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人物形象分析之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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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人物形象分析之马二

马二先生是八股制度的虔诚信徒,也真把儒家思想,包括立身做人的一些积极因素,溶入血液,所以宅心仁厚。

马二的举业宣传渗透着封建的说教,讲的尽是“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显亲扬名才是大孝”之类的腐臭道理。他的大脑塞满了圣贤的语录,再也没有给自己留下思考的空隙。

他既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自己,不合环境而心不在焉,我行我素,颟顸自守,表现出机械而僵硬的喜剧特征。

马二先生的自我抑制,不仅因为在精神上有无形的拘钳,而且因为在物质上也有实际的困窘。他食欲好,食量大,但久困场屋,羞涩的钱囊无法满足胃袋的庞大需求. 他的基本特征就是被封建教条毒害而迂腐僵化. 马二先生的悲剧性格

《儒林外史》中,马纯上一出场,便是仗义疏财救公孙,隔一回又资助落魄的匡超人。虽难免贪财小弊,但为人也算是古道热肠了。可惜科场不利,虽然“补廪二十四年......共考过六七个案首”,却还只是“秀才出身”。

二先生选书,时常一个批语要作半夜,“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出十几篇的道理”,治学不可谓不认真。然而总未中过,是何道理?

卫体善说他的文章“于理法全然不知”,他自己却认为“文章总以理法为主”,批文章“也全是不可带词赋气”,匡超人也说他“理法有余,才气不足”。谁是谁非,让人糊涂。还是高翰林说得明白,“那马先生讲了半生,讲的都是些不中的举业”!为何?原是不懂得“揣摩”二字,不知大场跟学道选文章 竟是“两样看法”。

马纯上批文引《语类》,在家注《春秋》,他也揣摩,但他揣摩的是学问,是古圣先贤的话,而非考场道理。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没有掌握考试的方法,焉能得中?

迟衡山由是感叹:“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若是两样都要讲,弄到后来,一样也做不成。”真真一语中的,功名学问,也就如鱼与熊掌一般,不可兼得也。

科举时代,文人出身,科甲是正途,“异路功名”,终是有限。如是只求功名,讲究举业即可。而那些能够流传下来的名字,它的主人在举业以外,还得另有一技之长才行。我们只知郑板桥画好,却不知他举业如何,但可想而知,若非他的官名,他的画断断不能流传那么广。《红楼梦》中,张先生为秦可卿看病一节,虽无浓墨重彩,却也可借此窥出世人对技艺的态度。贾珍就说:“人家原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医术也如琴棋书画,兼通是风雅,但若以此为生,则是十分低贱的职业了。无论你的兴趣爱好是什么,前提就是要入仕当官,你的一技之长才能得到世人的尊重。反过来说,当官只得一世之名,若要留名儿与后人景仰,非得有真才实学不可。事实证明,我们现在熟知的文人的名字,总比清官的要来得多。官名文名,正是互为相长。

但是这等程度,并非人人都可以达到的。世上更多的是平常人,功名学问,二者求一,已是十分艰难了。然而还有一等痴心人,妄想二者兼得,结果只能像迟衡山所说,“一样都做不成”了。

想马二先生不过碌碌庸人,虽是一生着实讲究举业,但到后来还得靠学道保题他的优行才得官做,只好算作异路功名,为正途出身之人所不齿。如他能不讲学问,专心功名,成为高翰林一类官员,料应不难。如他能一心只求学问,不问功名,在下也不失为杜少卿一流人物。可叹他贪求二者兼得,终于竟是一事无成。

《儒林外史》里外的马二先生(一)

现代大文学家鲁迅、张天翼、何其芳等人,都对《儒林外史》里马二先生形象的成功,评价很高。何其芳认为,古典小说创造的人物形象中,够得上“典型”水平的,没多少个,马二先生算得上一个。这个形象蕴含着深刻的历史性课题,至今仍有现实意义。

一、教育本质被引偏

一出场,马二对举业就有一套贯古通今的宏论:

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

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鲁迅称赞这段议论“不特尽揭当时对于学问之见解,且洞见所谓儒者之心肝”①。1942年张天翼俏皮地设想,如果马二先生在现代,就会说“??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进小学、进中学、进大学、留洋。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②

马二的宣讲,精辟地道出了选拔功令对知识分子所起的指挥棒的作用,他毫无讳饰地讲出了老实话:做举业.就是为了做官。只要能做官,朝廷叫做什么样的举业.就做什么样的举业。至于这种举业是否科学、是否合理,那他是根本不去想的。他创造性地把宋真宗的“劝学”诗与当时的八股文章结合起来,到处宣传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他说的“文章”就是八股文,他就是专门选每次考试的中式文章,加以批评,作为范文,让考生模仿,功能与现在范文讲评之类相近。在他看来,他的八股选本就是官场的入场券,所以他诚心诚意地劝流落杭州的乡村青年匡超人(匡迥、匡二):

