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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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生主》我见

历来重视摄生、长生之道的人士,往往要争先投找道家的大门,妄想讨得几粒仙丹,活个千儿八百岁。老子是道家的宗祖。一听“老子”二字,便觉其有种寿者相,又曾骑青牛过函谷关,就更加令人向往了。且说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却毫不客气,三言两语之后,就批评孔子说:“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这就透露出老子修道养寿的消息来。孔子走出门外对弟子说:“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写得如此迷离恍惚不可思议。老子终年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庄子学说本于老子,而更为玄虚。西方《楞严》,东土《南华》,伯仲之间,而一为宗教,一属学术,各有千秋。庄子有《养生主》。在《逍遥游》里,记述神人的肌肤仙骨、生活体态及其神通广大,云: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这就使一些文人、皇帝,做起美梦来了。晋代有骨气的大才人嵇康,著《养生论》,就深信神仙固在。以为“上药养命,中药养性”。人的年寿,可以活到数百年,数千年,童颜不改。葛洪的《神仙传》自不消说,都是迷信神仙的人物。而秦皇汉武就更不用提了。但《逍遥游》里的“神人”只是寓言,虚构而非事实,和上述神仙者流,大不相同。庄子的养生之道,建立在学术的基础上,有科学理论生理学的根据,以参为验,以稽为央,并非空谈。《养生主》的立论,不是妄想长寿。对于人的寿数,比犹四时运行,昼夜之间。故生不足喜,死不足悲。“受命于天”匝从自然。如此而已。

《养生主》全文共6节,可分为三段:

首段即第一个自然节。立论明快,开门见山,提出主题。以士大夫、念书人为对象,一开首便提到为学的问题,警告学人强学伤身的危害性,也许含有老子“绝圣弃智”的用意吧。盖“绝学无忧”,无忧,才是养生之道。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以有限的生命,去追逐无限的百科知识,只能劳形伤神,徒害健康,于道无补。“已而为知”,“已,此也。”(《尔雅·释诂》)其实,已,依原意作已经解,就很明白。句意是说,道理已经很明白了,而仍要汲汲逐知不已,自以为智,“殆而已矣”,那可真是无可救药了!且说读书人,其目的,不外乎启迪才智,立功扬名,如此而已。但名、智是什么呢?庄子说得明白,“名也者,相轧也;智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人间世》)故下句云:“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无”,不是“不要”,而是“无不”的意思。意谓行善,没有不接近名的,作恶,没有不容易触犯法律的。傅山既信道,又信佛。曾说:“不作法善,不作法恶。触目遇缘,总是佛之妙用。”(《傅山书法选》)正给庄子直截了当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所谓“至人无情”也。

“缘督以为经”,这便是全文主题。“缘督”之督,医学上有“奇经八脉,以任督主呼吸之息。身前之中脉曰任,身后之中脉曰督”。“缘督”者,循虚而行,含有顺乎自然之道的意思。“为经”作为养生的常法。《田子方》云“虚缘而葆真”。葆,即保意。其作用之大,可以保身(即“存身、安身”),可以全生(性),可以养亲(身),可以尽年。以下4个自然节,通过4个故事,说明这一主题,是为第二段。

开始,写庖丁解牛的故事,这真是一篇绝好妙文,或艺术品。看那动作姿态,手指所触到处,肩膀倚抚处,足所踩踏处,屈膝半跪处,四肢部署妥当,各自守分,而后统身上下,全力以赴,刹那之间,在那奏刀婉转之下,只听筋骨皮肉离袭肢解的声响,哗啦哗啦,恰似《桑林》(汤王乐名)、《经首》(尧乐名)在合奏,音声粗细高低抑扬,格律节奏,无不中耳,令人陶醉,这就博得文惠君的赞叹:“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于是丢开屠刀,

回答道:“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臣所喜好的是道,超过技艺了。从这句话,不难看出庖丁非一般屠夫可比。这个“道”,是道家的“道”。即“缘督以为经”的“督”,虚无也。老子:“无之以为用”的“无”就是“道”。“道生一,一生二……”,所以“道”是万物的根源;又是万物发展变化的自然规律,“成则毁也,毁则成也。”道,是无形的,德,是有形的;道是德的动力;德是道的体现,形式。二者相互依存,为用。这一套大学问,庖丁通过下面继续为文惠君说到他屠宰的过程、技艺高绝的水平,表达出来:

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曾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却,寻大寂;因其固然。技(枝)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弧乎!

