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淇淋会流泪吗？

1
　　我问滨，你知道冰淇淋会流泪吗？
　　在滨熟悉的微笑面前，我的心却开始有点疼痛。
　　我站在原地，傻傻地看着手中的冰淇淋从我的手心流出来，然后一滴一滴一滴地流到我的鞋子上，像个哭花了脸的小丑。
　　我想我也是个小丑。
　　我喜欢滨，可我只能把这个秘密深藏在心。
　　因为琳也喜欢滨。
　　因为琳是我的妹妹。
　　因为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琳，即使是我自己。
　　我原以为我只是喜欢他阳光般的笑容，我原以为我只是喜欢和他在一起的那种感觉。
　　原来有时候感觉也会出错。
　　
　　2
　　那个暑假我和琳在夏绿地冰屋打工。
　　吸引我放弃整个假期的时间来打工的原因是那些琳琅满目的冰淇淋，对我而言，那么那么多的冰淇淋摆在面前就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琳说这个理由很傻，她来这里打工是为了认识许许多多帅气的男孩。我笑她花痴，她也笑。
　　和琳在一起，我感觉到了些许的快乐。我一向自闭，是琳帮助我走出了阴霾，所以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琳，包括我自己。
　　记得那一年父亲来接我，我惶恐地来到这个新家，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床头照片中妈妈的脸，我只会泪流满面。
　　妈妈一走，我又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他们在我十二岁那年离婚，然后各自组成新的家庭，我成了多余的孩子，他们让我作出选择，妈妈的衣角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妈妈把我带到她的新家，继父对我不冷不热。
　　后来我听说，因为我的入侵，继父惟一的儿子离家出走了。
　　所以我就拼命地干活，我希望我能挽回些什么。
　　可是我发现自己那么渺小，妈妈和继父不停地吵架，吵了有四年吧，妈妈终于吵累了，在一个下过雨的午后永远地离开了我。
　　然后继父通知了我的父亲，我于是从那个角落飘到了这个角落。
　　我离开的时候，拿走了一个魔方。那是那个也许我应该称作哥哥的男孩留下的，在那四年里，每当我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会转动手中的魔方，看那些明亮的色块在我手中变幻无穷，独自快乐。
　　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告诉他，我已经把家还给了他，还有，把这个魔方也还给他，谢谢他为我留下的仅有的快乐。
　　小我一岁的琳时常挤到我的床上，陪我说话，逗我开心。
　　琳求我教她玩魔方，我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女，心里面没来由的嫉妒，是她抢走了我所有的幸福。
　　继母对我很好，父亲虽然有点冷淡，但对我还是关心的。
　　可我还是用他们给的钱买了药要结束我的花季，我选择在他们双双出差的夜里。我永远忘不了，是琳摇醒了我，然后哭着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求救，醒来的时候我只看到琳抓着我的手，她说，琪，你快好起来，我们一块去吃冰淇淋好吗？
　　我笑了，在泪光中我看到了天使的降临。
　　
　　3
　　给我来一份炸冰淇淋。
　　这是滨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那样的声音干净明朗，甚至还会微笑。我和琳同时抬起头来看见了滨帅气的脸，他向我们微笑，我相信这样的笑容就像夏日里最灿烂的阳光，会吸引所有女孩向日葵一般的目光。
　　然后我们三个人就认识了。滨听我们说起来这里打工的理由，呵呵地笑了。滨说希望你们的愿望都能快快实现，琳笑着说那就要看你配不配合了。然后我们三个人都笑了，像三支不同颜色的冰淇淋。
　　滨习惯每天披着一身阳光来买一份冰淇淋。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们就坐在店门口的沙滩椅上海阔天空地闲聊，枝繁叶茂的榕树像一把大大的太阳伞撑在我们头顶，细细碎碎的光圈在我们身上来回摇曳，那是夏日里最难得的清爽时光。
