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君陶闲话

更新时间:2024-01-01 13:58:01 阅读量: 教育文库 文档下载

说明:文章内容仅供预览,部分内容可能不全。下载后的文档,内容与下面显示的完全一致。下载之前请确认下面内容是否您想要的,是否完整无缺。

《钱君匋装帧艺术》后记 钱君匋

如水的时光真快,我从事书籍装帧艺术到现在为止,忽忽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六十一个念头。记得在20年代里,我从丰子恺、吴梦非两位老师学习西洋绘画时,也涉及图案这门学科。同窗好友陶元庆,对这一行特别有研究。我和他住在一个寝室里,两床相接,每当夜深人静,我们还在絮絮叨叨谈个不休。在这种情况下,我才接触到书籍装帧这门艺术。当时鲁迅先生对此提倡甚力,他的著作和元庆的同学许钦文的著作,出版时的装帧都由元庆包了,所以我看到元庆是如何为他们的著作装帧的,他的每一件设计的完成,我都从头至尾在旁边。元庆在这方面得了大名,相委的人就多起来,但他不肯轻音为人设计,往往介绍我去为他们解决,于是我也投入了为人搞书籍装帧的工作。不久,鲁迅先生定居上海,元庆为我引见,我和鲁迅先生成了很好的忘年之交。鲁迅对我所作的装帧艺术的评价,是非常认真的,承他频频赞赏,更促进了我对此道的兴趣,终于热爱这项工作,直到现在。

我在这漫长的六十一年间,除了在八年抗战时,居住在上海这个魑魅魍魉横行的孤岛,第一次封笔不为人作装帧外,第二次是在十年浩劫时期,一开始我就靠边,当然也是封了笔的,没有为人作过什么装帧。其余的悠悠日子里,大约设计了四千种上下,可算是“多产”了。由于收集得不勤,再加上战乱流徙,十年浩劫的灾难,能够保存到现在的连十分之一也不满,尤其是那些精装的设计,留下来的更少。在记忆中还能留有印象的设计,如鲁迅的《艺术论》,胡愈之的《莫斯科印象记》,茅盾的《幻灭》、《追求》、《虹》、《蚀》,在香港出版的《文艺阵地》第一卷,巴金的《家》、《春》、《秋》,以及在广州出版的《文丛》,叶绍钧的《倪焕之》,胡仲持的《十日谈》,夏衍的《妇人论》等等,都没有收集到,因而没有选人。至于自己著作的装帧,也有未收集到的,如《素描》、《金梦》、《夜曲》、《万叶歌曲集》等等。关于精装本的设计,绝大部分没有得到保存。因此,本书只能在现有的资料中编选,各个时期虽不齐全,但也可以得到一串断而尚连的珠链。1963年,由于友人鲁少飞兄的约稿,曾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过一册《君匋书籍装帧艺术选》,所收的作品仅六十六幅。后在十年浩劫中,此书被作为文艺黑线的产物,以此为罪而加以批判,连印刷用的版子也被全部捣毁,无法重版。幸亏江苏人民美术出版社独具慧眼,有胆量重新印行我的装帧艺术的书。为此,重新作了编选,由卢浩同志主其事,内容增了几倍,选取了比较有代表性的部分作品。对此,我是非常高兴而感谢的!

在从事书籍装帧艺术的队伍里,我算是比较早的一人,1927年我参加上海开明书店之后,我设计的文艺书刊的装帧层出不穷,在社会上铺开了。接着,当时我国首屈一指的大出版家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五大月刊,如沈雁冰主编的《小说月报》,叶绍钧主编的《妇女杂志》、杨贤江主编的《学生杂志》、周予同主编的《教育杂志》以及钱智修主编的《东方杂志》,也先后来约我装帧。在这样的形势下,我顿时出了名,四面八方的作者、读者,对我的装帧都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赞誉备至,读者常常在开明书店附在每本书中的《读者意见卡》上,一致赞许我的装帧,表达他们喜爱之情。作家则千方百计要和我交朋友,希望我能为他们的著作披上一袭珍贵的艺术外衣。要求我为他们的著作装帧的作家、杂志社、书店愈来愈多,使我应接不暇,于是有几位相熟的朋友如章锡琛、夏丐尊、叶圣陶、陶元庆、邱望湘,老师丰子恺、陈抱一,发起为我订立了一个《装帧润例》,由老师丰子恺写了《缘起》,印发给来求者,如能案例先按稿酬者应之,否则不应,加以限制。这样,才挡住了户限为穿的求者的猛势。这是因为当时从事装帧艺术的人实在太少,而求者却纷至杳来之故。还有些书店向作家约稿时,甚至连提出请钱君匋设计装帧也算是一项重要条款,真是无奇不有。前几天,友人姜德明兄来信向我要那份《书籍装帧润例》,说自有装帧史以来,只有我订过这种《润例》,