你回去奉养父母,总以做举业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养不周,也不必介意,总以做文章为主。那害病的父亲,睡在床上,没有东西吃,果然听见你念文章的声气,他心花开了,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

马二的这些思想究竟错在哪里呢?首先,他把做官看作人生的唯一价值,而按朝廷功令做举业,则是做官的唯一正途。他的人生观、价值观是偏狭的。其次,教育的导向不能太短视的功利化。教育是百年树人的事业,是提高人的素质的事业,要培养一代一代健全的人,现在我们叫做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人。不能都把它变成应试教育、求职教育。在过分功利

的导向下,教育就会被扭曲,失去原来的意义,走上不健康的道路。古代如此,现代仍然如此。

这里必须提到对科举制度的评价。

通过一定的考试制度选拔人才和官吏,这本身是无可非议的。搞得好,相对而言是较公平的。隋唐时出现了科举制度,按科目考试,优者举用为官,这给庶族地主参加政权提供了一些机会。士凭考试成绩可以跻身仕途,这至少在逻辑上肯定了士的知识价值高于贵族的世袭身份,在客观上打破了世族地主对封建政权的绝对垄断。比起魏晋时的门阀制度来,科举制度无疑是历史的进步。科举被称为世界上最早的文官考试制度,延续了一千三百多年。但是历史上出现的制度往往都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利益驱动,是历史前进的杠杆,同时又是人格分裂或扭曲的根源。读书、考试与获得地位名利挂上钩,从正面效应说,可以起激励作用;但同时又产生负面效应,使一些人过分追求名利,心理失去平衡,诱发出种种人格堕落。功名富贵的制度,对庸弱的人性形成炼狱般的折磨。这成为一个历史性的难解的悖论,至今犹然。

二、敬业诚笃被错用

马二先生是八股制度的虔诚信徒,也真把儒家思想,包括立身做人的一些积极因素,溶入血液,所以宅心仁厚。他资助萍水相逢的匡二返乡,极其慷慨。匡二说只要借一两银子,他却拿出十倍,连路上御寒衣物、回乡后营生之资都奉送。还携着手,一直送到江船上,看着上了船,才辞别。匡二“接了衣裳、银子,两泪交流道:‘蒙先生这般相爱,我匡迥何以为报!’”

他自己却一直清贫自守,即使几十年科场不利也毫无怨言,既不走歪门邪道.也不搞投机取巧.一丝不苟地秉承八股的正宗衣钵,恪守制艺的真精神。作者对他的针砭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对于弄虚作假的科场骗子.装腔作势的八股选家,我们还可以把他们视作个人的品性问题,也许他们是借八股以行骗邀名者,对他们的批判不一定就是对八股科举本身的批判。可是马二不同,他是八股科举的正宗代表,针砭了马二就是针砭了八股科举的正宗精神.就是针砭了八股科举制度本身!

明清统治者把科举制度套上八股制艺的僵硬躯壳,初衷不无规范化、标准化的因素,又规定以《四书》、《五经》的语句命题,以朱熹在《四书集注》中的注释为立论的根据。这一套把教育内容与选拔人才统一起来的机制煞是厉害!它只准应考者按题阐述经文的义蕴,揣摩孔孟程朱的语气,鹦鹉学舌,结果扼杀创造精神,造成鲁迅说的:“八股原是蠢笨的产物”,腐蚀和摧残着一代代文人。我在批评它时,都严格限定为“八股科举”,而不是笼统地否定科举制度。

八股科举的危害,已为明末清初的进步思想家所识破并广加揭露抨击,可以说八股已失去存在的价值。但马二先生却依然由衷地称赞八股取士“是极好的法则”,过去的岁月已在科场中虚掷,未来的生命仍无保留地交付给八股选政,死心塌地地做八股拜物教虔诚而狂热的传教士,用极严肃的态度对待已失去严肃性的事情,强不美以为美,强不智以为智,拿着一篇八股文,可以摇头晃脑地“讲了许多虚实反正、吞吐含蓄之法”,以为这就是做学问的真谛,以为这就是人生价值的体现。这种不和谐是可笑的,也是可悲的。

