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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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知录》

顾亭林初名绛,国变后改名炎武,字曰宁人,学者称为亭林先生。江苏昆山人。生明万历四十一年,卒清康熙二十一年,年七十。他是一位世家子弟——江南有名的富户。他承祖父命出继堂叔为子。他的母亲王氏,十六岁未婚守节,抚育他成人。他相貌丑怪,瞳子中白而边黑,性情耿介,不谐于俗,唯与同里归玄恭(庄)为友,时有归奇顾怪之目归玄恭,明亡后屡次起义,晚年筑土室于丛冢间,与妻偕隐,自署门联云:“妻太聪明夫太怪,人何寥落鬼何多。” 他少年便留心经世之学,最喜欢抄书。遍览二十一史,明代十二朝实录,天下图经,前辈文编说部,以至公移邸抄之类,有关于民生利害者,分类录出,旁推互证。著《天下郡国利病书》,未成而国难作。清师下江南,亭林纠合同志起义兵守吴江。失败后,他的朋友死了好几位,他幸而逃脱。

他母亲自从昆山城破之日起绝粒二十六日而死,遗命不许他事满洲。他本来是一位血性男子,受了母亲这场最后热烈激刺的教训,越发把全生涯的方向决定了。《亭林余集》里有一篇《王硕人行状》,读之便可知亭林受母亲影响之程度。他初时只把母亲浅殡,立意要等北京恢复,崇祯帝奉安后,才举行葬礼。过了两年,觉得这种希望很渺茫,勉强把母先葬,然而这一段隐痛,永久藏在他心坎中,终身不能忘却。他后来弃家远游,到老不肯过一天安逸日子,就是为此。

他葬母之后,隆武帝(唐王)在福建,遥授他职方司主事。他本要奔赴行在,但因为道路阻隔,去不成。他看定了东南的悍将惰卒,不足集事,且民气柔脆,地利亦不宜于进取,于是决计北游,想通观形势,阴结豪杰,以图光复。曾五谒孝陵明太祖陵,(在南京),六谒思陵(明怀宗陵,在直隶昌平)。其时他的家早已破了,但他善于理财,故一生羁旅,曾无困乏。每到一地,他为有注意价值者,便在那里垦田,垦好了,交给门生或朋友经营,他又往别处去。江北之淮安,山东之章丘,山西雁门之北、五台之东,都有他垦田遗迹。可见他绝对的不是一位书呆子,他所提倡穷经致用之学,并非纸上空谈。若论他生平志事,本来不是求田问舍的人。原有的家产尚且弃而不顾,他到处经营这些事业,弄些钱做什么用处?我们试想一想。他下半世的生涯,大半消磨在旅行中。他旅行,照例用两匹马换着骑,两匹骡驮带应用书籍。到一险要地方,便找些老兵退卒,问长问短,倘若和平日所闻不合,便就近到茶房里打开书对勘。到晚年,乃定居陕西之华阴,他说:“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势”。可见他即住居一地,亦非漫无意义。他虽南人:下半世却全送在北方,到死也不肯回家,他本是性情极厚、守礼极严的君子。他父母坟墓,忍着几十年不祭扫。夫人死了,也只临风一哭。为何举动反常到如此田地?这个哑迷,只好让天下万世有心人胡猜罢了。

他北游以前,曾有家中世仆,受里豪唆使,告他“通海”。当时与鲁王、唐王通者,谓之通海。他亲自把那仆人抓住投下海去!因此闹了场大官司,几乎送命。康熙三年,他在京,山东忽然闹什么文字狱,牵连到他。他立刻亲到济南对簿,入狱半年。这是他一生经过的险难。

康熙十六年开博学鸿儒科,都中阔人,相争要罗致他。他令他的门生宣言:“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次年开明史馆,总裁叶方蔼又要特荐他。他给叶信说:“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清廷诸人,因此再不敢惹他。 他的外甥徐乾学、徐元文,少时由他抚养提拔。后来他们做了阔官,要迎养他南归,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他生平制行极严。有一次徐乾学兄弟请他吃饭,入坐不久,便起还寓。乾学等请终席张灯送归,他作色道:“世间唯有淫奔、纳贿二者皆于夜行之,岂有正人君子而

夜行者乎?”其方正类如此。

先生讲求经世之学,究心一代掌故,考制度得失,生民利害,与前史旁推互证,而折其中于六经。游历所至,以骡马载书自随,凡西北阨塞,东南海陬,必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与平日所闻不合,即发书检勘。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措意,则马上默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即又发书熟读之。放所撰《天下郡国利病书》百二十卷,取二十一史,十三朝实录,天下图经,旁逮文编说部公移邸抄之类,凡有关于国计民生者随录之,斟酌损益,不空言泥古,务质之今日所可行,垂二十年始就。其别有一编曰《肇域志》,则考索利病之馀合图经而成者。今偶获传本,书计百卷,密行细字,所自谓“本行不尽,则注之旁;旁又不尽,则又别为备录”者也。惜虽造端宏大,而《郡国》仅具长编,颇疏义例;《肇域》又未遑删定,以成一家之言。

先生精于音韵之学,据遗经以正六朝唐人之失,据唐人以正来人之失,著《音学五书》:一、《音论》三卷,分十五篇,皆引据古人之说以相证验,持论精博。惟入声变乱旧法,后来音韵学者,愈阐愈密,或出其所论之外。要其发明古义,则陈第后屹为正宗;二、《诗本音》十卷,主陈第诗无叶韵说,不与吴棫《补音》争,而亦全不用棫例;列本证旁证二条,明古音原作是读,非由迁就,故曰本音。举南宋来随意叶读之谬,至是廓清。三、《易音》三卷,以其音与诗音异,又或往往不韵,乃不如诗音之确,且有附会;然考核精当处,于古音不无有裨。四、《唐韵正》二十卷,以古音正唐韵之讹,逐字以求古吉,当移出者移出之,当移入者移入之。视他家谬执今韵言古音,但知有字之当入,而不知当出,以至今古纠牵,不可究诘;其体例特为明晰。五、《古音表》二卷,分十部——一东、冬、钟、江;二支、脂、之、微、齐、佳、皆、灰、咍;三鱼、虞、模、侯;四真、谆、文、殷、元、魂、痕、寒、桓、删、山、先、仙;五萧、宵、肴、豪、幽;六歌、戈、麻;七阳、唐;八耕、清、青;九蒸、登;十侵、覃、淡、盐、添、咸、衔、严——凡以平为部首三声随之。其移入与割并之部附见其中。考以古法,多相吻合。另《韵补表》一卷,于古音叶读之舛误,今韵叶读之乖方,各为别注,得失自见。

先生兼嗜金石,当其足迹所经,荒山颓址,遇有古碑遗迹,必披蓁菅,拭斑藓读之,手录其要以归。著《求古录》一卷,《金石文字记》六卷,《石经考》一卷,每有欧、赵、洪、王所不及者。

先生生平精诣之书,无过《日知录》三十二卷。于经义、史学、官方、吏治、财赋、典礼、舆地、艺文之属,一一疏通其源流,考正其谬误,最有补于学术世道。自序云:“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其去取谨慎、空诸依傍如此。晚益笃志经学,居华阴时有求文者,告之曰:“文不关于经术政理之大者不足为也。韩文公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谏佛骨表》《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叙》,而一切谀墓之文不作,岂不诚山斗乎。”排斥王派理学最力,谓“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乃本朱子之说,参之以黄东发回抄,所以归咎于上蔡、横渠、象山者甚峻,作《下学指南》一卷。凡请讲学者,亦谢绝之。在关中对人曰:“诸君,关学之馀也。横渠蓝田之教,以礼为先。孔子尝言‘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而刘康公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然则君子为学,告礼何由?近来讲学之师,专以聚徒立帜为心,而其教不肃,方将赋茅鸱之不暇,何问其馀哉!”其宗旨所存,具见于与友人论学书云;“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已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营学之事也;自于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士而不失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