问我在《润例》上有哪些人列名,要写文章来谈这件史事。

至于我的装帧艺术,说来惭愧,我对每一作品思考琢磨多于用笔描绘,二者的比较,思考时还要深远而有诗情,还要新奇而且完美,但作成印出,初看还差强人意,不到几天,就连自己也觉得不满意了,更何况拿出来给人去看,即使群众能说声好,专家们未必会含笑点头。所以我一直沉浸在苦思冥索中,想尽方法要前进,前进更前进,要想达到顶点,但顶点是永远达不到的。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于是留下了截然不同的各种风格的作品。现在把它全部编选在一起,其中的得失究竟在哪里,让大家来仔细推敲吧。我今年已八十一岁,身体还健,丰富的思维能力没有衰退,我还想在各个方面再努力一把力,取得一些成就。且看我的能耐吧。

本书所收作品的摄制,全赖励世良兄和赵祖德兄的协助,才能得到如此佳妙的效果。弘征兄的《有老声华蜚艺林》以及罗之仓的《钱君匋书籍装帧风格的分期》两文,又充实了我这本集子,特此一并申谢!

《君匋书籍装帧艺术选》介绍 钱之德

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出版的《君匋书籍装帧艺术选》是我国第一部装帧艺术的选集,共收了六十四幅作品,选自钱君匋各个时期的创作,最早的成于1925年左右,最迟的成于1960年。全部套色精印,硬面精装,朴素精美,确乎是一部很有价值的艺术资料的结集。

早在20年代后期,钱君匋同鲁迅、丰子恺和陶元庆等人一起开拓了我国书籍装帧这片艺术新地。经过他的辛勤耕耘,结出了累累的硕果:鲁迅译的《死魂灵》、《十月》、《艺术论》;茅盾的《雪人》、《子夜》、《虹》、《欧洲大战与文学》;巴金的《家》、《春》、《秋》、《新生》、《死去的太阳》;丰子恺的《西洋美术史》、《艺术概论》、《孩子们的音乐》等书以崭新的装帧形式送到读者手里时,受到了我国文学艺术界普遍的重视和好评。

钱君匋自幼酷爱书画、篆刻,对这些传统的艺术有过精深的研究,所以他的书籍装帧能别开生面,不同凡响,自成一格。他的作品,是遵循书籍装帧的三大创作原则而思考设计的。例如:一、把书籍的思想内容,以高度概括的形象反映出来。他为茅盾的小说《幻灭》、《动摇》、《追求》(后来合编为《蚀》的三部中篇小说)是这样设计的:在朱红色的底色上,画着一个年轻女子的正面脸庞,有一只蜘蛛沿着一条丝线从上面挂下来,正好把脸庞一分为二,左边的半个脸庞省略不画,只画了右半边,表达了书中的主人公既敢于冲击黑暗的罗网,但是又感到前途茫然的心情。他为巴金的中篇小说《新生》设计的封面,更是构思巧妙,寓意深远:画一株充满生机的小草从磐石的缝隙中顽强地生长出来,以小草象征敢于冲破旧的黑暗势力的一代新人。为茅盾在抗战时期主编的《文艺阵地》的封面设计是:交叉的画了一支钢笔和一支步枪,用浅色印,作为底纹,上面压上四个黑色的大字“文艺阵地”,以及卷数期数,简目等等,象征着文化战士的笔将要像士兵手中的枪一样,为抗日救亡运动作出贡献。为胡愈之的游记《莫斯科印象记》所作的封面,则花画了一座十分雄伟的纪念十月革命的铁塔作为中心构图,象征着列宁、斯大林领导下的英雄的苏联人民。二、仅仅作为书籍的一种美的装饰。他为叶恭绰的《四家藏墨图录》和古籍《诗集转》、《汲古阁书跋》、《宋四家词选》等著作的设计,采用了各种不同的优美的图案纹样来表达这些书的内在的情调,使读

