脸部到后脑勺把她的嘴给封起来,由两名战士架出去,没有20分钟,便听到一阵阵机关枪声,还听到慰君姐姐喊着‘共产党万岁!’附近的老百姓多年来一直以为那天枪杀的14人是国民党啊??”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吴慰君和林云的声音穿越遥远的时空和生死,像光和电一样穿透我的心灵!他们双双倒在自己为之奋斗的土地上,倒在自己人所布下的罗网中。潘兰的叙述嘎然而止了,止之于悲从中来。她靠着思念和爱活到了今天,已经整整百岁,女儿慰君在她心里就一直鲜活着。追求自由并为之舍弃生命的好女儿,她已经死在她所向往的事业上,好像已经得到她所得的了:她的理想和爱情,她的以死来获得的永恒、解脱和生命的无尚的尊严。她的身后,是默默地持守了半个多世纪而依然耸立的五层楼,它的存在,让人无法抹去吴慰君的悲剧命运??

■文章评论 评论人:kitty28 评论日期:2005-7-9 22:40:52 第1楼 "在写作中,蔡葩女士投入的巨大的个人热情,几乎让作古的人开口说话,特别是涉及到人道主义灾难的时候,她的手和那些受害者紧紧地握在一起,愤慨之情难于掩抑。她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的性格在书写中得到了充分的舒展。在她的笔下,良知成为审判历史的惟一法官,不论时势多么复杂险恶,人都必须以死来为自己的道德行为负责,逃避责任的人最终都得不到灵魂的安宁。看了她的书,让人想起自己遗忘了多少沉重的记忆,遗忘是一种怎样的罪过啊!" 写得真好,向你致敬! 刷新 注意:非注册用户没有发表评论的权利。 注册>> 用户: 口令: 验证码: Copyright ? 1999-2005 天涯在线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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