康熙庚申,其妻殁于家,寄诗挽之而已。次岁,卒于华阴,年六十九。无子,自立从子衍生为后。门人奉丧归葬昆山。所撰著除上述外,尚有《顾氏谱系考》一卷,《菰中随笔》

三卷,《救文格论》一卷,《杂录》一卷,《亭林文集》六卷,《诗集》五卷,《馀集》一卷。高弟子吴江潘耒收其遗书,序而传之。 其做学问的方法,第一要看他搜集资料何等精勤。亭林是绝顶聪明人,谅来谁也要承认。但他做工夫却再笨没有了。他从小受祖父之教,说“著书不如抄书”。(《文集》卷二《抄书自序》)他毕生学问,都从抄书入手;换一方面看,也可说他“以抄书为著书”。如《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全属抄撮未经厘定者。(《天下郡国利病书》自序云: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卷文册之类,有得即录,其成四十余帙。《肇域志》自序云:先取《一统志》,后取各省府州县志,后取二十一史,参互书中,凡阅书一千余部。本行不尽,则注之旁行;旁行不尽,则别为一集,曰备录。)若《日知录》,实他生平最得意之作。我们试留心细读,则发表他自己见解者,其实不过十之二三,抄录别人的话最少居十之七八。故可以说他主要的工作,在抄而不在著。

虽说抄书,却绝非如“文抄公”那样为抄而抄,实际上是寓创新于抄书之中。有人问他《日知录》又成几卷,他答道: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文集》卷四《与人书十》。) 你说《日知录》这样的书容易做吗?他一年工夫才做得十几条。我们根据这种事实,可以知道,不独著书难,即抄也不容易了。须知凡用客观方法研究学问的人,最要紧是先彻底了解一事件之真相,然后下判断。能否得真相,全视所凭藉之资料如何。资料,从量的方面看,要求丰备;从质的方面看,要求确实。所以资料之搜罗和别择,实占全工作十分之七八。明白这个意思,便可以懂得亭林所谓采山之铜与铜之分别何如。他这段话对于治学方法之如何重要,也可以领会了。 亭林的《日知录》,后人多拿来比黄东发的《黄氏日抄》和王厚斋的《困学纪闻》。从表面看来,体例象是差不多,细按他的内容,却有大不同处。东发、厚斋之书,多半是单词片义的随手札记。《日知录》不然,每一条大率皆合数条或数十条之随手札记而始能成,非经过一番“长编”工夫,决不能得有定稿。试观卷九宗室、藩镇、宦官各条;卷十苏松二府田赋之重条,卷十一黄金、银、铜各条,卷十二财用、俸禄、官树各条,卷二十八押字、邸报、酒禁、赌博各条,卷二十九骑、驿、海师、少林僧兵、徙戎各条,卷三十古今神柯条,卷三十一长城条,则他每撰成一条,事前要多少准备工夫,可以想见。所以每年仅能成十数条,即为此。不然,《日知录》每条短者数十字,最长亦不过一二千字,何至旬月才得一条呢?不但此也,《日知录》各条多相衔接,含有意义。例如卷十三周末风俗、秦纪会稽山刻石、两汉风俗、正始、宋世风俗、清议、名教、廉耻、流品、重厚、耿介、乡愿之十二条,实前后照应,共明一义,剪裁组织,煞费苦心。其他各卷各条,类此者也不少。所以,如果拿阎百诗的《潜丘札记》和《黄氏日抄》《困学纪闻》相比,还有点像。顾亭林的《日知录》,却与他们都不像。他们的随手札记,性质属于原料或粗制品,最多可以比绵纱或纺线。亭林精心结撰的《日知录》,确是一种精制品,是篝灯底下纤纤女手亲织出来的布。亭林作品的价值全在此。后来王伯申(王引之)的《经传释词》、《经义述闻》、陈兰甫的《东塾读书记》都是模仿这种工作。这种工作正是科学研究之第一步,无论做何种学问都该用他。 亭林对于著述家的道德问题,极为注意。他说:“凡作书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书改窜为自作也”。(《文集》卷二《抄书自序》)又说:“晋以下人,则有以他人之书而窃为己作者,郭象《庄子注》,何法盛《晋中兴书》之类是也。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书,无非窃盗而已。”《日知录》卷十八《窃书》条)又说:“今代之人,但有薄行而无隽才,不能通作者之义,其盗窃所成之书,必不如元本,名为‘钝贼’何辞?”(同上)他论著述的品格,谓“必古人所未及就,后世之所必不可无者,而后为之”。(《日知录》卷十九《著书之难条)他做

《日知录》成书后常常勘改,“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削之”(《日知录。自序》)然则虽自己所发明而与前人暗合者尚且不屑存,何况剽窃!学者必须有此志气,才配说创造哩。自亭林极力提倡此义,遂成为清代学者重要之信条。“偷书贼”不复能存立于学者社会中,于学风所关非细。

大学者有必要之态度二:一曰精慎,二曰虚心。亭林著作最能表现这种精神。他说:“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书传之于人。”(《文集》卷四《与潘次耕书》)又说:“古人书如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马贵与《文献通考》,皆以一生精力为之??后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者,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也。”(《日知录》卷十九《著书之难》条)潘次耕请刻《日知录》,他说要再待十年。其初刻《日知录。自序》云:“旧刻此八卷,历今六七年。老而益进,始悔向日学之不博,见之不卓。??渐次增改,??而犹未敢自以为定。??盖天下之理无穷,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故昔日之所得,不足以为矜;后日之所成,不容以自限。”(《文集》卷二)

亭林说:“人之为学,不可自小,又不可自大??自小,少也;自大,亦少也。”(《日知录》卷七《自视然》条)他的《日知录》,阎百诗驳正若干条,他一见便欣然采纳。(见赵执信所作阎墓志)他的《音学五书》,经张力臣改正一二百处。(见《文集》卷四《与潘次耕书》)他说:“时人之言,亦不敢没君子之谦也,然后可以进于学。”(《日知录》卷二十《述古》条)。这种态度,真永远可为学者模范了。

亭林的奢述,若论专精完整,自然比不上后人。若论方面之多,气象规模之大,则乾嘉诸老,恐无人能出其右。要而论之,清代许多学术,都由亭林发其端,而后人衍其绪。 此外著述,尚有《五经同异》三卷,《左传杜解补正》三卷,此外《九经误字》一卷,《五经考》一卷,《求古录》一卷,《韵补正》一卷,《二十一史年表》十卷,《历代宅京记》二十卷,《十九陵图志》六卷,《万岁山考》一卷,《昌平山水记》二卷,《岱岳记》八卷,《北平古今记》十卷,《建康古今记》十卷,《营平二州史事》六卷,《官田始未考》一卷,《京东考古录》一卷,《顾氏谱系考》一卷,《谲觚》一卷,《茀录》十五卷,《明季实录》一卷,《圣安皇地本纪》二卷,《救文格论》、《诗律蒙告》、《下学指南》各一卷,《当务书》六卷,《菰中随笔》三卷,《文集》六卷,《诗集》五卷。其书或存或佚今不具注。但观其目,可以见其影响于后此学术界者如何矣。要之,亭林在清学界之特别位置,一在开学风,排斥理气性命之玄谈,专从客观方面研察事务条理。二曰开治学方法,如勤搜资料,综合研究,如参验耳日闻见以求实证,如力戒雷同剿说。如虚心改订不护前失之类皆是。三曰开学术门类,如参证经训史迹,如讲求音韵,如说述地理,如研精金石之类皆是。独有生平最注意的经世致用之学,后来因政治环境所压迫,竟没有传人。他的精神,一直到晚清才渐渐复活。至于他的感化力所以能历久常新者,不徒在其学术之渊粹,而尤在其人格之崇峻。 正文·序

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积三十余年,乃成一编,取子夏之言,名曰《日知录》,以正后之君子。东吴顾炎武。