者端正了读书的心情而准备阅读,起到书籍的装饰美的作用。三、把以上两者结合起来设计。他为茅盾译的短篇小说集《雪人》的封面设计,是用几片雪花在放大镜下展示出来的美丽形态,加以自己的意象,赋以色彩,非常夸张,像一幅五彩缤纷的优美图案。罗黑芷著的《春日》一书的装帧是:画一株在春天的太阳下欣欣向荣的草花,充分发挥了他所擅长的大写意花卉的技巧,既象征了书的内容,又结合了中国画美的装饰。《君匋书籍装帧艺术选》一书,由丰子恺作序,序中写道:“深刻的思想内容与完美的 艺术形式的结合,是优秀艺术作品的根本条件。书籍装帧既属一书,当然也必须具备这个条件,方为佳作。盖书籍的装帧,不仅求其形式美观而已,又要求能够表达书籍的内容意义,是内容意义的象征。这仿佛是书的序文,不过序文是用语言文字表达的,装帧是用形状色彩来表达的。这又仿佛是歌剧的序曲,听了序曲便知道歌剧内容的大要。”“君匋先生长年致力于装帧艺术,深切的体会上述的条件与要求,所作不乏佳品。”言简意赅,揭示了书籍装帧的要旨,对钱君匋的书籍装帧也作了中肯的评价。

我国历代对书籍装帧都还有讲究,各个时代官方印行的书籍的书衣(即封面)常常是用黄红蓝紫等色的绫绢做的。清代修的《四库全书》,对于封面,尤其考究,以青红蓝灰四种颜色来象征春夏秋冬四季,用来标志经、史、子、集四库。这种设计似乎是近代书籍装帧艺术的先声。书籍装帧是一门独特的艺术,我国经过鲁迅、丰子恺、陶元庆和钱君匋等人的不懈的努力,才形成了具有中国名族气派的风格。钱君匋在这片艺术处女地辛勤耕耘了六十多年,曾经设计的书籍装帧不下千幅,都独具匠心,引人入胜。现在他已届七十七的高龄,但精神仍然十分矍铄,工作非常努力,我们祝愿他为我国的书籍装帧艺术做出更多更大的贡献!

钱君匋书装三话 姜德明

钱君匋装帧画例

在新文学出版史上,钱君匋先生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他是作家,写过诗、散文、报告文学,也是一位出版家,但成名却因书籍封面装帧。现在他是以书法、篆刻、回话而为世人熟知了。但,人们总会记得他在书籍装帧艺术岗位上辛勤工作了半个多世纪。这也是中国近代美术史上极有光彩的一页。

60年代初,我曾经鼓动钱先生撰写现代书籍装帧艺术史话,总结和介绍“五四”以来的优秀封面画的历史和封面画作家的经验。他兴致勃勃的开列了十几个题目,谈及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开明书店等老资格出版单位的书籍装帧艺术,介绍了很多卓有成绩而少为人知的装帧艺术家。大概只写了几篇吧,就因为当时的形势所限而无法畅谈下去。那时不时兴“话旧”,更主要的怕是这些文章从侧面肯定了30年代文艺的成绩。不过从那以后,我倒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希望钱先生还是抓紧把拟定的文章写出来,总算是一笔财富。

也许正因为如此,平时随便翻阅杂志时,偶然看到一点关于新文学史的材料便刘新

权利。前些时候翻阅30年代初神州国光社出版、王礼锡、陆晶清合编的《读书杂志》,在第二卷第二、三期合刊上看到一则《钱君匋装帧画例》,以为非常新鲜,至少是我看到的新文学史上第一个封面画家所定的画例。从这里可以看到“五四”以后新文学封面画终于艰难的挤入了艺术之林,隐约的可以想见当年艺术界的风尚。更何况钱先生定这个画例的都是当时文学界的名流,如胡愈之、陈望道、丰子恺、夏丐尊、陈抱一、章锡琛、叶圣陶、王礼锡等八人。现在健在的仅叶圣陶先生一人了。这则画例在现代出版史上显然也具有史料价值,因录如后:

书的装帧,于读书心情大有关系。精美的装帧,能象征书的内容,使人未开卷时先已准备读书的心情与态度,犹如歌剧开幕前的序曲,可以整顿观者的感情,使之适合于剧的情调。序曲的作者,能抉取剧情的精华,使结晶于音乐中,以勾引观者。善于装帧者,亦能将书的内容精神翻译为形状与色彩,使读者发生美感,而增加读书的兴味。友人钱君匋,长于绘事,尤善装帧书册,其所绘封面画,风行现代,遍布于各书店的样子窗中,及读者的案头,无不意匠巧妙,布置精妥,足使见者停足注目,读者手不释卷。近以四方来求画者日众,同人等本于推扬美术,诱导读书之旨,劝请钱君广应各界嘱托,并为定画例。。。。。。

这则画例不知出自谁手,作者能以音乐形象来类比封面画的艺术语言,讲得十分传神、妥帖,不能不让人怀疑是出自丰子恺先生之手。

为此,我求教于钱先生。承他见告,这则润例当时除印成单页分发外,还在《新女性》、《一般》两种刊物上发表过。不记得出自何人手笔。当时确实不见别位制定过封面装帧润例,堪称首创。钱先生已忘记了在《读书杂志》上也刊登过这个润例,而且代订润例的同人并不相同。原来在《新女性》上刊登的仅有六人,没有胡愈之、陈望道、叶圣陶、王礼锡,却多出邱望湘和陶元庆。定制画例的时间是在1928年9月。我想就此函告钱先生,然而忽接来信说:“我7月19日飞美,至西雅图华盛顿大学艺术院讲学,讲中国书、画、印的艺术,须三个月后回国。”这倒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好消息。琐事只好留待以后再说,谨祝老人一路顺风。

1986年7月

钱君匋的刊头画

钱君匋先生在书籍装帧艺术方面的成就有目共睹。他同丰子恺先生都为《小说月报》画了不少装饰画,包括目录页的题眉画和文章的刊头。那都是本世纪20年代的事了。

钱先生说,他从事封面设计的老师是丰先生。此话未必全是谦虚,因为他们的共通之处,在于作品都与我们民族的艺术传统密不可分,丰先生可称为先行者。钱先生在《中国书籍装帧艺术发展回顾》(见1992年4月香港商务版《钱君匋装帧艺术》)中说:“中国书籍装帧,和其他各门文学艺术的传统,有相应的共通关系,是属于东方式的、淡雅的、朴素的、不事豪华的、内蕴的民族风格。”这是我们认识丰、钱两位先生装帧艺术真髓的重要提示,也是他们艺术风格的特点。当然,他们的作品又很容易被读者分辨。丰先生更多的把创作灵感浓缩在人物速写上,钱先生通常概括为装饰图案。两位先生早期都受到过日本装饰画家的影响,而钱先生接触欧洲的书籍装帧艺术似乎稍多些,所以笔底虽有古典味却更具现代风。因此他们的艺术个性并不是一回事,各自在寻找自己的艺术语言。

文与画的修养是不容易完全割裂的。丰、钱两位先生在绘画上的成就与他们同时也都是作家而又从事音乐研究分不开。丰先生的散文和译著为人熟知,而钱先生在30年代也出版过诗集和散文集。画家少文,恐怕难有高度的成就。这种认识目前也许没有人再持异议了。

这里选的几幅题眉画和几幅刊头画,都见于《小说月报》。可惜目录上未见作者署

名。如果不是画上有作者的签字,很难确证出自钱先生之手。如果说丰子恺的刊头画,多少还表现出一点情节性,那么钱先生画的刊头则纯属图案。题眉画有的为半圆形,打破了版面的呆滞局面。花卉、双鸟、枝条的图案都富有生趣,并带有一种音乐感,给人以愉快的享受。刊头画笔墨非常准确、简练,增添了刊物的文学意味。遗憾的是我们不可能在这里把钱先生这类刊头画全部介绍出来,而在钱先生的装帧画集里也找不到这类作品。我想这与我们的出版界长久以来不太重视装帧设计艺术不无关系。