“所见无非全牛者”,正如佝偻承蜩之绝技,妙道所在,自云:“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这就使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所见无非全牛者”与“唯蜩翼之知”盖同义。用心专一,故所见无非全牛者。在《知北游》也有类似的一段故事,叙述“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钩芒”。(“钩”兵器也。“钩芒”,刃端也。“不失钩芒”以见其锻捶之精,而于钩芒有独到也。)“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有守”即有所守。下文云“于物无视”,“非钩无察”,即其所守。至八十而不失,是终身不改其所守。“用之者”承“非钩无察”言。“假不用以长得其用”承“于物无视”言。“用之者”技也,“不用者”道也。此与庖丁言“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语不同而义则同。“未曾见全牛也。”经过3年的屠宰,有了丰富的经验,每见到一头牛,好像透视下的牛,照见五蕴(钟泰《庄子发微·知北游》)骨骼、筋肉、经络,神经纤维各种部位、结构,看得清清楚楚,到了现在只靠思维活动,不依耳目。

“依乎天理,批大却,寻大寂。”照之于天,直觉地认准筋骨的隙间,骨节空处,或批或导,因势施巧;“因其固然”,照牛体的自然结构,即是经络相连处(枝经)骨肉粘贴处(肯),游刃所至,都不曾使各处受到丝毫损伤。何况大骨呢。依臣观察: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谍然已解,如土委地。

好屠夫一年要更换一把新刀,只割筋肉用;一般的屠夫(族庖,族,众也)一月就得换一把,用刀砍骨头。臣这把刀,已经用了19年,解了几千头牛了,可是还像刚磨过的那样锋利。因为牛骨节是有间隙的,而刀刃很薄,没有厚度。以没有厚度的刀刃,伸人有隙间的骨节,那真是恢恢乎(宽大)游刃有余了。刀刃不受损伤,所以还和新磨的一样。虽说如此,每遇到交错盘聚(族)如所说“枝经肯綮”处,只觉得难以下手,须谨慎从事,闭目定神,待沉着、熟虑之后,轻轻运刀,似乎在尝试,实所定夺,谍(实为磔,开也,与“已解”相应)然已解,如土委地,解牛事告终。于是“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躇踌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心神,四体,劳馁多矣。自然须舒展一番,提刀而立,仰头四面观望,以示心境洒落;又不免沉思回味,检查得失之处。这结果是:满志,心满意足。遂除净屠刀,包扎起来。又博得文惠君再一次地喝彩,我听了庖丁的言谈,深得养生之道了!”

这段故事,不过300字,把抽象的“道”的真谛及其和“德”的相互依存关系,用文艺的手法生动地表达得纤细无遗,最后回归到主题:养生之道。又通过问答的方式,光解牛的动作,不下30次,写得如此高简而诚挚,其间人物的思维活动,心理描绘,至精至微,有如名伶做戏,极尽曲折委婉之能事,不愧一位千古未有之“神于文者”(方孝儒语)。其“官知止而神欲行”的艺术创作境界,已成为历代画师所向往、所追求的最高准则。可贵也矣!

下一段故事,记公文(姓氏)轩(名)见到右师(官名)而惊疑:“这是个什么人?怎么只有一只脚呢?是天

生的,还是人为的?”自问自答:“是天生来就是如此吧,不会是人为的。”“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即使是人为的,也何尝不是天赋与的呢?“楚人无罪,怀璧其罪。”和氏璧明明是真宝,楚王偏说它是假的,而受到刖足之刑。天刑之,又何怨乎?《达生》说得好:“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应为命字)之所无奈何!意谓看透生命的真谛,不要追求生命所不必需的东西;通达命运的变化,不要强求命运所无可奈何的事故。一切任其自然,虚无恬谈,通乎天德,则六贼,忧乐、喜怒、欲利不入于心,自然得到养生之道,泰然葆真自得,自适,安所困苦哉?

下面还有个小故事,说的是沙滩水鸟泽雉的生活。虽说“十步一啄,百步一饮”,要靠自力才能生活。但不祈求被人关进樊笼,吃自在饭。看来毛羽丰润,精神饱满,总是心志不乐,不自由了。正如“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吃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一旦受到人的喂养,“加之以衡轭,齐之以月题”,那就苦不堪言,正如自然主义派的教育家卢梭所说:“自然界的东西都是好的,一落到人手里就坏了。”“陶渊明作县令,不过几个月,便艾不了官场中的烦恼,一旦辞退归田,便写出“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诗句,这才感到无官一身轻的痛快!也是养生之一端吧。