正文·卷一

○三易 夫子言包羲氏始画八卦,不言作《易》,而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又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文王所作之辞始名为《易》。而《周官》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也》,二曰《归藏》,三《易》之名以名之也。犹之墨子书言“周之《春来》,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周、燕、宋、齐之史,非必皆“春秋”也,而云“春秋”者,因鲁史之名以名之也。《左传·僖十五年》:战于韩,卜徙父筮之曰吉,其卦遇《蛊》,曰:“千乘三去,三去之馀,获其雄狐。”《成·十六年》:战于鄢陵。公之,史曰吉,其卦遇《复》,曰:“南国戚,射其元王中厥目。”

此皆不用《周易》,而别有引据之辞,即所谓《三易》之法也。

○重卦不始文王 大卜裳《三易》之法,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考之《左传·襄公九年》:穆姜迁于东宫,筮之,遇《艮》之《随》,姜曰:“是于《周易》”,曰“《随》,元亨利贞,无咎。”独言“是于《周易》”,则知夏、商皆有此卦。而重八卦为六十四者,不始于文王矣。

○朱子周易本义《周易》自伏羲画卦,文王作彖辞,周公作爻辞,谓之经。经分上下二篇。孔子作十翼,谓之传。传分十篇:《彖传》上下二篇,《系辞传》上下二篇,《文言》、《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各一篇。自汉以来,为费直、郑玄、王弼所乱,取孔子之言逐条附于卦爻之下。程正步传因之。及朱元晦《本义》,始依古文故于《周易·上经》条下云:“中间颇为诸儒所乱,近世晃氏始正其失,而未能尽合古文。吕氏又更定著为经二卷,传十卷,乃复孔氏之旧云。”洪武初,颁《五经》天下儒学,而《易》兼用程、失二氏,亦各自为书。永乐中修《大全》,乃取朱子卷次割裂,附之程传之后。而朱子所定之古文仍复淆乱。“彖即文王所系之辞,传者孔子所以释经之辞也,后凡言传放此。”此乃《彖·上传》条下义,今乃削“彖上传”三字,而附于“大哉乾元”之下。“象者,卦之上下两象及两象之六爻,周公所系之辞也。”乃《象·上传》条下义,今乃削‘象上传’三字,而附于“天行健”之下。此篇申彖传、象传之意以尽《乾》、《坤》二卦之蕴,而馀卦之说因可以例推云。”乃《文言》条下义,今乃削“文言”二字,而附于“元者善之长也”之下。其“彖曰”、“象曰”、“文言曰”字皆朱子本所无,复依程依添入。后来士子厌程传之多,弃去不读,专用《本义》。 而《大全》之本乃朝廷所颁,不敢辄改,遂即监版传义之本刊去程传,而以程之次序为朱之次序。相传且二百年矣。惜乎,朱子定正之书竟不得见于世,岂非此经之不幸也夫? 朱子记嵩山晁氏《卦爻彖象说》谓:“古经始变于费氏,而卒大乱于王弼。”此据孔氏正义曰:“夫子所作象辞,元在六爻经辞之后,以自卑退,不敢干乱先圣正经之辞。”王嗣之意,以为象者本释经文,宜相附近,其义易了,故分爻之象辞各附其当爻下,如杜元凯注《左传》,分经之年与传相附。故谓连合经传始于辅嗣,不知其实本于康成也。《魏志》:高贵乡公幸太学,问博士淳于后曰:“孔子作彖、象,郑玄作注,其释经义一也。今彖、象不与经文相连,而注连之,何也?”后对曰:“郑玄合彖、象于经者,欲使学者寻省易了也。”帝曰:“若合之于学诚便,则孔子曷为不合以了学者乎?”后对曰:“孔子恐其与文王相乱,是以不合。此圣人以不合为谦。”帝曰:“圣人以不合为谦,则郑玄何独不谦邪?”后人曰:“古义宏深,圣问奥远,非臣所能详尽。”是则康成之书已先合之,不自辅嗣始矣。乃《汉书·儒林传》云:“费直治《易》,无章句,徒以彖、象、系辞、文言解说上下经。”则以传附经又不自康成始。朱子记晁氏说,谓:“初乱古制时,犹若今之《乾卦》。”盖自《坤》以下皆依此,后人又散之各爻之下,而独存《乾》一卦以见旧本相传之样式耳。愚尝以其说推之,今《乾卦》“彖曰”为一条,“象曰”为一条,疑此费直所附之元本也。《坤卦》以小象散于各爻之下,其为“象曰”者八,馀卦则为“象曰”者七,此郑玄所连,高贵乡公所见之本也。

程传虽用辅嗣本,亦言其非古《易》。《咸》:“九三,咸其股,亦不处也。”传曰:“云‘亦’者,盖象辞,本不与《易》相比,自作一处,故诸爻之象辞意有相续者。此言‘亦’者,承上爻辞也。”

秦以焚书而《五经》亡,本朝以取士而《五经》亡。今之为科举之学者,大率皆帖括熟烂之言,不能通知大义者也。而《易》、《春秋》尤为缪戾。以彖、传合大象,以大象合爻,以爻合小象,二必臣,五必君,阴卦必云小人,阳卦必云君子,于是此一经者为拾渖之书,而《易》亡矣。取胡氏传一句、两句为旨,而以经事之相类者合以为题,传为主,经为客,有以彼经证此经之题,有用彼经而隐此经之题,于是此一经者为射覆之书,而《春秋》亡矣。复程、朱之书以存《易》,备《三传》、啖、赵诸家之说以存《春秋》,必有待于后之兴文教

者。

○卦爻外无别象圣人设卦观象而系之辞,若文王、周公是已。夫子作传,传中更无别象。其所言卦之本象,若天、地、雷、风、水、火、山、泽之外,惟《颐》中有物,本之卦名;有飞鸟之象,本之卦辞,而夫子未尝增设一象也。荀爽、虞翻之徒,穿凿附会,象外生象:以同声相应为《震》、《巽》,同气相求为《艮》、《兑》,水流湿火就燥为《坎》、《离》,云从龙则曰《乾》为龙,风从虎则曰《坤》为虎。十翼之中,无语不求其象,而《易》之大指荒矣。岂知圣人立言取譬,固与后这文人同其体例,何尝屑屑于象哉。王弼之注虽涉于玄虚,然已一扫《易》普炎榛芜,而开之大路矣。不有程子,大义何由而明乎? 《易》之互体卦变,《诗》之叶韵,《春秋》之例月日,经说之缭绕破碎于俗儒者多矣。《文中子》曰:“九师兴而《易》道微,《三传》作而《春秋》散。”

○卦变 卦变之说,不始于孔子,击公系《损》之六三已言之矣。曰:“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是六子之变皆出于《乾》、《坤》,无所谓自《复》、《后》、《临》、《遁》而来者,当从程传。

○互体凡卦爻二至四、三至五,两体交互,各成一卦,先儒谓之互体。其说已见于《左氏·庄公二十二年》:陈侯筮,遇《观》之《否》,曰:“风为天,于土上山也。”注“自二至四有艮象,艮为山”是也。然夫子未尝及之,后人以杂物撰德之语当之,非也。其所论二与四、三与五同功而异位,特就两爻相较言之,初何尝有互体之说。 《晋书》:荀ダ尝难钟会《易》无互体,见称于世;其文不传。新安王炎晦叔尝问张南轩曰:“伊川令学者先看王辅嗣、胡翼之、王介甫三家《易》,何也?”南轩曰:“三家不论互体故尔。”

朱子《本义》不取互体之说,惟《大壮》六五云:“卦体似《兑》,有羊象焉。”不言“互”而言“似”;似者,合两爻为一爻则似之也。然此又创先儒所未有,不如言互体矣。《大壮》自三至五成《兑》,《兑》为羊,故爻辞并言羊。

○六爻言位《易》传中言位者有二义。列贵贱者存乎位,五为君位,二三四为臣位,故皆曰同功而异位。而初上为无位之爻,譬之于人,初为未仕之人,上则隐沦之士,皆不为臣也,故《乾》之上曰“贵而无位”,《需》之上曰“不当位”。若以一卦之体言之,则皆谓之位,故曰“六位时成”,曰“《易》六位而成章”,是则卦爻之位非取象于人之位矣。此意已见于王弼《略例》,但必强彼合此,而谓初上无阴阳定位,则不可通矣。《记》曰:“夫言岂一端而已,夫各有所当也。”