(以上二题选自姜德明《文林枝叶》,山东画 报出版社1997年9月第一版)

钱君匋的追求

1927年,上海在白色恐怖的笼罩下,茅盾开始创作反映当时知识分子在大革命风暴中沉浮的小说《幻灭》、《动摇》、《追求》。原稿署名“矛盾”,叶圣陶以“矛”不像姓,代改为“茅”字,刊于《小说月报》。从此中国文坛上第一次出现了“茅盾”这响亮的名字。

1928年8月,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幻灭》、《动摇》,同年12月出版了《追求》,三部曲总名为《蚀》。据钱君匋先生回忆,当时茅盾找他来做书籍装帧,他愉快的完成了三书的封面设计。茅盾对此非常满意。时隔十七年,由钱先生设计的这三个版本早已失传。钱先生只记得《动摇》的封面用朱红作底色,画了一个少女的半边脸,一只蜘蛛从一条丝上挂下来,下面又有三株花草作为装饰。他还记得,画的内容是为了表现书中的主人公们既敢于冲击黑暗的罗网,又对前途感到茫然的矛盾心情。

多年来,钱先生总亦无缘找到《幻灭》和《追求》。因此他两度编辑自己的封面选集时都留下了遗憾。60年代初,唐弢先生送我钱先生设计的这三帧书影照片,据唐先生说他从不存原书,是借拍的。他当然也很喜欢三书的装帧。从《幻灭》、《追求》的装帧看,两者的设计与《动摇》的风格一致,亦运用了人物变形的夸张手法,大体上表现出在烈火考验中再生者的狂舞,以及在理想和希望的阳光下,革命力量的又一次集结。整个设计既有象征意味,又有强烈的时代感。

钱君匋先生是我国装帧艺术史上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受了五四运动新潮的影响,在早期创作中勇于吸收外国各种流派的艺术,无论是什么主义什么派别,他都要试一试。今天看来,他这种百无禁忌的尝试精神并非是无益的。历史证明,他早期创作的封面画广大读者同样的接受和承认了。当然,经过长期的实践,钱先生终于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现实主义和民族化的创作方法。他后期的装帧风格,似乎已经摆脱了昔日影响。但,又无守旧的陈词滥调,这正是他艺术上成熟的最高境界。

1998年6月 (选自姜德明《书坊归来》,山东画报 出版社

1999年3月第一版)

钱君匋为书装的一生

从20世纪20年代到80年代,漫漫60余年间,钱君匋先生的书装创作承前启后,未曾

多年来,钱先生总亦无缘找到《幻灭》和《追求》。因此他两度编辑自己的封面选集时都留下了遗憾。60年代初,唐弢先生送我钱先生设计的这三帧书影照片,据唐先生说他不存原书,是借拍的。他当然也很喜欢三书的装帧。从《幻灭》、《追求》的装帧看,两者额设计与《动摇》的风格一致,亦运用了人物变形的跨装手法,大体上表现出烈火考验中再生者的狂舞,以及在理想和希望的阳光下,革命力量的又一次集结。整个设计既有象征意味,又有强烈的现代感。

钱君匋先生是我过装帧艺术史上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受了五四运动新潮的影响,在早起创作中用于吸收外国各种流派的艺术,无论是什么主义什么派别,他都要试一试。今天看来,他这种百无禁忌的尝试精神并非是无益的。历史证明,他早起创作的封面画广大读者同样地接受和承认了。当然,经过长期的实践,钱先生终于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现实主义和民族化的创作方法。他后期的装帧风格,似乎已经摆脱了昔日影响。但,又无守旧的陈词滥调,这正是他艺术上成熟的最高境界。

1998年6月

(选自姜德明《书坊归来》,山东画报出版社

1999年3月第一版)