　　那天夜里，琳突然就告诉我她喜欢上了滨。
　　我记得琳告诉我的时候，我只轻轻地哦了一声，心里面有什么东西被牵绊着，勒得我有那么的疼。
　　琳看着我说琪你不是也喜欢上滨了吧？
　　我说不会，我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坏孩子。
　　是的，滨是坏孩子，他打架、抽烟、喝酒，还交很多很多的女朋友。
　　而这些劣迹是他迷人的笑容所不能掩盖的。
　　我说琳你考虑清楚了吗，你还小，滨并不适合你。
　　拜托，我们都是高中生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好答应帮琳靠近滨。
　　那一段时间流行叠幸运星。据说幸运星不仅能带来好运，收到幸运星的人还能感觉到爱与幸福。
　　琳说我叠幸运星送滨好吗，我说好。
　　但琳终究缺乏耐心，叠了两天就没有了兴趣。我把剩下的彩纸拿了过来，花了整整六个夜晚，弄坏了两个指甲，终于把365颗幸运星一一叠好。
　　我希望这些幸运星能为滨带来好运，还有，我真心希望滨拥有爱拥有享之不尽的幸福。
　　我把幸运星装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外面用深蓝色的包装纸细心包好，然后交给琳。我说琳，希望幸运星也能给你带来好运。
　　滨来买冰淇淋的时候，我看着滨从琳的手里接过幸运星。他笑了，很灿烂地笑，他说谢谢你琳，不过我是个倒霉鬼，可能要辜负你的幸运星了。
　　我们一起笑了，我看见滨把幸运星装进他的背包里，就好像亲眼看见他把属于他的爱与幸福装进了他的心里。我很快乐。
　　琳也很快乐，因为，她开始和滨约会了。
　　
　　4
　　琳总是在夜里我快睡着的时候跳上我的床，向我一一汇报她和滨的进展。
　　她说滨牵她的手去了游乐场。
　　她说滨在下雨的时候把衣服温柔地披在她身上。
　　她说滨在她看电影睡着的时候轻轻地拥抱了她。
　　听着琳的话，我只觉得大脑里面一片混乱，我的手里胡乱地转着那个颜色已经不再鲜艳的魔方，却下意识地等着琳回来告诉我有关滨的任何事情，尽管知道自己的心会很痛。
　　我告诉琳，书上说如果一个男孩开始为他真心喜欢的女孩买七彩冰淇淋，七种都是女孩子最喜欢的口味，那就证明他已经真正喜欢上那个女孩了。
　　琳，让滨给你买七彩冰淇淋吧。
　　我承认，我是一个从小缺少爱与幸福的女孩，所以我看很多很多的小说，看很多很多的肥皂剧，我希望有一天我也会拥有让我幸福到昏厥的爱情。
　　只是我的男主角，他并不属于我。
　　但我依然希望他幸福，我也希望琳幸福，我真心希望他们能幸福地在一起。
　　然而滨并没有给琳买七彩冰淇淋。
　　滨说吃那样乱七八糟的冰淇淋没什么好处。
　　琳常常问我，滨什么时候会为我买七彩冰淇淋呢？
　　我说快了。
　　而我的七彩冰淇淋又在哪里呢？
　　
　　5
　　许多天没见过滨了。
　　琳的神情有点恍惚，卖冰淇淋的时候老是把草莓冰淇淋弄成香草冰淇淋，还挨了老板一顿臭骂，琳低着头强忍着眼里的泪，老板一走，她就哭成了泪人儿。
　　我恨不得把滨那个混蛋揪出来撕成碎片。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我们的店正准备打烊，突然发现远远地有个人影正在向我们移动，那个人扶着墙，走几步，停一下，好象受了重伤。
　　我和琳赶紧跑过去，这才看清楚了那竟然是滨。
　　他的小腿被刀砍了一刀，刀口那么深，血一滴一滴流下来，染红了脚下的泥土，像一滩融化了的草莓冰淇淋。
　　滨又打架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打架会让你快乐吗？
　　他说是的，他笑，笑得那么空洞。
　　琳细心地为他包扎伤口，心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说，滨，你不要让琳难过了好吗？
　　滨久久地看着我，依然是微笑：好。
　　我和琳把滨扶回他住的地方。
　　那是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房子，里面只有一张床，地板上凌乱地堆满了脏衣服、袜子和鞋子，烟头扔得到处都是，一股霉潮的气味让人透不过气来。
　　只有那个小小的窗口，还有着一抹亮丽的色彩。
　　我看见那365颗幸运星，被滨串了起来，挂在窗口，迎着风，飘来荡去。
　　这就是属于滨的小小空间么？
　　琳悉心地照顾滨，买好吃的去看他，帮他敷药，帮他收拾房间。