○九二君德为人臣者必先具有人君之德,而后可以尧舜其君。故伊尹之言曰:“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武王之誓亦曰:“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

○师出以律 以汤、武之仁义为心,以桓、文之节制为用,斯之谓律。律即卦辞之所谓贞也,《论语》言子之所慎者。战长勺以诈而败齐,泓以不禽二毛而败于楚,《春秋》皆不予之。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虽三王之兵,未有易此者也。

○既雨既处 阴阳之义莫著于夫妇,故爻辞以此言之。《小畜》之时求如任、姒之贤,二南之化不可得矣。阴畜阳,妇制夫,其畜而不和,犹可言也。三之反目,隋文帝之于独孤后也。既和而惟其所为,不可言也。上之既雨,犹高宗之于武后也。

○武人为于大君 武人为于大君,非武人为大君也。如《书》“予欲宣力四方,汝为”之“为”。六三,才弱志刚,虽欲有为而不克济,以之履虎,有人之凶也。惟武人之效力于其君,其济则君之灵了民,不济则以死继之,是当勉为之而不可避耳,故有断ㄕ决腹,一瞑而万世不视,不知所益,以忧社稷者,莫敖大心是也。过涉之凶,其何咎哉。

○自邑告命人主所居谓之邑,《诗》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极。”《书》曰:“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曰:“惟臣附于大邑周。”曰:“作新大邑于东国洛。”曰:“肆予敢求尔于天邑商。”《白虎通》曰:“夏曰夏邑,商曰商邑,周曰京师”是也。《泰》之上六,政教陵夷之后,

一人仅亦守府,而号令不出于国门,于是焉而用师则不可,君子处此,当守正以俟时而巳。桓王不知此也,故一用师,而祝聃之矢遂中王肩;唐昭宗不知此也,故一用师而歧之兵直犯阙下。然则保泰者,可不豫为之计哉。 《易》之言邑者,皆内治之事。《》曰“告自邑”,如康王之命毕公“彰善瘅恶,树之风声”者也。《晋》之上九曰“维用伐邑”,如王国之大夫,“大车槛槛,毳衣如”,国人畏之,而不敢奔者也。其为自治则同,皆圣人之所取也。

○成有渝无咎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殁于宫。《传》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圣人虑人之有过不能改之于初,且将遂其非而不反也,教之以“成,有渝无咎”,虽其渐染之深,放肆之久,而惕然自省,犹可以不至于败亡。以视夫迷复之凶,不可同年而论矣。故曰:“惟狂克念作圣。”

○童观其在政教则不能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而所司者笾豆之事;其在学术则不能知类通达,以几大学之道,而所习者占毕之文。乐师辨乎声诗,故北面而弦;宗祝辨乎宗庙之礼,故后尸;商祝辨乎丧礼,故后主人。小人则无咎也。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故君子为之则吝也。

○不远复《复》之初九,动之初也。自此以前,喜怒哀乐之未发也,至一阳之生而动矣,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颜子体此,故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此慎独之学也。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夫亦择之于斯而已,是以不迁怒,不贰过。

其在凡人,则《复》之初九,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苟其知之,则扩而充之矣。故曰:“《复》,小而辨于物。”

○不耕获不杨氏曰:初九动之始,六二动之继,是故初耕之,二获之,初之,二畲之。天下无不耕而获,不而畲者。其曰不耕不,则耕且,前人之所已为也。昔者周公毖殷顽民,迁于洛邑,密迩王室,既历三纪,世变风移。而康王作《毕命》之书曰:“惟周公克慎厥始,惟君陈克和厥中,惟公克成厥终。”是故有周之治,垂拱仰成而无所事矣。击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而孔子之圣,但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是故《六经》之业,集君圣之大成,而无所创矣。虽然,使有始之作之者,而无终之述之者,是耕而弗获,而弗畲也,其功为弗竟矣。六二之柔顺中正,是能获能畲者也,故利有攸往也。未富者因前人之为而不自多也,犹“不富以其邻”之意。 ○天在山中张湛注《列子》曰:“自地以上皆天也。”故曰“天在山中”。

○罔孚裕无咎 君子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而况初之居下位,未命于朝者乎!“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此所谓裕无咎也。若受君之命而任其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矣。 ○有孚于小人君子之于小人也,有知人则哲之明,有去邪勿疑之断,坚如金石,信如四时。使忄佥壬之类皆知上志之不可移,岂有不革面而从君者乎?所谓“有孚于小人”者如此。 ○损其疾使遄有喜损不善而从善者,莫尚乎刚,莫贵乎速。初九曰“已事遄往”,六四曰“使遄有喜”。四之所以能遄者,赖初之刚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断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子路有闻,未之能行,惟恐有闻。其遄也至矣。文王之勤日昃,大禹之惜寸阴,皆是道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为政者玩岁而岁日,则治不成;为学者日迈而月征,则身将老矣。召公之戒成王曰:“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疾之为言,遄之谓也。故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

○上九弗损益之有天下而欲厚民之生,正民之德,岂必自损以益人哉。“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所谓“弗损益之”者也。“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诗》曰:“奏格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铁钺,所谓“弗损益之”者也。以天下为一家,

中国为一人,其道在是矣。

○利用为依迁国在无事之国而迁,晋从韩献子之言,而迁于新田是也;在有事之国而迁,楚从子西之言,而迁于若阝是也:皆中行、告公之益也。

○后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之乱。盛治之极,而乱萌焉,此一阴遇五阳之卦也。孔子之门四科十哲,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于是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盛矣,则《老》、《庄》之书即出于其时。后汉立辟雍,养三老,临白虎,论《五经》,太学诸生至三万人,而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为之称首,马、郑、服、何之注,经术为之大明,而佛、道之教即兴于其世。是知邪说之作与世升降,圣人之所不能除也。故曰:“系于金,柔道牵也。”呜呼,岂独君子、小人之辨而已乎。 ○包无鱼国犹水也,民犹鱼也。幽王之诗曰:“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昭。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秦始皇八年,河鱼大上。《五行志》以为鱼阴,类民之象也;逆流而上,言民不从君为逆行也。自人君有求,多于物之心,于是鱼乱于下,鸟乱于上,而人情之所向必有起而收之者矣。 ○以杞包瓜刘昭《五行志》曰:“瓜者外延,离本而实,女子外属之象。”一阴在下,如瓜之始生,势必延蔓而及于上五,以阳刚居尊,如树杞然,使之无所缘而上,故曰“以杞包瓜”。孔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颦笑有时,恩泽有节,器使有分,而国之大防不可以逾,何有外戚、宦官之祸乎! ○已日《革》:“已日乃孚。六二,已日乃革之。”朱子《发读》为“戊己”之己。天地之化,过中则变,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故《易》之所贵者中。十干则戊己为中,至于己则过中,而将变之时矣,故受之以庚。庚者,更也,天下之事当过中而将变之时,然后革而人信之矣。古人有以已为变改之义者,《仪礼·少牢馈食礼》“日用丁巳”注:“内事用柔,日必丁巳者,取其令名,自丁甯,自变改,皆为谨敬。”而《汉书·律历志》亦谓“理纪于己,敛更于庚”是也。王弼谓:“即日不孚,已日乃孚。”以已为“已事遄往”之已,恐未然。 ○改命吉《革》之九四犹《乾》之九四,诸侯而进乎天子,汤武革命之爻也,故曰“改命,吉。”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是有悔也。天下信之,其悔亡矣。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仇也。故曰:“信志也。” ○艮“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艮其背,不获其身”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行其庭,不见其人”也。

