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 土语 故乡人

方言 土语 故乡人

方言土语故乡人

开满花的树

其实，在我远离首都的故乡，也是有人讲普通话的。首先是大大小小的学生，一路上哇啦着令爷爷奶奶们凝眉、凑耳、摇头的“洋腔”，上学了，放学了。再者便是撵时兴的小青年儿们。“洋腔”里夹杂着自己标了调的方言，丢下句：“并等俺们喝汤了。”狠拧把油门，载着女朋友消失在“电驴子”撇下的青烟里了。留两鬓花白的爹娘扶着门框极目张望。

“电驴子”的主人们常取笑我跟不上形势，首当其冲的原因便是我不会讲普通话。

的确如此。

并不是我对普通话有什么偏见，全民皆“普通”对增强各民族间兄弟姐妹的沟通和团结，是益之又益的。我之所以不讲普通话，是因为在对普通话做了短暂的尝试后，我还是觉得自己讲家乡话与己与人都比较合适。

我这人容易起情绪。易笑、易哭、易感动。碰到恨事，也易怒。怒从心头起时也易失控。情绪高涨之时，我的笨嘴拙舌毫不犹豫地就会选择简短、精练的家乡俚语。而普通话相对繁长复杂的词语组合除了让我不知所措外，实在帮不上我什么忙。竭力凑合出来的几句也总是让我感到不过瘾，不解恨，话还没说完，情绪却已挥散完了，着实扫兴。

于是乎，我就这样满口地道的方言到处跑。甚至在一次和异乡人因方言的差别而产生的误会，差点导致难以挽回的后果时，我也“执言不悔”。

所幸那时的外出都不是太久，或公差或旅游也都有能讲上几句普通话的同乡相伴，他们在该“出口”时都会及时“出口”。因此，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妥。相反，还有一种骄傲的情绪在我口吐方言的时候从心底油然而升，使我更加口若悬河。

尽管我知道对方总共也弄不明白几句。

就连刚来北京的时候，也是这种骄傲，使我敢于操着地道的家乡话，同个别瞧不起外地人的小商贩讨价还价。勇敢机智加上傻胆大使我节节胜利，人类天生的虚荣心所带来的喜悦让我对家乡话的魅力更加信服。以至于在向应聘单位报到时，我也是一口方言，满嘴土语。接待我的那个部门领导，在我连续三遍肯定了自己不会讲普通话之后，一把握住我浸着冷汗的手使劲儿摇了摇。五分钟以后，我便只身一人站在了那个单位门外的大街上。怀里的履历表，在那一刻显得分外沉重。

接下来，在不同的办公室里发生的同样的情形，将家乡话曾带给我的骄傲扫荡的一干二净。

那是三月份的北京街头。我茫然四顾，有冬日剩余的寒风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徘徊，等待和迟来的春天做最后地告别。

我要感谢把我从西客站售票处的长队里挤出来的那个人。

当我又一次坐在驶往市区的公交车上时，我最后一次用家乡话对自己说：“再见了，我的家乡话。”

却原来，做不到只是人在不想做时给自己找的理由。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我的跑调走音的普通话闹出了不少笑话。但在我的顽强拼搏下，一段日子以后，我已能用流利的普通话让初来的外地人，以为我是大城市里长大的人了。

如果没有那天在地铁上的巧遇，我想，我讲普通话时的心虚与失落迟早会被另一种感觉所代替。就是以前讲家乡话时那种骄傲的感觉。再以后，我会在新来的外地人羡慕的眼光里把自己陶醉成本地人么？

我不知道。

那天，在永远拥挤的地铁上，我将一个自己吊在远离头顶的扶手上晃荡了三站地才等来的座位，让给了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妇人。这本没有什么，可她在踌躇着坐下时，却对我说：

方言 土语 故乡人

“谢谢！”

“没什么。”

不！有什么！有什么！有我熟悉而陌生的故乡！她是用我的家乡话谢我的，她一定来自我的故乡！她一定是我的故乡人！

在久违了的东西突然出现时，人是不是都会有瞬间地惊慌和失措呢？

“您是从哪儿来的？”

有一种怕碰破了什么的小心。

她的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测。

故乡啊，你就这样轻易地来了么？

我急急地问她来这里是干什么的，现在要去哪儿，认不认得路，什么时候回去------还有那么多的话等着我来提起。

见她神色地变化才想起，对于她，我——是陌生的。

“我们是一个地方来的，我们是老乡！”我尽量笑得使她熟悉，心却动了一下。是疼。

“老乡？”

“------”

她一口纯正的家乡方言，而我，我却是尽量方言的普通话。

未等我列举出心底深埋的关于故乡的种种往事，未等我证明什么，车，到站了。

她用我的家乡话再次郑重地谢过我，迟疑地下车了。想跟她下车去的冲动随着她隐入人群的背影渐渐平静下来。平日隐约在心底的一种悲哀，终于在此时一浪高过一浪地汹涌起来了。我知道，我终是不能以“乡音未改鬓毛摧”的形象回到故乡去了。长时间地丢弃，使生命里的许多东西，如教我认识了世界的家乡话，都和那个从故乡带来的，在买了CD机之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的半导体一样，零件锈住了，调不出原来的音色了。

说方言的故乡人啊，能否再用土语教会我说“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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