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觉华岛之役

更新时间:2024-05-13 05:07:01 阅读量: 综合文库 文档下载

说明:文章内容仅供预览,部分内容可能不全。下载后的文档,内容与下面显示的完全一致。下载之前请确认下面内容是否您想要的,是否完整无缺。

论觉华岛之役

? 2011-09-07 09:29:11

阎崇年

天启六年即天命十一年(1626年),明朝与后金进行的著名宁远之战,其主战场在宁远城,分战场则在觉华岛。论者注目宁远城之役,重笔浓墨,阐述详尽;而忽视觉华岛之役[(1)],轻描淡写,略语带过。其实,觉华岛之役是明清甲乙之际,明朝与后金的一次剧烈的军事碰撞,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兹对觉华岛之役,勾稽史料,粗作探论。 一

觉华岛之役是历史发展之必然,由于其时觉华岛具有位处冲要、囤储粮料和设置舟师三重价值而为明辽军所必守,亦为后金军所必争。

觉华岛位处冲要。觉华岛[(2)]悬于辽西海湾中,与宁远城相为犄角,居东西海陆中逵,扼辽西水陆两津。觉华岛早在唐代,较为开发,港口著名,其北边海港,称为mò@①hé@②口,已为岛上要港,出入海岛咽喉。辽金时代,岛上更为开发,住户日多,且有名刹。其时岛上高僧,法名觉华,因以名岛,称为觉华岛。金亡元兴,塞外拓疆,辽西走廊,更为重要。明初北元势力强大,朱棣几次率军北征,关外地区,屡动干戈。后蒙古势力,犯扰辽东,军用粮料,储之海岛,觉华岛成为明军的一个囤储粮料的基地。满洲崛兴后,觉华岛的特殊战

略地位,日益受到重视。

天启二年即天命七年(1622年),明失陷辽西重镇广宁后,辽东明军主力,收缩于山海关,“止有残兵五万,皆敝衣垢面”[(3)]。明军的山海关外防线,经略王在晋议守八里铺,佥事袁崇焕议守宁远城,监军阎鸣泰则主守觉华岛。大学士孙承宗出关巡阅三百里情形,以便奏决守关之大略。由是,孙承宗巡视觉华岛。据孙承宗巡察觉华岛之奏报称:“又次日,向觉华岛,岛去岸十八里。而近过龙宫寺,地濒海而肥,可屯登岸之兵。次日,遍历洲屿,则西南望榆关在襟佩间,独金冠之水兵与运艘在。土人附夹山之沟而居,合十五沟可五十余家。而田可耕者六百余顷,居人种可十之三。盖东西中逵,水陆要津,因水风之力,用无方之威,固智者所必争也。其旧城遗址,可屯兵二万。臣未出关,即令龙、武两营,分哨觉华。而特于山巅为台,树赤帜,时眺望。时游哨于数百里外,以习风汛曲折[(4)]。”

从孙承宗上述奏报中,可见觉华岛成为明军必守之地,有其军事地理之优越因素:第一,岛在辽西海湾中,控四方水陆津要;第二,岛距岸十八里,严冬冰封,既便冰上运输粮料,又可凿冰为濠御守;第三,岛距宁远三十里,犄角相依,互为援应;第四,岛上有旧城址,有耕田、居民、淡水,可囤粮屯兵;第五,岛北岸有天然港口,可泊运艘,亦可驻舟师;第六,岛山巅树赤帜、立烽堠,便联络、通信息;第七,岛上安全,可做新招辽兵训练之地;第八,岛港便于停靠从旅顺、登莱、天津驶来的运艘。

孙承宗充分认识到觉华岛军事地理形势,从而奏报“失辽左必不能守榆关,失觉华、宁远必不能守辽左。”其奏报得到旨允。于是,孙承宗既经营宁远城之筑城与戍守,又经营觉华岛之囤粮与舟师。