○艮其限学者之患莫甚乎执一而不化,及其施之于事,有捍格而不通,则忿忄生而五情瞀乱,与众人之滑性而焚和者相去盖无几也。孔子恶果敢而窒者,非独处事也,为学亦然。告子不动心之学,至于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而孟子以为其弊必将如蹶趋者之反动其心。此“艮其限,列其夤”之说也。君子之学不然,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故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而无熏心之厉矣。 慈溪黄氏《日钞》曰:“心者,吾身之主宰,所以治事而非治于事,惟随事谨省则心自存,不待治之而后齐一也。孔子之教人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不待言心而自贯通于动静之间者也。孟子不幸当人欲横流之时,始单出而为求为之说,然其言曰:‘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则心有所主,非虚空以治之也。至于斋心服形之老、庄,一变而为坐脱立忘之禅学,乃始瞑目静坐,日夜仇视其心而禁治之。及治之愈急而心愈乱,则曰:‘易伏猛兽,难降寸心。’呜呼!人之有心,犹家之有主也。反禁切之,使不得有为,其不能无扰者,势也,而患心之难降欤?”又曰:“夫心之说有二,古人之所谓存心者,存此心于当用之地也;后世之所谓存心者,摄此心于空寂之境也。造化流行,无一息不运,人得之以为心,亦不容一息不运,心岂空寂无用之物哉!世乃有游手浮食之徒,株坐摄念,亦曰存心。而士大夫溺于其言,亦将遗落世事,以独求其所谓心。迨其心迹冰炭,物我参商,所谓老子之弊流为申、韩

者。一人之身已兼备之,而欲尤人之不我应,得乎?”此皆足以发明“厉熏心”之义,乃周公已先系之于《易》矣。

○鸿渐于陆“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安定胡氏改“陆”为“逵”,朱子从之,谓合韵,非也。《诗》“仪”字凡十见,皆音牛何反,不得与“逵”为叶,而云路亦非可翔之地,仍当作“陆”为是。渐至于陵而止矣,不可以更进,故反而之陆。古之高士,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而未尝不践其土、食其毛也。其行高于人君,而其身则与一国之士偕焉而已。此所以居九五之上,而与九三同为陆象也。朱子发曰:“上所往进也,所反亦进也。渐至九五极矣,是以上反而之三。”杨廷秀曰:“九三,下卦之极;上九,上卦之极,故皆曰陆。自木自陵,而复至于陆,以退为进也。”巽为进退,其说并得之。 ○君子以永终知弊读《新台》、《桑中》、《鹑奔》之诗,而知卫有狄灭之祸;读《宛丘》、《东门》、《月出》之献计献策,而察陈有征舒之乱。书“齐侯送姜氏于欢”,而卜桓公之所以薨;书“夫人姜氏入”,书“大夫宗妇觌,用币”,而兆子般、闵公之所以弑。昏姻之义,男女之节,君子可不虑其所终哉!

○鸟焚其巢人主这德莫大乎下人。楚庄王之围郑也,而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故以禹之征苗,而伯益赞之,犹以“满招损,谦受益”为戒。班师者谦也,用师者满也。上九处卦这上,离之极,所谓有鸟高飞,亦传于天者矣。居心以矜,而不闻谏争之论,灾必逮夫身者也。鲁昭公之伐季孙意如也,请待于沂上以察罪,弗许;请囚于费,弗许;请以五乘亡,弗许。于是叔孙氏之甲兴,而阳州次、乾侯唁矣。“鸲鹆ず鹆,往歌来哭。”其此爻之占乎?

○巽在床下上九之“巽在床下”,恭而无礼则劳也。初六之“进退”,慎而无礼则葸也。 ○翰音登于天羽翰之音虽登于天,而非实际。其如庄周《齐物》之言,驺衍怪迂之辨,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者乎?以视车服传于弟子,弦歌遍于鲁中,若鹤鸣而子和者,孰诞孰信?夫人而识之矣。永嘉之亡,太清之乱,岂非谈空空、核玄玄者有以致之哉。翰音登于天,中孚之反也。

○山上有雷小过山之高峻,云雨时在其中间,而不能至其巅也。故《诗》曰:“殷其雷,在南山之侧。”或高或下,在山之侧,而不必至其巅,所以为小过也。然则《大壮》言“雷在天上”何也?曰:自地以上皆天也。

○妣《尔雅》:“父曰考,母曰妣。”愚考古人自祖母以上通谓之妣,经文多以妣对祖而并言之,若《诗》之云“似续妣祖”、“畀祖妣”,《易》之云“过其祖,遇其妣”是也。《左传·昭十年》:“邑姜,晋之妣也。”平公之去邑姜盖二十世矣。过其祖,遇其妣”,据文义,妣当在祖之上;“不及其君,遇其臣”,臣则在君之下也。昔人未论此义。周人以姜原为此,《周语》谓之皇妣太姜,是以妣先乎祖。《周礼·大司乐》享先妣在享先祖之前。而《斯干》之诗曰:“似续妣祖。”笺曰:“妣,先妣姜原也。祖,先祖也。”或乃谓变文以协韵,是不然矣。或曰《易》爻何得及此?夫帝乙《归妹》,箕子之《明夷》,王用亨于岐山,爻辞屡言之矣。

《易》本《周易》,故多以周之事言之。《小畜》卦辞:“密云不雨,自我西郊。”《本义》:“我者,文王自我也。”

○东邻驭得其道,则天下皆为之臣;驭失其道,则强而擅命者谓之邻。臣哉、邻哉?邻哉、臣哉?

《汉书·郊祀志》引此,师古注:“东邻谓商纣也,西邻谓周文王也。” ○游魂为变精气为物,自无而之有也;游魂为变,自有而之无也。夫子之答宰我曰:“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蒿凄怆。”所谓游魂为变者,情状具于是矣。延陵季子之葬其子也,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张子《正蒙》有云:“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

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然则圣人尽道其间兼体而不累者,存神其至矣,其精矣乎!” 鬼者,归也,张子曰:“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此之谓归。”陈无巳以游魂为变为轮回之说,辨之曰:“长生而不化,则人多,世何以容?长死而不化,则鬼亦多矣。夫灯熄而然,非前灯也。云霓而雨,非前雨也。死复有生,岂前生邪?”邵氏《简端录》曰:“聚而有体谓之物,散而无形谓之变。唯物也,故散必于其所聚;唯变也,故聚不必于其所散。是故聚以气聚,散以气散。味于散者,其说也佛;荒于聚者,其说也仙。” 盈天地之间者,气也。气之盛者为神,神者,天地之气而人之心也。故曰:“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圣人所以知鬼神之情状者如此。 “维岳降神,生甫及申。”非有所托而生也。“文王在上,于昭于天。”非有所乘而去也。此鬼神之实,而诚之不可扌也。

○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日往月来,月往日来,一日之昼夜也。寒往暑来,暑往寒来,一岁之昼夜也。小往大来,大往小来,一世之昼夜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则“终日乾乾,与时偕行”,而有以尽乎《易》之用矣。 ○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继之者善也,“天下雷行,物与无妄”,成之者性也。是故’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 “天地纭,万物化醇。”善之为言犹醇也。曰:何以谓之善也?曰:诚者,天之道也。岂非善乎?

