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马克思与没有马克思（徐长福）

唯有马克思与没有马克思

徐长福

马克思本人已经沉默120年了，并且还会一直沉默下去，但马克思的思想却从未停止过说话，相信永远不会停止。这120年，是一个“唯有马克思”与“没有马克思”相冲突的时代。社会主义世界致力于把马克思的旗帜插遍全球，而资本主义世界则恨不得将马克思的影响消除干净。如今，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向我们走来，这应是一个既非“唯有马克思”也非“没有马克思”的时代。

“唯有马克思”是指这样一种状态。首先，马克思的学说是惟一的真理体系。由于这一真理体系的建立，先前人类的所有理论体系都终结了，或者说都不能以活的形态存在了，更不能跟马克思的理论平起平坐了。它们的合理之处已作为营养成分被马克思的学说所吸收，因而不再有单独存在的价值。并且，由于已经有了马克思的学说，任何与之不同的新学说就都不再必要，即使制造出来，也注定是谬误。因此，马克思的学说必须“空前绝后”。其次，马克思学说的真理体系具有无限开放性。马克思无疑没有穷尽真理，他的一些论断也可能会被时间所淘汰，但作为真理体系，它具有无限的开放性。因此，后人只须将马克思的学说不断发展，就能使它足以在任何时代都是惟一的真理体系。再次，马克思的学说是全部人类知识的总纲领。马克思尽管不是一个自然科学家，也没有将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全部研究过，但他的学说是人类既往所有知识的最高概括和获取新知识的惟一正确的指导思想。因此，不管人类知识领域出现何种新的局面，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仍会是其中当然的统帅。最后，马克思的学说是人类实践的惟一指南。马克思断言了人类历史的惟一走向和人类社会的最终形态，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所以，不管历史的风云如何变幻，社会的运动如何曲折，方向和终点是确定无疑的。马克思主义真理体系的无限发展必将保证人类实践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得到正确而有效的指引。跟上述看法相对应的还有一系列做法，我们对之并不陌生。

“唯有马克思”的状态是迄今为止人类主流的思维方式的产物。这种思维方式尤其被西方文明突出地加以发挥，并在近现代科学和意识形态（思想体系）中趋于完备。它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把无限复杂的异质性的世界还原为一套逻辑自恰的命题系统，并用这套逻辑系统去代替世界本身。它的句式就是“唯有??”结构。该句式不仅适用于马克思，也广泛适用于其他对象。对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者来说“唯有马克思”，对柏拉图和柏拉图主义者来说就“唯有柏拉图”，对孔孟程朱来说就“唯有儒家”，对基督徒来说就“唯有基督教”，对自由主义者来说就“唯有自由主义”，??对当今美国人来说就“唯有美国”。

“唯有??”的反面就是“没有??”。这种思维方式服从简单的逻辑规则，毫无费解之处。“唯有马克思”自然意味着“没有任何他者”，所以诸如“与传统观念实行最彻底地决裂”、破“四旧”、打倒“牛鬼蛇神”、“狠斗私字一闪念”、向资本主义世界开战之类便毫不奇怪。同理，对于任何一个他者来说，“唯有”他自己也就意味着“没有马克思”。所以，不管在正统自由主义者那里，还是在忠实的儒家传人那里，抑或在其他学说的信徒那里，马克思都是他们要加以否定的，尽管他们之间也互相否定。人类历史上由“唯有自己”而“没有他者”所造成的悲剧不胜枚举。即使最“宽容”的美国不也正在对一切“非自由主义”各个击破以便造成一个“没有非自由主义”的世界吗？“没有非自由主义”，自然也就“没有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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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没有马克思”，谁来替穷人说话呢？迄今为止，马克思仍然是人类历史上惟一一位完全站在穷人立场上说话的思想大师，是代表穷人向富人抗争的最杰出的精神领袖，他的学说是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是无产者向有产者讨还公道的最强有力的理论支持。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穷人，就不能“没有马克思”，否则贫富的失衡就得不到矫正，这个世界就迟早要倾覆。其次，如果“没有马克思”，谁来指证资本的恶行，遏制资本的僭妄？从马克思那个时代起，资本就一直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力量，它呼唤出了源源不断的财富，又制造出了无数的血腥和灾难。全球化在经济层面上就是资本化，资本的势力如今已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马克思是资本最大的敌人，他的思想和所开创的事业尽管没有将资本打倒，但却起到了有效的制约作用。只要这个世界还由资本统治，就不能“没有马克思”，否则，资本就会肆无忌惮、恣意妄为。再次，如果“没有马克思”，谁来鉴照我们物化的生活，开显我们本真的生命？现代文明是一种竞相追求对外物的无止境的占有的文明，其间，谁拥有的资源、财富和“无形资产”越多，谁的生命就显得越有价值。可马克思告诉我们，人本有无比丰富的属性和需要，人生的本真意义在于自由自觉地全面发展自己的生命潜能，而那种将人的一切内外丰富性统统还原为一种单纯占有感觉的人生是一种物化的人生，是人性异化的表现。只要我们还不得不生活在现代文明中，马克思就是一面鉴照我们生命缺陷、帮助我们反省的不可多得的明镜。最后，如果“没有马克思”，谁替我们计虑和守望此岸的圆满？

人是一种注定有限却要求圆满的存在。马克思之外的思想大师，或者把圆满悬设到彼岸，或者劝人安于此岸的不圆满，只有马克思才替整个人类谋求此岸的圆满。不管此岸的圆满是否可能，正如不管彼岸的圆满是否可能一样，只要有人替我们计虑长久，守望一方，我们的内心就可以多一份安宁，我们从蝇营狗苟中超拔出来就有了新的希望和可选择的方向。

事实上，自从有了马克思，这个世界上就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或者“唯有马克思”或者“没有马克思”的局面。亦如孔子之后从未有过或者“唯有儒家”或者“没有儒家”的局面，耶稣之后从未有过或者“唯有基督教”或者“没有基督教”的局面一样。不管人们如何为“独尊一家、罢黜其余”而争讼不息、流血不止，这个世界实际还是处在由孔子、耶稣、马克思等的信徒们分有的状态中，并且新的思想家还在不断涌现，即使无情打杀也禁锢不了。旧的不能抹去，新的还要产生；只见其多，不见其少。世界是无限丰富的，它不可能只要求一种解释去跟它匹配；人类生活是无比复杂的，对它的指导也不可能由一种学说来包办。茫茫宇宙，芸芸众生；即使殚精竭虑、协力同心，人类也未必能够洞悉万象，把握命运，怎么会嫌思想太多而搞“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呢？

当然，仅仅在马克思之外承认其他思想家的地位，或在其他思想家之外承认马克思的价值，这是远远不够的。我们是因为表象世界的杂多纷乱才需要思想的，如今不能认为只要简单地承认思想世界也同样杂多纷乱就算解决了问题，更艰巨的工作还在后头，这就是：一方面要给每一种既有的思想理论厘定其适用的领域和限度，另一方面要给新的思想生产提供具有自我限定功能的思维程序。如果每一种人类思想体系及其边界都能尽量划分清楚，人类的实践就可以“实际联系理论”——根据实践活动所涉及的领域和问题的不同而自主采纳不同理论，以尽量发挥各种理论之所长而避免其僭越的弊端。

至于马克思，我要问的是：有没有不属于“马克思”的领域？有没有非“马克思”莫属的领域？或者说，比“唯有马克思”和“没有马克思”更加合理的状态是什么？我不知道这些在马克思逝世120年后所提出的问题，能否在下一个120年中得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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