　　我看着琳为滨做这些，我想他们应该是幸福的。
　　这是我最愿意要的答案。
　　
　　6
　　滨活蹦乱跳起来的时候，琳却病了。
　　琳开始晕过几次，谁都没有注意，以为琳只是累的。但是那天当我们三个人坐在榕树下吃冰淇淋的时候，琳突然又晕了过去，脸色苍白得吓人。
　　令人昏厥的检查结果出来了，琳竟然得了可怕的白血病！
　　我们让琳好好休息，约好谁也不要告诉琳真实的病情。
　　我替琳辞去冰屋的工作时，滨说让他试试吧，他要像琳那样认真地为夏绿地工作。
　　滨辞去了他在酒店做门童的工作，一心一意地打理冰屋的大小事情。
　　滨果然很能干，不但很快得到了老板的赏识，光顾冰屋的客人也越来越多，据说很多漂亮的美眉来买冰淇淋只为了看一眼帅气的滨。
　　没有客人的时候，我和滨就坐在冰屋门口，透过榕树细碎的叶子看斑斓的天空。我说滨，你的笑容好有魅力，迷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美眉。
　　你不觉得我笑得很假吗？滨定定地看着我仍是微笑。
　　我这才发现滨的笑容是如此的职业化，他可以对着一千一万个顾客微笑而毫不倦怠。
　　你知道吗，我起初并不会笑，我整天觉得很烦很烦，但是没有办法，我必须挣钱养活我自己。我没有一技之长，读书又少，没人肯雇佣我，最后一家酒店经理看我长得还可以，答应让我试做门童，可是我一点笑容都没有，客人看见我就很烦。就在酒店让我走人的那天，我看见有个女孩手里拿着冰淇淋走过我身边，她好像从来没吃过冰淇淋，她大口地吃着，弄得满脸都花了，我忍不住就笑了，女孩突然停下来对我说：你知道吗，你笑得很好看呢。
　　然后我就开始笑了，我对每一个顾客微笑，我的笑容为我赢得了工作，赢得了顾客和老板的称赞，我每天不停地笑，可是有谁知道我笑得很累很累呢。
　　我多么希望有一天能见到那个吃冰淇淋的女孩，亲口对她说一声谢谢。
　　所以，你就每天都要买一支冰淇淋吗？
　　是的，我相信我总会有一天能遇见她。
　　我看着滨的微笑，突然间觉得很难过，我多想告诉他，他其实早就遇见了那个女孩。
　　我记得那一次妈妈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地递给我两块钱，对我说，琪，你去买一支冰淇淋吃吧。
　　我于是就去了，我都这么大了，但我从来没有吃过冰淇淋，妈妈说我们家穷不要乱花钱，我想等我能挣很多很多钱的时候，我一定要吃很多很多的冰淇淋。
　　我买了冰淇淋，走在雨后的街上大口大口地啃着，感觉着冰淇淋在我口中慢慢慢慢地融化，那种感觉真的美极了。走到一家酒店门口的时候，我看见有个男孩在对着我笑，他笑得那么好看，我于是走上去告诉他，我说你知道吗，你笑得很好看呢。
　　那是我童年时光里最难忘的一幕了吧，那个男孩的笑容连同第一支冰淇淋的味道一起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回到家的时候，我看到妈妈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上蒙着让人惊恐的白床单。
　　我的世界在一支冰淇淋的香甜之后，变得更加苦涩。
　　
　　7
　　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琳，琳很快乐地说等她的病好了她还要去夏绿地和我们一起吃冰淇淋。
　　我说好啊，等你好了，到时候让滨请你吃七彩冰淇淋。
　　滨捏捏琳的鼻子，好看地微笑。
　　夏绿地一周年纪念，买一支冰淇淋赠送一个心型气球。
　　我负责卖冰淇淋，滨负责给气球打气，然后一个一个地把气球送出去。
　　整整忙了一天，我和滨都累得不成样子。
　　当最后一个气球都送出去的时候，我和滨坐在门口喘着粗气大口大口地歇息。
　　可惜啊，连一个气球都没给自己留下。我看着天边弯弯的月亮说。
　　你看，这是什么？
　　滨像变戏法一样突然拿出一个蓝色的气球递到我面前，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藏起来的。
　　我手里缠着气球的线，气球在我们面前上上下下跳来跳去，像个不安分的精灵。我说我要把气球留给琳。
　　滨看了我好久：在你眼里你妹妹永远比你重要吗？
　　当然。我转过头去。
　　眼里却有东西要涌出来。
　　
　　8
　　和滨一起去看琳的那一次，父亲和继母恰好也在场，父亲对这个男孩没有任何好感，虽然他彬彬有礼，继母则私下问我这个男孩的家庭背景，我坦白地告诉她，滨早就不上学了，一个人住，和我在一起工作。
　　他们警告我，不准带滨这样的坏男孩来看琳。