觉华岛囤储粮料。先是,明在辽东防务,向置重兵。其兵粮马料、军兵器械,为防备蒙古与女真骑兵抢掠,或置于坚城,或储于海岛。笔架山、觉华岛为海上囤储粮料之重地。笔架山与锦州城水陆相峙,虽“锦州系宁远藩篱”[(5)],但近于广宁,易受骚扰;笔架山虽位于海上,且有一礁石栈道同岸相通,潮涨虽隐、潮落则显,亦不安全。故明广宁失陷后,御守重在宁远城,粮储则重在觉华岛。觉华岛有一主岛和三小岛——今称磨盘岛、张山岛、阎山岛,共十三点五平方公里,其中主岛十二点五平方公里。主岛“呈两头宽,中间狭,不规则的葫芦状,孤悬海中”[(6)]。即岛呈龙形,“龙身”为山岭,穿过狭窄的“龙脖”迤北,便是“龙头”。“龙头”三面临海,地势平坦,北端有天然码头,停泊船只。在“龙头”的开阔地上,筑起一座囤积粮料之城。这座囤粮城,笔者踏勘,简述如下:觉华岛明囤粮城,今存遗址,清晰可见。城呈矩形,南北长约五百米,东西宽约二百五十米,墙高约十米、底宽约六米。北墙设一门,通城外港口,是为粮料、器械运输之咽喉;南墙设二门,与“龙脖”相通,便于岛上往来;东、西墙无门,利于防守。城中有粮囤、料堆及守城官兵营房遗迹,还有一条纵贯南北的排水沟[(7)]。觉华岛囤储的粮料,既有来自天津的漕运之米,又有征自辽西的屯田之粮。岛上的储粮,天启二年即天命七年(1622年)二月初一日,据杨嗣昌具疏入告称:“照得:连日广宁警报频叠,臣部心切忧惧。盖为辽兵将平日贪冒,折色不肯运粮,以致右屯卫见积粮料八十余万石,觉华岛见积粮料二十余万石??今边烽过河,我兵不利,百万粮料,诚恐委弃于敌,则此中原百万膏髓涂地,饷臣百万心血东流”[(8)]。此时,辽左形势陡变,明军危在眉睫。天命汗努尔哈赤率兵进攻广宁,正月十八日自沈阳出师,二十日渡辽河,二十一日取西平,二十二日下沙岭,二十四日占广宁。杨嗣昌具上疏时,明朝已经失陷广宁。占领广宁的后金军,乘胜连陷义州、锦州、右屯卫等四十余座城堡,且从右屯卫运走粮食五十万三千六百八十一石八斗七升[(9)],余皆焚毁。

但是,觉华岛囤储之二十万石粮料,因在海岛,赖以犹存。可见明朝储粮海岛,后金没有舟师攻取,明人自觉,安全稳妥。然而,囤积大量粮料的觉华岛,对缺乏粮食的后金而言,虽没有一支舟师,亦必为死争之地。

觉华岛设置水师。明朝于觉华岛,在广宁失陷前,“独金冠之水兵运艘在”。孙承宗出关前,如上所述“即令龙、武两营,分哨觉华。”旋有“国宁督发水兵于觉华”[(10)]。先是,“守觉华岛之议,始于道臣阎鸣泰之呈详”[(11)]。至是,经略孙承宗纳阎鸣泰之议,以“觉华岛孤峙海中,与宁远如左右腋,可厄敌之用”[(12)],便命游击祖大寿驻觉华。其时,孙承宗令总兵江应诏做了军事部署:“公即令应诏定兵制:袁崇焕修营房;总兵李秉诚教火器;广宁道万有孚募守边夷人采木,[督]辽人修营房;兵部司务孙元化相度北山、南海,设奇于山海之间;游击祖大寿给粮饷、器械于觉华,抚练新归辽人”[(13)]。由上可见,祖大寿驻军觉华岛之任务有四:一为抚练新归辽人,以辽人守辽土;二为护卫岛上囤储之粮料、器械;三为以岛上存贮粮械供应辽军所需;四为相机牵制南犯的后金军。时阎鸣泰升任辽东巡抚,使祖大寿居觉华岛膺此重任,经略孙承宗亦允之。至于祖大寿之略历,史载:“祖大寿者,旧辽抚王化贞中军也。王弃广宁走关门,寿归觉华岛。盖其家世宁远,觉华有别业焉。阎抚军使居岛,仍以金冠将千余人佐之。至是有以陷虏人回岛者报,故公资给之,亦欲因觉华以图宁远耳”[(14)]。上引周文郁《边事小纪》之文,同《清史稿·祖大寿传》中祖大寿“佐参将金冠守岛”相抵牾;时阎鸣泰亦奏称祖大寿为参将、金冠为游击。故应以《边事小纪》所载为是。后因宁远事关重大,采纳袁崇焕的建议,将祖大寿调至宁远。明觉华岛之水师,仍由游击金冠领之。

关外重城宁远的戍守,以觉华岛与望海台之水师为犄角。时茅元仪至,筹画水师事宜:“向所募舟师副将茅元仪至,公因令酌议舟师营制”[(15)]。

孙承宗调茅元仪来筹置舟师,以使觉华岛与望海台两处在海上发挥作用,从而牵制后金:“或妄意及海,则觉华岛之驻师与望海台之泊船相控,而长鲸必授首于波臣:又或下关臣之精甲进图恢复,则水师合东,陆师合北,水陆之间,奇奇正正,出没无端”[(16)]。觉华岛水师的作用:一则守卫岛上之粮料、器械:二则配合陆师进图恢复;三则策应宁远之城守——“以筑八里者筑宁远之要害,更以守八里之四万当宁远之冲,与觉华岛相犄角。而贼窥城,则岛上之兵,旁出三岔,烧其浮桥,而绕其后,以横击之”[(17)]。