○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非器则道无所寓。说在乎孔子之学琴于师襄也,已习其数,然后可以得其志;已习其志,然后可以得其为人。是虽孔子之天纵,未尝不求之象数也。故其自言曰:“下学而上达。”

○垂衣裳而天下治“垂衣裳而天下治”,变质而之文也,自黄帝、尧、舜始也,故于此有通变宜民之论。

○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人之为学,亦有病于憧憧往来者,故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 ○困德之辨也“内文明而外柔顺”,其文王之困而亨者乎?“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其孔子之困而亨者乎?故在陈之厄,弦歌之志,颜渊知之,而子路、子贡之徒未足以达此也。故曰:“《困》,德之辨也。” ○凡易之情爱恶相攻,远近相取,情伪相感,人心之至变也。于何知之?以其辞知之。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瘦哉!是以圣人设卦,以尽情伪。夫诚于中必形于外,君子之所以知人也;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先王之所以铸鼎也。故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周身之防,御物之智,其全于是矣。

○易逆数也数往者顺,造化人事之迹有常而可验,顺以考之于前也;知来者逆,变化云为动日新而无穷,逆以推之于后也。圣人神以知来,知以藏往,作为《易》书,以前民用。所设者,未然之占;所期者,未至之事,是以谓之逆数。虽然,若不本于八卦已成之迹,亦安所观其会而系之爻象乎?是以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

刘汝佳曰:“天地间一理也,圣人因其理而画为卦以象之,因其象而著为变以占之。象者,体也,象其已然者也。占者,用也,占其未然者也。已然者为往,往则有顺之之义焉;未然者为来,来则有逆之之义焉。如象天而画为《乾》,象地而画为《坤》,象雷、风而画为《震》、《巽》,象水、火而画为《坎》、《离》,象山、泽而画为《艮》、《兑》,此皆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者也,不谓之数往者顺乎?如筮得《乾》,而知“乾,元亨利

微子之世远矣,而曰“孝惠取于商”,曰“天之弃商久矣”,曰“利以伐姜,不利子商”,吾是以知宋之得为商也。盖自武庚诛而宋复卦,于是商人晓然知武王、周公之心,而君臣上下各止其所,无复有恐怼不平之意。与后世之人主一战取人之国,而毁其宗庙,迁其重器者异矣。

或曰:迁殷顽民于雒邑何与?曰:以“顽民”为商俗靡之民者,先儒解误也。盖古先王之用兵也,不杀而待人也仁。东征之役,其诛者事主一人,武庚而已;谋主一人,管叔而巳。下此而囚,下此而降,下此而迁。而所谓顽民者,皆畔逆之徒也。无连坐并诛之法,而又不何以复置之殷都,是不得不迁而又原其心。不忍弃之四裔,故于雒邑;又不忍斥言其畔,故止曰“殷顽民”。其与乎畔而迁者,大抵皆商之世臣大族;而其不与乎畔而留于殷者,如祝佗所谓“分康叔以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氏、樊氏、饥氏、终葵氏”是也,非尽一国而迁之也。或曰:何以知其为畔党也?曰:以召公之言仇民知之,不畔何以言仇?非敌百姓也,古圣王无与一国为仇者也。

上古以来,无杀君之事。汤之于桀也,放之而已。使纣不自焚,武王未必不以汤之所以桀者待纣;纣而自焚也,此武王之不幸也。当时八百诸侯,虽并有除残之志,然一闻其君之见杀,则天下之人亦且恫疑震骇,而不能无归过于武王,此伯夷所以斥言其暴也。及其反商之政,封殷之后人,而无利于其土地焉,天下于是知武王之兵非得巳也,然后乃安于纣之亡,而不以为周师之过,故《箕子之歌》怨狡童,而已无余恨焉。非伯夷亲而箕子疏,又非武王始暴而终仁也,其时异也。

《多士》之书:“惟三月,周公初于新邑洛,用告商王士。曰:‘非我小国,敢弋殷命。’”亡国之民而号之“商王士”,新朝之主而自称“我小国”,以天下为公,而不没其旧日之名分,殷人以此中心悦而诚服。“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其始基之矣。 ○泰誓商之德泽深矣。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武王伐纣,乃曰:“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曰:“肆予小子,诞以尔众士,殄歼乃仇。”可至于此?纣之不善,亦止其身,乃至并其先世而仇之,岂非《泰誓》之文出于魏晋间人之伪撰者邪?

“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伐君大事,而托之乎梦,其谁信之?殆即《吕氏春秋》载夷齐之言,谓武王扬梦以说众者也。 《孟子》引《书》:“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今改之曰:“罔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后儒虽曲为之说,而不可通矣。 ○百姓有过在予一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凡百姓之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皆我一人之责,今我当顺民心,以诛无道也。蔡氏谓民皆有责于我,似为纡曲。 ○王朝步自周《武成》:“王朝步自周,于征伐商。”《召诰》:“王朝步自周,则至于丰。”《毕命》:“王朝步自宗周,至于丰。”不敢乘车而步出国门,敬之至也。后之人君骄恣惰佚,于是有辇而行国中,坐而见群臣,非先王之制矣。

《吕氏春秋》:“出则以舆,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之曰招蹶之机。”宋吕大防言:“前代人主在宫禁之中亦乘舆辇,祖宗皆步自内庭,出御前殿,此勤身之法也。” 《太祖实录》:“吴元年,上以诸子年长,宜习勤劳,使不骄惰,命内侍制麻屦行滕。每出城稍远,则马行其二,步趋其一。”至崇祯帝,亦尝就祷南郊。鸣呼!皇祖之训远矣。 ○大王王季《中庸》言:“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大传》言:“武王于牧之野,既事而退,遂率天下诸侯,执豆笾,骏奔走,追王大王父、王季历、文王昌。”二说不同。今按《武成》言:“丁未,祀于周庙。”而其告广东省邦冢君,称“大王、王季”。《金》之册祝曰:“若尔三王。”是武王之时已追王大王、王季,而《中庸》之言未为得也;《绵》之诗上称“古公父”,下称“文王”,是古公未上尊号之先,文已称王,而《大传》之言未为得也。仁山金氏曰:“武王举兵之日,已称王矣。故类于上帝,行天子之礼,而称‘有道曾孙周王发’,必非史臣追书之辞。后之儒者,乃嫌圣人之事而文之,非

也。然文王之王与大王、王季之王自不同时,而追王大王、王季必不在周公践阼之后。” ○彝伦“彝伦”者,天地人之常道,如下所谓五行、五事、八政、五纪、皇极、三德、稽疑、庶徵、五福、六极皆在其中,不止《孟子》之言“人伦”而已。能尽其性,以至能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而彝伦叙矣。○龟从筮逆古人求神之道不止一端,故卜、筮并用,而终龟为主。《周礼·筮人》言:“凡国之大事,先筮而后卜。”注:“当用卜者先筮之,即事有渐也,于筮之凶则止不卜。”然而《洪范》有“龟从筮逆”者,则知古人固不拘乎此也。大卜掌三兆之法。其经兆之体皆百有二十,其颂皆千有二百,故《传》曰:“筮短龟长。”自汉以下,文帝代来,犹有大横之兆;《艺文志》有《龟书》五十三卷,《夏龟》二十六卷,《南龟书》二十八卷,《巨龟》三十六卷,《杂龟》十六卷,而后则无闻。唐之李华遂有废龟之论矣。

○周公居东主少,国疑,周公又出居于外,而上下安宁,无腹心之患者,二公之力也。武王之誓众曰“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于此见之矣。《荀子》:“二公仁智,且不蔽,故能持周公,而名利福禄与周公齐。”

○微子之命微子之于周,盖受国而不受爵。受国以存先王之祀,不受爵以示不为臣之节,故终身称“微子”也。微子卒,立其弟衍,是为微仲。衍之继其兄,继宋非继微也。而称微仲者何?犹微子之心也。至于衍之子稽则远矣,于是始称“宋公”。鸣呼!吾于《洪范》之书言“十有三祀”,《微子之命》以其旧爵名篇,而知武王、周公之仁,不夺人之所矣守也。后之经生不知此义,而抱器之臣、倒戈之士接迹于天下。

○酒诰酒为天之降命,亦为天之降威。纣以酗酒而亡,文王以不腆于酒而兴。兴亡之几,其原皆在于酒,则所以保天命而畏天威者,后人不可不谨矣。

○召诰古者吉行,日五十里。故召公营洛,乙未,自周;戊申,朝至于洛,凡十有四日,师行日三十里。故武王伐纣,癸巳,自周;戊午,师渡孟津,凡二十有五日。《汉书》以为三十一日,误。

○元子《微子之命》以微子为殷王元子。《召诰》则又以纣为元子,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又曰:“有王虽小,元子哉!”人君谓之天子,故仁人之事天如事亲。