钱君匋不悔少作

在中国现代书刊装帧史上,钱君匋足当大家,说是大家,乃是着眼于他在这方面突出的艺术成就和社会影响。若论社会身份和职业角色,他无疑是民国年间少有的以书刊装帧为主业,且取得突出成就的专门家,“钱封面”的绰号,就体现了这样一种社会认同。钱君匋多才多艺:长诗文、善书画、精篆刻、通音律,早年当过小学和中学的教师,担任过杭州浙江艺术专门学校的图案教授,又做过书局编辑。然以其从事书刊装帧五十余年的职业生涯及绘制书封四千余帧(见钱君匋《<钱君匋装帧艺术>后记》)的专业成功而论,没有什么比做一个书装艺术家或工艺美术家更出色当行。

民国年间,像鲁迅、陶元庆、陈之佛、丰子恺、叶灵风、司徒乔等人在书刊装帧领域都堪称大家、名家,但又都不能算是职业书装家。比如陈之佛,他在日本学的就是工艺美术和图案设计,回国后曾一度在上海开过“尚美团馆”(一九二三--一九二七),惟因当时的国情及民族工业发展状况所限,并不能在业务上长稳地立住脚跟。后来,他为《东方杂志》和《小说月报》装帧,为天马书店画书封,运用图案技法,追求“简洁而不流于粗陋,生动而不失其雄健”(陈之佛语),风格独特,影响深远,但书装设计多半不能算其正业。钱君匋不同,他是靠书装出道的,出名后招架不了蜂拥而至的约稿,自己不便出面,只好托请丰子恺、陈抱一、章锡琛、陶元庆等师友为其订立《装帧画例》(刊于一九二八年《新女性》月刊第三卷第十号),也就是润格,明码标价,并声明:“一、非关文化之书籍不画;二、指定题材者不画;三、润不先惠者不画。”从此正式走上商业化、职业化的路子,他自述:“我在当时全国出版中心的上海,荣幸地解除过许多新文化运动的旗手、老将,包括鲁迅、郭沫若、茅盾、叶圣陶、胡愈之、郑振铎、丰子恺、巴金、陈望道等。他们出版的集子,绝大部分由我设计装帧。”(《书籍装帧生活五十年》)。

总体而论,民国出版史上,一般的出版部门(尤其是大书局)并不太宣扬书籍装帧者的

创意地位和劳动价值。很多年以后我们激赏的一些装帧佳作、书衣妙品,先前主其事者并未在书中吐露出画者的一丝消息,以至今天渺不可寻。钱君匋的待遇要好得多,开明书店一九三二年出版的《西洋美术史》,书名页上竟赫然并列着翻译者(丰子恺)与装池者(钱君匋)的名字,推重如此。对钱君匋来说,出版商和读者都喜欢他的作品,需求旺盛,创作方面又要不敷衍、有追求,却是也不容易。若要每一帧书刊封面都去细致、具体地描绘、刻画书刊内容和主题,往相对单纯的美术化方面发展,就很难适应批量的订件需求。丰子恺在上述《装帧画例》的《缘起》中说:“书的装帧,能象征书的内容,使人未开卷时先已准备读书的心情与态度。”丰氏又曾借评述陶元庆的画艺术=,有如下的夫子自道:“画面的形状,色彩的协调,明暗的配列,即‘画面美’,是绘画美的主体;而所描的事象的形似与意义,则是描画美的辅助。”在他看来,“画面美”追求的不是绘画的“文学化”(“照相式”的“形似的描写”),也不是绘画的“数学化”(“不描物象”、“徒事感觉”的“纯粹绘画”),而应追求自然而富有情味的“音乐化”、“书法化”的表现。钱君匋的聪明之处,在于他是朝着他老是所指点的目标和路径,探索出以图案化、类型化的装帧于法来表现书刊内容和主题,渲染阅读气氛的一般规律、章法。不过,他也对把“书面设计得和一般商品广告一样,仅仅=着眼于说明商品本身,只为了推广宣传、炫人耳目”(见钱君匋《书籍装帧技巧》)保持着特别的警惕。钱君匋和陈之佛一样,是中国现代书刊装帧史上最擅长图案技法的艺术家。他探索图案设计的艺术规律和法则,不拘泥于对与书刊内容和主题相关表象的描摹,而是以调动和启发读者愉悦为鹄的,施展“意匠”,追求图案的创意美和形式美,通过封面、书名匠、题花等装帧内容,在读者与读物之间建立一种亲和的感觉。像中国传统戏曲中以相同的唱腔和程式设计对应不同的场景一样,钱君匋装帧之作也有一种类型化倾向;追求造型、结构以及图形、色彩、线条等元素与书刊气氛、情境的合拍,但各自细节的差异,又不掩盖整体风格、气象的趋同。他受鲁迅、陶元庆影响,喜好取法中国古代金石纹样,又受日本书装启发,借镜敦煌石窟艺术,追求东方色彩和民族气派;针对一些翻译文学的时代特色和作品特点,他又积极吸取西法,以所谓立体主义、未来派等现代艺术手法,“设计过用许多飞舞的色块,带点光学艺术色彩的画面”。无论是“土”气的,还是“洋”气的,都体现出强烈的钱氏风格,让人一下子就能识别出来。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他的不少作品之间也有雷同之处,在构图、造型等方面形成了一些相对固定的模式和套路(可比较钱氏设计的《秋蝉》、《翠英及其夫的故事》与下文提到的《凄咽》书封)甚至体现出某种中国式的模件化倾向(根据德国艺术史家雷德侯的理论,因受汉字及思维模式的影响,中国艺术品制造的一个重要特质,就是模件化和大规模生产,“零件可以大量预制,并且能以不同的组合方式迅速装配在一起,从而用有限的常备构件创造出变化无穷的单元”,“尽管自诩轻蔑模件化的制品,文人画家们在组织构图与布置景物之时,仍然”遵循模件化的原则行事”。--《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北京三联书店,二00五年十二月版)。