他操选政“批文章”(选中式的八股文加以批点评说)极其认真严肃,一丝不苟,“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既不肯误人子弟,又“不肯自己坏了名”,高度认真负责。所以“三百篇文章要批两个月,催着还要发怒”,不肯为牟利的书商赶时间粗制滥造,不肯为商业利益而放松学术操守,表现了淳儒的诚笃秉性。而由他引入举业的匡超人,没有足够的儒学学养,根性未稳,被商品市场的风气所熏染,成为牟利书商的合伙人,为“趋利”而不讲学术责任心。初学“批文章”,他拿起来就“一日搭半夜,总批得七、八十篇”。批文老手马二需要两个多月的工作量,这个匡二“屈指六日之内,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其中还与斗方名士、八股选家鬼混了一天,不过这一天也没白花,他摭拾席间议论选政的一些话,“敷衍起来,做了个序文”,变成自己的见解,用以指导士子。如此剽窃加滥造的作品,居然投合市场味口。匡二成了畅销书的名家。少年得意的他胡吹自己的作品已有“九十五本”,“小弟的选本,外国都有!”(想当然外国人也要学八股考科举!)“读书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不识趣的老儒当场捅破他的浅薄:已经去世之儒才称“先儒”,健在的你怎能称“先儒”?他红着脸还要强辩,并且进一步忘恩负义地在众人面前肆意贬低于自己恩重如山的恩人、恩师马二。文品是人品的有机部分,当原本孝悌敦睦的乡村青年堕落成文痞时,也同时全面蜕变为无才缺德的小人:当枪手、造假证、停妻再娶,无所不为。匡二的堕落宣告马二教育道路的破产。马二无私资助、竭诚指引的匡二,结果成了既有害社会,也有损自己的人,这对马二是不小的讽刺。不过匡二也反衬出马二不随浊风俯仰的敦厚拙朴品性。巧人乖人会讥其迂拙,贤人君子会悯其朴厚。

三、审美情趣被窒息

鲁迅特别推许马二先生游西湖能够写出“迂儒之本色”。

那么,就让我们跟随马二游西湖的足迹来体悟《儒林外史》讽刺的特色吧。 小说第十四回,马二开始游湖时,作者先把沿湖的美景介绍一番:

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且不说那灵隐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这出了钱塘门,过圣恩寺,上了苏堤,中间是金沙港,转过去就望见雷峰塔,到了净

慈寺,有十多里路,真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

从钱塘门起正是马二先生第一天的游湖路线,至今仍是西湖一日游的主要游程,驰名遐迩的“西湖十景”沿湖相接,美不胜收。作者介绍马二先生所经历的胜境,正是为了与他的感受作鲜明的对照,用审美客体的美,反衬审美主体的腐。

马二先生早就知道“西湖山光水色,颇可以添文思”。这—日,他“独自一人,带了几个钱,步出钱塘门”,大有轻装览胜的闲情逸致。可是他跑了一天,遍历十景,陈腐的心田却唤不起半丝美的涟漪。从“断桥残雪”到“平湖秋月”,在湖光潋滟的白堤上,他不是望着酒店肴馔咽口水,便是看着那一船一船的女客,从她们的服饰辨识她门的贵贱,其他什么湖光山色都“不在意里”。“苏堤春晓”、“六桥烟柳”—带,游人到此流连忘返,他却觉“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急不可耐地问行人:“前面可还有好顽的所在?”到了“花港观鱼”,他无心观鱼赏花,却被御书吓得魂不附体。直到雷峰塔,暮色渐起,“孤峰犹带夕阳红”的“雷峰夕照”,也无法映入他的眼帘。赶到净慈寺,他横着身子冲过妇女的队伍,什么也不敢看。在“南屏晚钟”,他也无心谛听引人遐想的钟声,忙着不加选择地乱买杂七杂八的东西填饱肚子。然后“直着脚,跑进清波门,到了下处关门睡了”。

隔天,马二先生游吴山。吴山,“胸前竹石千层起,眼底江湖一望通”,自古就是登高览胜的佳地。在山冈上,马二先生“左边望着钱塘江,明明白白”,“右边又看得见西湖、雷峰一带,湖心亭都望见”,眼睛倒没有近视,但吸引他的是什么景象呢?钱塘江上“过江的船,船上有轿子,都看得明白”。“西湖里打鱼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水天开阔波光粼粼的钱塘江景,他搜索到的只是贵人乘坐的轿子;堆青泼黛丰姿绰约的西湖景色,他想象到的只是长大后能吃的小鸭子!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有所见了,受感染了,于是极力想吟咏两句,搜索枯肠,终于嗫嚅了一句:“真乃‘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却是从举业必读书《中庸》里找出的写“地”的一句话,简直驴唇不对马嘴!足以看出八股迷头脑的迂腐僵化。

审美情趣是同各种复杂的观念和思想连锁在-起的,对于个人来说,是长期环境感染和文化教养的结果,是他的文化素养和精神面貌的一种标志。一个人在精神上、感情上、智力上越是发达,审美经验越是丰富,他所感知的自然美越能够唤起各种联想,他的审美感就越丰富,越深刻,越精细;反之,他的审美感就是贫乏的,浅薄的、鄙陋的。八股科举制度是摧残人才的制度,马二先生就是从八股科举的模子里铸造出来的典型产品,他顽固地仇视、排斥一切美文学,凡是“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他就认为会使后生们“坏了心术”,凡是“带词赋气”,他就认为“有碍于圣贤口气”。封建的蒙昧主义窒息了爱美的天性,戕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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