○其稽我古人之德傅说之告高宗曰:“学于古训,乃有锋。”武王之诰康叔:既祗乃文考,而又求之殷先哲王,又求之商成人,又别求之古先哲王。大保之戎成王,先之以“稽我古人之德”,而后进之以“稽谋自天”。及成王之作《周官》,亦曰:“学古入官”,曰“不学墙面”。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好古敏以求之。”又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先圣后圣,其揆一也。不学古而欲稽天,岂非不耕而求获首! ○节性“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此性善之说所自出也。”节性,惟日其迈”,此性相近之说所自出也。”“岂弟君子,俾弥尔性,似先公酋矣。”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汝其敬识百辟享人主坐明堂而临九牧,不但察群心之向背,亦当知四国之忠奸。故嘉禾同颖,美侯服之宣风;底贡厥獒,戎明王之慎德,所谓“敬识百辟享”也。昔者唐明皇之致理也,受张相千秋之镜,听元生《一之歌》,亦能以謇谔为珠玑,以仁贤为器币。及乎王心一荡,佞谀日崇,开广运水潭,致江南之货,广陵铜器、京口绫衫。锦缆牙樯,尔亘数里;靓妆鲜服,和者百人。乃未几而蓟于享者也。《易》曰:“公用享于天子,小人弗克。”若明皇者,岂非享多仪而民曰不享者哉!○惟尔王家我适朝觐者不之殷而之周,讼狱者不之殷而之周,于是周为天子,而殷为侯服矣。此之谓“惟尔王家我适”。

○王来自奄《多方之诰》曰:“惟五月丁亥,王为自奄。”而《多士》:王曰:“昔朕来自奄。”是《多方》当在《多士》之前,后人倒其篇第耳。奄之叛周,是武庚既诛而惧,遂与淮夷、徐戎并兴,而周公东征,乃至于三年。既克,而成王践奄,盖行巡狩之事,《书序》“成王既践奄,将迁其君于蒲姑”是也。孔《传》以为奄再叛者,拘于篇之先后而台为之说。

○建官惟百成王作《周官》之书,谓“唐、虞稽古,建官惟百”;而“夏,商官倍者”者,时代不远,其多寡何若此之悬绝哉。且天下之事,一职之微,至于委吏、乘田亦不可阙,而谓二帝之世遂能以百官该内外之务,吾不敢信也。考之传注,亦第以为因时制宜,而莫详其实。吾以为唐、虞之官不止于百,而其咨而命之者二十有二人,其余九官之佐,殳┥、伯与、朱虎、熊罴之伦,暨侍御仆从,以至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以名达于天子者不过百人而已,其他则穆王之命所谓“慎简乃僚”,而天子不亲其黜陟者也。故曰:“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夏、商之世,法日详,而人主之职日侵于下,其命于天子者多,故倍也。观于《立政》之书,内至于亚旅,外至于表臣、百司,而夷、微、卢、、三毫、阪尹之官,又虞、夏之所未有,则可知矣。杜氏《通典》言:“汉初,王侯国百官,皆如汉朝,惟丞相命于天子,其御史大夫以下皆自置。及景帝惩吴、楚之乱,杀其制度,罢御史大夫以下官。至武帝,又诏凡王侯吏职秩二千石者,不得擅补。其州郡佐吏自别驾、长史以下,皆刺史太守自补,历代因而不革。洎北齐武平中,后主失政,多有佞幸,乃赐其卖官,分占州郡,下及乡官,多降中旨,故有敕用州主簿、郡功曹者。自是之后,州郡辟士之权浸移于朝廷,以故外吏不得精核由此起也。”故刘炫对牛弘,以为大小之官悉由吏部,此政之所以日繁。而沈既流之议,欲令六品以下及僚佐之属许州府辟用。后之人见《周礼》一书设官之多,职事之密,以为周之所以致治者如此;而不知“宅乃事,宅乃牧、宅乃准”之外,文王罔敢知也。然则周之制虽详,而意犹不异于唐、虞矣。求治之君,其可以天子而预铨曹之事哉。

○司空 司空,孔传谓“主国空土以居民”,未必然。颜师古曰:“空,穴也。古人穴居,主穿土为穴以居人也。”《易传》云:“上古穴居而野处。”《诗》云:“古公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今河东之人尚多人穴居者。洪水之后,莫包于奠民居,故伯禹作司空,为九官之首。

○顾命读《顾命》之篇,见成王初丧之际,康王与其群臣皆吉妥,而无哀痛之辞。以召公、毕公之贤,反不及子产、叔向,诚为可疑,再四读之,知其中有脱简。而“狄设黼、缀衣”以下,即当属之《康王之诰》。自此以上,记成王顾命、登遐之事;自此以下,记明年正月上日,康王即位,朝诸侯之事也。古之人君于即位之礼重矣入即位于庙,受命于先王,祭毕而朝群臣,群臣布币而见,然后成之为君。《春秋》之于鲁公,即位则书,不即位则不书,盖有遭时之变,而不行此礼,如庄、闵、僖三公者矣。康王当太平之时,为继体之主,而史录其仪文、训告,以为一代之大法,此《书》之所以传也。《记》曰“未没丧,不称君”,而今书曰“王麻冕黼裳”,是逾年之君也;又曰“周卒哭而”,而今曰“诸侯出庙门俟”,是已之后也。《传》言“天子七月而葬,同轨毕至”,而今“太保率西方诸侯”,“毕公率东方诸侯”,是七月之余也。因其中有脱简,而后之说《书》者并以系之“越七日,癸酉”之下,所以生后儒之论。而不思初崩七日之间,诸侯何由而毕至乎?或曰:易吉可乎?曰:此周公所制之礼也,以宗庙为重,而不敢凶服以接乎神,释三年之丧,以尽斯须之敬,此义之所在,而天子之守与士庶不同者也。《商书》有之矣:“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奉嗣王祗见厥祖。”岂以丧服而入庙哉!传之世,天下可以无君,故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传子之世,天下不可无君,故“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奉嗣王祗见厥祖”。自“狄设黼、缀衣”以下,皆陈之朝者也。设四席者,朝群臣,听政事,养国老,燕亲属,皆新天子之所有事,而非事亡之说也。自“王麻冕,黼裳”以下,皆庙中之事也。自“王出,在应门之内”以下,则康王临朝之事也。周之末世,固有不待葬而先见庙者矣。《左传·昭二十二年》:“夏四月乙丑,王崩于荣氏。五月庚辰,见王。六月丁巳,葬景王。”其曰“见王”者,见王子猛盱先王之庙也。不待期而见王猛,不待斯而葬景王,则以子朝之争国也;然不言“即位”,但曰“见王”而已。孰谓成、康无事之时而

行此变礼也?《书》之脱简多矣。如《武成》之篇,蔡氏以为尚有阙文。《洛诰》“戊辰,王在新邑”,则王之至洛可知,乃二公至洛并详其月日,而王不书。金氏以为其间必有阙文,盖伏生老而忘之耳。然则《顾命》之脱简又何疑哉。宾牟贾言:“若非有司失其传,则武王之志荒矣。”余于《顾命》敢引之,以断千载之矣。○矫虔《说文》:“矫,从矢,揉箭也。”故有用力之义。《汉书·孝武纪》注引韦昭曰:“称诈为矫,强取为虔。”《周语》注:“以诈用法曰矫。”

○罔中于信以覆诅盟国乱无政,小民有情而不得申,有冤而不见理,于是不得不诉之于神,而诅盟之事起矣。苏公遇暴公之谮,则“出此三物,以诅尔斯”;屈原遭子兰之谗,则“告五帝以折中命”;咎繇而听直至于里巷之人,亦莫不然,而鬼神之往来于人间者,亦或著其灵爽,于是赏罚之柄乃移之冥漠之中,而蚩蚩之氓其畏王铁常不如其畏鬼责矣。乃世之君子犹有所取焉,以辅王政之穷。今日所传地狱之说,感应之书,皆苗民诅盟之余习也。“明明常,鳃寡无盖”,则王政行于上,而人自不复有求于神。故曰:“有道之世,其鬼不神。”所谓绝地天通者,如此而已矣。