由上,觉华岛以其位处冲要、囤储粮料和设置水师,故明辽军与后金军之争局是必然的。但后金军于何时、从何地、以何法,同明辽军争战觉华,则为历史之偶然。这个历史偶然现象的爆发点,是天命汗努尔哈赤的宁远城兵败。 二

觉华岛之役是后金军宁远城下兵败,而衍化为一场残酷的争战。

觉华争战的动因是天命汗宁远兵败。先是,天命汗努尔哈赤攻陷广宁后,屯兵四年,未图大举。他在等待时机,夺取孤城宁远。天启六年即天命十一年(1626年)正月,努尔哈赤以为攻取宁远时机已到,亲率六万大军,往攻宁远,志在必得。是役,正月二十三日,后金军薄宁远城下,两军交火,互作试探。二十四日,后金军攻城,或推牌车冒矢石强攻,或拥shǔn@③车顶严寒凿城。城上明军近则掷雷石、飞火球,远则以红夷大炮击之。据《明熹宗实录》记载:“二十四日,马步、车牌、勾梯、炮箭一拥而至,箭上城如雨,悬牌间如猬。城上铳炮迭发,每用西洋炮,则牌车如拉朽。当其至城,则门角两台攒对横击。然止小炮也,不能远及。故门角两台之间,贼遂凿城高二丈余者三、四处。于是,

火球、火把争乱发下,更以铁索垂火烧之,牌始焚,穴城之人始毙,贼稍却。而金通判手放大炮,竟以此殒。城下贼尸堆积”[(18)]。是日,激战至二更,后金军方退。二十五日,争战最为激烈,兹引下面四条载述:其一,蓟辽总督王之臣查报:“又战如昨,攻打至未、申时,贼无一敢近城。其酋长持刀驱兵,仅至城下而返。贼死伤视前日更多,俱抢尸于西门外各砖窑,拆民房烧之,黄烟蔽野”[(19)]。其二,兵部尚书王永光奏报:“虏众五、六万人,力攻宁远。城中用红夷大炮及一应火器诸物,奋勇焚击。前后伤虏数千,内有头目数人,酋子一人”[(20)]。其三,辽东经略高第疏奏:“奴贼攻宁远,炮毙一大头目,用红布包裹,众贼抬去,放声大哭”[(21)]。其四,张岱《石匮书后集》亦载:“炮过处,打死北骑无算,并及黄龙幕,伤一裨王。北骑谓出兵不利,以皮革裹尸,号哭奔去”[(22)]。

以上四例可见,天命汗努尔哈赤,亲率大军,进攻宁远,遭到惨败,遂怀忿恨:“帝自二十五岁征伐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唯宁远一城不下,遂大怀忿恨”[(23)]。努尔哈赤一向刚毅自恃,屡战屡胜,难以忍受宁远兵折之耻,誓以洗雪宁远兵败之辱。天命汗决心以攻泄忿,以焚消恨,以胜掩败,以戮震威。这正如明蓟辽总督王之臣所分析:“此番奴氛甚恶,攻宁远不下,始迁戮于觉华”[(24)]。

觉华争战的过程是一场历史的悲剧。先是,二十五日,努尔哈赤攻宁远城不下,见官兵死伤惨重,便决定攻觉华岛。是夜,天命汗一面派军队彻夜攻城,一面将主力转移至城西南五里龙宫寺一带扎营。其目的:一则龙宫寺距觉华岛最近,便于登岛;二则龙宫寺囤储粮料,佯装劫粮。此计确实迷惑了明军,高第塘报可以为证:“今奴贼见在西南上离城五里龙宫[(25)]寺一带扎营,约有五万余骑。其龙官寺收贮粮囤好米,俱运至觉华岛,遗下烂米,俱行烧毁。讫近岛海

岸,冰俱凿开,达贼不能过海”[(26)]。但是,觉华岛明参将姚抚民等军兵,受到后金骑兵严重威胁。时值隆冬,海面冰封,从岸边履冰,可直达岛上。姚抚民等守军,为加强防御,沿岛凿开一道长达十五里的冰濠,以阻挡后金骑兵的突入。然而,天气严寒,冰濠凿开,穿而复合。姚抚民等率领官兵,“日夜穿冰,兵皆堕指”[(27)]。