　　我只好每天到医院把有关滨的一切讲给琳听，讲滨今天穿了一见很帅的牛仔裤；讲滨不小心把冰淇淋弄到了鼻子上，我笑了他半天；讲有个女生来买了N次冰淇淋想约滨出去，滨都婉言拒绝了，因为他心里面有琳；讲滨让我告诉她，他会想方设法来看琳……
　　琳静静地听着，抱着我甜甜地睡着了。
　　我教琳玩魔方，我希望这个曾经给我带来快乐的魔方，也能让琳快乐起来。
　　琳是个天资聪颖的女孩，没过多久，玩出的花样就比我多出许多许多。
　　在新学期到来的前一天，我向老板和滨告别，滨说记得回来看看，这里永远是你的夏绿地。我说错了，这是我和你，还有琳的夏绿地。老板说，那我呢？我们一起笑了。
　　新学期的第一天，放学后，我到医院去看琳，我给她讲新学期里的新鲜事。还有，我设法支开了父亲和继母，因为滨说过他会来看琳。当然，我没有告诉琳，我希望给她一点惊喜。
　　我和琳正在窃窃私语的时候，我抬起头，看见滨正微笑着向我们走过来，手里拿着两份包装好的冰淇淋。
　　滨说，这两份冰淇淋各不相同，你们每人挑一份吧。
　　我说你傻了，琳的病还没好，不能吃冰淇淋。
　　琳说没关系，护士和爸爸妈妈都不在，好姐姐你就特批我一次嘛。
　　我和琳同时拆开包装，天啊，竟然是两支相同的七彩冰淇淋，香草、柠檬、草莓、香橙、菠萝、香芋、巧克力，每一种都是我最爱吃的。而琳是从来不吃香芋和柠檬味的啊。
　　琪，冰淇淋不是用来喂鞋子的，滨拍拍我的头。
　　我这才注意到，冰淇淋已经从我的手心沁出来，一直滴到我的鞋子上，像个哭花了脸的小丑。
　　我问滨，你相信冰淇淋会流泪吗，就像这样。
　　滨微笑，让我很难过地微笑。
　　滨，对不起，我喜欢你，但我不能告诉你。
　　就像没有人知道冰淇淋也会流泪一样。
　　
　　9
　　琳是在我的怀里走的。
　　那一天，我抱着她，给她讲有关滨的事情，她微笑地听着听着，然后就永远地睡着了。
　　在整理琳的遗物时，我看到了一本日记，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件心事：
　　我知道琪也是喜欢滨的，可是我太喜欢滨了，我是个自私鬼……
　　我看见滨把琪叠的幸运星串在窗前，我真的好想告诉他，那是琪叠的……
　　滨的腿可以走动了，琪说我要多扶他走走，这样会好得更快……
　　琪说滨今天为我留了一个气球，可是我看到了气球上写着琪的名字……
　　我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虽然他们不告诉我，但我知道我随时都会像风筝一样断了线，我舍不得离开滨，舍不得离开琪，舍不得所有的一切……
　　滨为我们带来了冰淇淋，我终于得到了我最期待的七彩冰淇淋，可是七种颜色里面却有我不喜欢的香芋冰淇淋考核柠檬冰淇淋，而那恰恰是琪最喜欢的七种颜色，我想这应该是属于琪的七彩冰淇淋，琪的王子出现了，我真心为她高兴……
　　有滨和琪在身边，我感觉到了爱与幸福，我希望滨和琪永远生活在爱与幸福当中……
　　我捧着琪的日记，泪如雨下，滨过来轻轻抱着我，我靠在滨肩上大声地哭了，哭得像一支瘫软的冰淇淋。
　　我和滨挑了七种不同颜色的冰淇淋，七种都是琳最喜欢的口味，做成七彩冰淇淋和滨一起去看琪，临走的时候，又带上了那个曾经带给我和琳许多快乐的魔方，我希望琪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可以快快乐乐。
　　滨看着魔方，突然想起了什么：呵呵，原来你就是把我从家里赶走的那个丫头。
　　我恍然大悟，原来滨就是那个负气出走的男孩啊。
　　我看着滨狡黠地说，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你一定想不到我就是那个告诉你你笑得很好看的女生吧。
　　傻瓜，那一天，当我看见你吃七彩冰淇淋吃得满脸都是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傻乎乎的丫头就是你了。
　　原来，原来，原来我中了你的圈套呢。我傻傻地看着滨，但我还是想问你，你真的不知道冰淇淋也会流泪吗？
　　傻瓜，在我们的世界里，冰淇淋只会微笑，又怎么会流泪呢？
　　我惊奇地看见手中的冰淇淋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滴成了一个一个微笑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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