○文侯之命《竹书纪年》:幽王三年,嬖褒姒。五年,王世子宜臼出奔申。八年,王立褒姒之子伯盘为太子。九年,申侯聘西戎及曾阝。十年,王师伐申。十一年,申人、曾阝人及犬戎入宗周,弑王及王子伯盘。申侯、鲁侯、许男、闻子立宜臼于申,虢公翰立王子余臣于携,周二王并立。平王元年,王东徙雒邑。晋侯会卫侯、郑伯、秦伯,以师从王入于成周。二十一年,晋文侯杀王子余臣于携。然则《文侯之命》,报其立己之功,而望之以杀携王之效也。郑公子兰之从晋文公而东也,请无与围郑,晋人许之。今平王既立于申,自申迁于雒邑,而复使周人为之戍申,则申侯之伐,幽王之弑,不可谓非出于平王之志者矣。当日诸侯但知其冢嗣为当立,而不察其与闻乎弑为可诛。虢公之立王子余臣,或有见乎此也。自文侯用师,替携王以除其逼,而平王之位定矣。后之人徒以成败论,而不察其故,遂谓平王能继文武之绪,而惜其弃岐、丰七百里之地,岂为能得当日之情者哉!孔子生于二百年以后,盖有所不忍言,而录《文侯之命》于《书》,录《扬之水》之篇于《诗》,其旨微矣。《传》言“平王东迁”,盖周之臣子美其名尔,综其实不然。凡言迁者,自彼而之此之辞,盘庚迁于殷是也。幽王亡宗庙社稷,以及典章文物荡然皆尽,镐京之地已为西戎所有。平王乃自申东保于雒,天子之国与诸侯无异,而又有携王与之颉顽,并为人主者二十年,其得存周之祀幸矣,而望其中兴哉!○秦誓有秦誓,故列《秦誓》;有秦诗,故录《秦诗》。述而不作也。谓夫子逆知天下之将并于秦而存之者,小之乎,知圣人矣。秦穆公之盛,仅霸西戎,未尝为中国盟主,无论齐桓、晋文,即亦不敢望楚之灵王、吴之夫差,合诸侯而制天下之柄。秦秋以后,秦盖中衰。吴渊颍曰:“秦之兴,始于孝公之用商鞅,成于惠王之取巴蜀,蚕食六国,并吞二周。”战国之秦也,非春秋之秦也,其去夫子之卒也久矣,夫子恶知周之必并于秦哉!若所云“后世男子,自称秦始皇,入我房,颠倒我衣裳,至沙丘而亡”者,近于图澄、宝志之流,非所以言孔子矣。《甘誓》,天子之事也;《胤征》,诸侯之事也。并存之,见诸侯之事可以继天子也。《费誓》、《秦誓》之存犹是也。

○古文尚书汉时《尚书》,今文与古文为二,而古文又自有二。《汉书·艺文志》曰:“《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为五十七篇。”师古曰:“孔安国《书序》云:凡五十九篇,为四十六卷。承诏作《传》,引《序》各冠其篇,首定五十八篇。郑玄《序赞》云后又亡其一篇,故五十七。”又曰:“经二十九卷,大、小夏侯二家,欧阳经三十二卷。”师古曰:“此二十九卷,伏生传授者。”此今文与古文为二也。又曰:“《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共王往入其宅,闻鼓琴瑟、钟磬之音,于是惧,乃止不坏。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

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儒林传》曰:“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兹多于是矣。遭巫蛊,未立于学官。”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都尉朝授胶东庸生,庸生授清河胡常少子,又传《左氏》。常授徐敖,又传《毛诗》。授王璜、平陵涂恽子真,子真授河南桑钦君长。“王莽时,诸学皆立。刘歆为国师,璜、恽等皆贵显。”又曰:“世所传百两篇者出东菜张霸,分析合二十九篇,以为数十。又采《左氏传》、《书序》为作首尾,凡百二篇,篇或数简,文意浅陋。成帝时,求其古文者,霸以能为百两,徵以中书校之,非是。”此又孔氏古文与张霸之书为二也。《后汉书·儒林传》曰:“孔僖,鲁国鲁人也。自安国以下,世传《古文尚书》。”又曰:“扶风杜林,传《古文尚书》。林同郡贾逵为之作训,马融作传,郑玄注解,由是《古文尚书》遂显于世。”又曰:“建初中,诏高才生受《古文尚书》、《毛诗》、《谷梁、左氏〈春秋〉》,虽不立学官,然皆擢高第,为讲郎,给事近署。”然则孔僖所受之安国者,竟无其传,而杜林、贾逵、马融、郑玄则不见安国之传,而为之作训、作传、作注解,此则孔、郑之学又当为二,而无可考矣。《刘陶传》曰:“陶明《尚书》、《春秋》,为之训诂,推三家《尚书》及古文,是正文字三百余事,名曰《中文尚书》。”汉末之乱,无传。若马融注《古文尚书》十卷、郑玄注《古文尚书》九卷则见于《旧唐书·艺文志》。开元之时,尚有其书,而未尝亡也。按陆氏《释文》言马、郑所注二十九篇,则亦不过伏生所传之二十八,而《泰誓》别得之民间,合之为二十九,且非今之《泰誓》。其所谓得多十六篇者,不与其间也。《书·经籍志》曰:马融、郑玄所传,惟二十九篇,又杂以今文,非孔子旧书,自余绝无所师说。晋世秘府所存,有《古文尚书》经文,今无有传者。及永嘉之乱,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并亡。至东晋,豫章内史梅赜始得安国之传,增多二十五篇,以合于伏生之二十八篇,而去其伪《泰誓》,又分《舜典》、《益稷》、《盘庚》中下、《康王之诰》各自为篇,则为今之五十八篇矣。其《舜典》亡阙,取王肃本“慎徽以下之传续之。齐明帝建武四年,有姚方兴者,于大航头得本,有“曰若稽古帝舜”以下二十八字,献之朝,议咸以为非。及江陵板荡,其文北入中原,学者异之,刘炫遂以列诸本第。然则今之《尚书》,其今文、古文皆有之,三十三篇固杂取伏生、安国之文,而二十五篇之出于梅赜,《舜典》二十八字之出于姚方兴,又合而一之。《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于今日而益验之矣。

窃疑古时有《尧典》无《舜典》,有《夏书》无《虞书》,而《尧典》亦《夏书》也。《孟子》引“二十有八载,放勋乃殂落”,而谓之《尧典》,则《序》之别为《舜典》者非矣。《左氏传·庄公八年》引“皋陶迈种德”,《僖公二十四年》引“地平天成”,《二十七年》引“赋纳以言”,《文公七年》引“戒之用休”,《襄公五年》引“成允成功”,《二十一年》、《二十三年》两引“念兹在兹”,《二十六》引“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哀公六年》引“允出兹在兹”,《十八年》引“官占惟先蔽志”,《国语》周内史过引“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而皆谓之《夏书》,则后之目为《虞书》者赘矣。何则?记此书者必出于夏之史臣,虽传之自唐,而润色成文不无待于后人者,故篇首言“曰若稽古”,以古为言,明非当日之记也。世更三圣,事同一家。以夏之臣追记二帝之事,不谓之《夏书》而何?夫惟以夏之臣而追记二帝之事,则言尧可以见舜,不若后人之史,每帝立一本纪,而后为全书也。

帝曰:“来,禹,汝亦昌言。”承上文皋陶所陈,一时之言也。“王出在应门之内”,承上文”诸侯出庙门俟”,一时之事也。《序》分为两篇者,妄也。○书序益都孙宝侗仲愚谓:“《书序》为后人伪作,逸《书》之名亦多不典。至如《左氏传·定四年》祝佗告苌弘,其言鲁也,曰:‘命以《伯禽》,而封于少之虚。’其言卫也,曰:‘命以《康诰》,而封于殷虚。’其言晋也,曰:‘命以《唐诰》,而封于夏虚。’是则《伯禽之命》、《康诰》、《康诰》,《周书》之三篇,而孔子所必录也。今独《康诰》存,而二书亡。为《书序》者,不知其篇名,而不列于百篇之内,疏漏显然。是则不但《书序》可疑,并百篇之名亦未可信矣。”其解“命以伯禽”为书名《伯禽之命》,尤为切当,今录其说。《正义》曰:“《尚书》遭秦而亡。汉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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