一九二七年五月,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了堋斯曛著作《凄咽》(列入《白露丛书》,进社文艺研究会编)。经过陶元庆介绍,钱君匋为这本书设计了书封,取材于中国古代兽形石刻纹样,洋溢出浓烈的书香韵味和中国气派,堪称佳作。因为这本书较冷僻,识者寥寥。晚年,他为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郑振铎《西谛书话》(一九八0、一九八三年两个版本)设计包封,又径直套用了《凄咽》旧作,并将其收入一九九二年香港三联版的《钱君匋装帧艺术》图集,不禁让有心人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

艺术创作中的自相蹈袭现象,当然并不鲜见,而谈艺术=者“每嫌其事料俭而心思窘,不能新变”(语见钱锤书《谈艺录》)。锦心绣口的小说家张爱玲,因为《殷宝滟送花楼会》这篇小说被人盗印,她又添写了一个尾声,收进集子。并说:“不得不噜苏交代清楚,不然读者看到双包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我在盗印自己的作品。”(《<惘然记>二三事》)那尾声里又这么一句:“是有这种女孩子,追求的人太多了,养成太强的抵抗力”。后来他写

《色·戒》,就几乎照搬下来:“从十五岁起她就只顾忙着抵抗各方面来的攻势,这样的女孩子不太容易坠入爱河,抵抗力太强了。”--虽还是“盗印自己的”句子,用在佳芝身上,和用在宝滟身上一样妥帖,正好都“诊断”出她们共同的“妇科症状”(张爱玲语)。《凄咽》是短篇小说集,而《西谛书话》则是中国古典文学及古籍版本研究专集,两者内容迥异。而旧衣的“翻新”(Fashion)与化用,从效果上看,仿佛也更好。因此,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对固有的风格、范式总有借鉴和传承,对自己作品的内容和形式,只要偏爱,当然也可以“复制”,只要后来居上,就不必忌讳“放纵了模仿和依赖的惰性”(钱锤书语)。法律上固不禁止“只是产权”的自我侵犯,受众方面,也是能够接纳和欣赏的。钱君匋不悔少作、“敝帚自珍”,亦当作如是观。只是,对这一蹈袭现象,我们也不妨这样补说--晚年的作者,对早就形成的类似“模件化”的思维及创作习惯,已经没有了张爱玲所说的--“太强的抵抗力”。

本文来源:https://www.bwwdw.com/article/3ahx.html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