最后,一则寓言,写老聃死,秦失(佚,均读逸)以方外友的身份,却按方内民间习俗之礼吊之;而又不全合乎方内之礼,只三号而出,未动哀思,不免使弟子以方内之礼发出质疑:“老子不是夫子的方外友吗?”答云:“是的”。“那么,如此的吊丧,合乎情理吗?”答云:“是的”。“始也吾以为其人(至人)也,而今非也。”一句,本是指吊者老、少而言。但很容易误认为是指死者老聃而说的。我意应移到“如哭其母”句下面,为妥。“向吾人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有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始也吾以为至人也,而今非也。彼其所以会之……”讲起来,自然顺利。释文如下:

刚才我进入室内吊丧,见有老年人哭之,如哭其子;少年哭之,如哭其母。我初以为这些吊者,应是老聃的方外友(至人),及至看到他们哭得那样过分悲痛,才知道不是老子的方外友或弟子。想来他们所以如此动情,必有“不蕲(期也)言而言,不蕲哭而哭。”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而不明“死为反真”,“天性所受”的自然之道。遁天倍情,古者称之为“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人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这种对人生的认识、态度,和上面的观点,显然形成了两个不同的方面:前者属于社会上的俗流,所见者浅,小恩小惠,困于常情,悦生恶死,妄动感情。遁天倍情,犯了“遁天之刑”。后者是指高人,游乎方外的怀道之士,至人、神人、真人一流,“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处顺,哀乐不入于心,古者称之为“帝之悬解”。帝者天也,即天然的解脱。人一生下来,就要饱受人间痛苦如同倒悬起来似的,悬解而性命之情得矣。《至乐》有段记载,录之于次,可以相互发明,以见生命之原委。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第三段,即末句:“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应是全文的总结。也可作为末一则故事的结语,含有个体与群众的关系。个人不会永存的,而群众则是长存的。某人要死的,但民族可是永久的。老聃死了,但他的学说不死,即所说“薪尽火传”。又佛家云“一即多,多即一”,与道家的“与造化为一”盖同一含义。所以“万物一府,死生同状”。也就无所谓生死,更无所谓哀乐了。

说它是全篇总结者,“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正是与首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相呼应;又

薪尽火传与“可以尽年”也算是首尾打了个招呼吧。这样文章结构、章法,方为完备。

回看全文,各大段,细曲小节,养生最高的希望,也不过是“全性”、“尽年”而已,并无过分的奢望。知其不可而为之,太勉强,违背自然规律,伤损了本性;知其不可而安之,命也,顺乎机遇,听其变化,百年可作为寿之大齐,九十、五十以至于大殇,也都是一样的。各尽其分,达不到尽年。而养生之主,也只能有一个,即“缘督以为经”或云“虚缘而葆真”。虚就是“道”,即养生必须顺从的道路。庖丁解牛连同以下共5个故事,只是为了说明这一个关键性的道理:“冥此芸芸境,回向自心观”。达生之情,冀求得到解脱,唯有托靠佛,佛就是你自己!

我的这些看法,从我内心发出,不掠美,不抄誊。自然也有和前人雷同处,有引用名人佳句处。出乎自然,自有我在。姑妄言之,难免有偏颇之见,但望名哲有以教之。

1996年

庄子的风景画及其他

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庄子,他确实是古代的一位艺术大师。他的艺术理论,高度的创作原则以及创作过程中的苦心经营的体会之深对于后世的艺术家的影响巨大,不愧是位大方之家。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他首先把大自然界看作一座人间乐园。 “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

这正是他的自然主义的美学观点,也是艺术创作的神圣使命。他对于万物以平等的眼光看待,物我一体,不许伤物。“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屹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让它们自得其得,自适其适,然而一落到人的手里,偏受蹶饰之患,鞭策之威,伤害了它的性命之情。徐悲鸿笔下脱缰奔放草原的天马倘使庄生看到,必然叫绝。他使马归真复初,而马性得矣。庄子家住在山中,以他聪敏的洞察力,体物微妙,正是他的自然主义的美学观点产生的根源。“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大才人、大手笔写景逼真,写情不伪,引人与物俱化。我们不知道庄子是否也还援笔作画,但从他的文学上看来,他书中不少的风景画,人物素描,真是神传之作。他那“官知止而神欲行”“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一些名句,成为艺术创作的最高原则,千古不易。把这种原则,表现在具体操作上,庄子写了不少的故事: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值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架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田子方》)

梓庆削木为锯,锯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封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锯,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人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锯,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由是与广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弗过也,人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立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达生》)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

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偿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途者乎!”(《山木》)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耶?”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橛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大人之谓乎。”(《达生》)

总之,不拘绘画、作字、工艺制作,举凡一切技艺包括演员、体操、跳水等等,不经一番烈火锻炼,真积力久功夫,要想成佛成仙,徒做梦耳!《画论》所谓“下学上达”,正是这个道理。

现在且来欣赏庄生的风景画、素描等作品吧。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陵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杆木,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谪者,叱者,吸者,叫者,者,突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齐物》)

这幅画面上有高大的山林,有百围的大木,大木周身有无数的窍穴。质言之,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诗,更为确切。因为在这里,我们还听到风声,从强大的吼声渐渐落到微弱的尾声,调调刁刁,这又不仅是诗,而又是音乐了。读罢虽不见树木偏倒之势,总觉万物鼓动,风物感人。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淡渚崖之间,不辩牛马。(《秋水》)

《画论》:“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所以,于景外天空海阔处,必用远山关锁全局。”庄子在这里写秋水的壮阔,在无边际渺茫远水处,不用远山关锁,只轻轻一笔涂以模糊的牛马。现出水域的尽头。有牛马便有村落人家,而又不见房舍,引人想象不尽,真是妙笔。

这幅写的是秋水壮阔的景象图。作者很明白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的道理。于无边际的泻渤的渺茫处,涂以模糊不清的牛马,泛流虽有了界限而气象万端。遂使尺幅之内具有磅礴之势。他写水,有“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的壮句,其气度不难想见。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牿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馅没而下,惊扬而奋署,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超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外物》)

这是幅大写意画,庄生以他那枝凌云笔极其夸张的手法,把这条大鱼描写得有如吞舟之鲸,震惊鬼神。海水亦为之震荡,白波若山,魄力真够雄强。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顾,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絮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椭,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人间世》)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将隐芘其所蘸。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咕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呼。神人,以此不材。”(《人间世》)

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逍遥》) 写古木大树,用臃肿,卷曲,轴解等字眼,便画出散木的老态。

猿猴

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傈;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山木》)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揉,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徐无鬼》)

写猿猴之活泼跳腾,惊惧,自得之状,如在眼前。

豕虱

濡濡者,豕虱是也,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可谓濡需者也。(《徐无鬼》)

这只是个譬比之词,挖苦一些从诬承意的势利之徒寄人篱下,随域进退,自以为得,不知豕死随之而亡的可怜。着实是幅绝妙的讽刺画。

庄周游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庄周反入,三日不庭。(《山木》)

这段寓言写意画,作者仿佛发现了达尔文主义,物类间弱肉强食。动物世界如此,人间世何尝两样?二次大战中,我无辜同胞千万人死于日寇刀尖之下,公理在何处?!不思自强,再来受殃!历来花鸟画家用作工笔题材——用意可嘉。

以上是庄子的风景画,再看看他的人物画吧。

婴儿

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倚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挽,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睫,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庚桑楚》)

老子“专心致柔,能儿子乎?”庄生在这里不惜笔墨,大做文章,写尽婴儿的稚气,举止,哭笑写得纯真自然,充满诗意的心灵。有如新生之犊,僮然若有所思,若无所思;欲有所为,欲无所为。和以天倪,赤子之心,精气贯乎一身,大而化之,正道之所在。流露出婴儿的灵魂,亦精亦真。这就不是画家笔下的儿童画所能体现出的了。

人物对话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悦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镒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德充符》)

这简直如同司马季主对贾谊论道似的妙文,严肃而又似开玩笑,使对方理屈词穷,无言以对,落荒而逃。含道映物,应是一件含有哲理的人物对话的大幅画吧。

庄子中的人物,几乎都是些畸形、丑怪、残缺不全的一流。象哀骀它,跂支离无脉,长得更甚者颈项细小,瘿如奇。然而都是些与天为徒的方外之辈,全德之人。男人妇女,一见倾心,连国王还要把国事让给他执政。其德之感人之深如此!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建莫逆之交。子桑户死,二人临尸编曲,鼓琴相和而歌。子贡因以问孔子。孔子答云:“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疯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大宗师》)

以此,对照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的故事及《天下》篇庄子自述其学说要旨“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的观点看来,三人的表现,正是庄生化身了。应是一组好连环画。

总观以上这些风景、人物画,不难看到一种特点:庄子写人物对象是丑恶残废,旨在表扬他们的天人全德;写树木,取材于恶木、散木,说明不材而终其天年的道理。而人物尽是虚构;景物则是写实如同杜甫诗中景物,都可得到现场证明。而庄子的景物都在于借作比喻,说明他的天道,是手段,非徒写景,供读者欣赏。言外之意,深矣远矣。贝多芬说“艺术即上帝”。造物主给事物以形体,艺术家则给物体以灵魂。“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之情)”。庄生尽到了他作为一个艺术大师神圣的使命,赋予艺术以崇高的地位。

1990年12月25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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