二十六日,天命汗一面派少部分兵力继续攻打宁远城;一面命大部分骑兵突然进攻觉华岛。后金军由骁将武讷格率领,史载:“武讷格,博尔济吉特氏,隶蒙古正白旗。其先盖出自蒙古,而居于叶赫。太祖创业,武讷格以七十二人来归。有勇略,通蒙、汉文,赐号“巴克什”。岁癸丑,从伐乌喇有功,授三等副将。天命十一年,太祖伐明,围宁远城未下,命武讷格别将兵攻觉华岛”[(28)]。武讷格率蒙古骑兵及满洲骑兵,约数万人[(29)],由冰上驰攻觉华岛。后金军涉冰近岛,“见明防守粮储参将姚抚民、胡一宁、金观[(30)],游击季善、吴玉、张国青,统兵四万[(31)],营于冰上。凿冰十五里为濠,列阵以车shǔn@③卫之”[(32)]。辰时,武讷格统领的后金骑兵,分列十二队,武讷格居中,扑向位于岛“龙头”上的囤粮城。岛上明军,“凿冰寒苦,既无盔甲、兵械,又系水手、不能耐战,且以寡不敌众”[(33)];不虞雪花纷飞,冰濠凿开,重新冻合。故后金军迅速从mò@①hé@②口登岸,涌入囤粮城北门,攻进城中。后金骑兵驰入乱斫,岛上水兵阵脚遂乱。后金军火焚城中囤储粮料,浓烟蔽岛,火光冲天。旋即,转攻东山,万骑驰冲;巳时,并攻西山,一路砍杀。后金军的驰突攻杀,受到明守岛官兵的拼死抵抗:“且岛中诸将,金冠先死,而姚与贤等皆力战而死。视前此奔溃逃窜之夫,尚有生气。金冠之子,会武举金士麒,以迎父丧出关。闻警赴岛,遣其弟奉木主以西,而率义男三百余人力战,三百人无生者。其忠孝全矣”[(34)]。

觉华争战的结局是明守军覆没而后金军全胜。此役,明朝损失极为惨重,四份资料,可为史证:

其一,经略高第塘报:觉华岛“四营尽溃,都司王锡斧、季士登、吴国勋、姚与贤,艟总王朝臣、张士奇、吴惟进及前、左、后营艟百总俱已阵亡”[(35)]。

其二,同知程维yāng@④报:“虞骑既至,逢人立碎,可怜七、八千之将卒,七、八千之商民,无一不颠越糜烂者。王鳌,新到之将,骨碎身分;金冠,既死之榇,俱经剖割。囤储粮料,实已尽焚”[(36)]。

其三,总督王之臣查报:“贼计无施,见觉华岛有烟火,而冰坚可渡,遂率众攻觉华,兵将俱死以殉。粮料八万二千余及营房、民舍俱被焚??觉华岛兵之丧者七千有余,商民男妇杀戮最惨。与河东堡、笔架山、龙宫寺、右屯之粮[(37)],无不焚毁,其失非小”[(38)]。

其四,《清太祖高皇帝实录》载:“我军夺濠口入,击之,遂败其兵,尽斩之。又有二营兵,立岛中山巅。我军冲入,败其兵,亦尽歼之。焚其船二千余;并所积粮刍,高与屋等者千余所”[(39)]。

觉华岛之役,明辽军损失惨重,后金军也付出代价。

明朝之损失:第一,觉华岛上明军七千余员名和商民七千余丁口俱被杀戮;第二,粮料八万余石和船二千余艘俱被焚烧;第三,主岛作为明军关外后勤基地亦被摧毁。

后金之损失:后金军亦付出代价,明统计其死亡官兵二百六十九员名[(40)]。

尔后,觉华岛经过辽东巡抚袁崇焕的经营,仍发挥一定作用:

第一,岛上驻扎水师。至天启六年即天命十一年(1626年)四月,岛上有船四十艘、兵二千余人:“岛上尚有残船四十只。都司佥书陈兆兰、诸葛佐各领兵千人,或扬帆而出其后,或登岸而乱其营”[(41)]。六月,岛上水师扩充为中、左、右三营[(42)]。

第二,连接海上贡道。先是,明制朝鲜使臣贡道“由鸭绿江,历辽阳、广宁,入山海关,达京师”[(43)]。但是,后金占领辽沈地区,“时辽路遮断,赴京使臣,创开水路”[(44)],即由辽东半岛南端航海至山东登州,再陆行至京师。尔后,贡道经由觉华岛,“中朝改定我国贡路,由觉华岛,从经略袁崇焕议也”[(45)],即经觉华岛,在宁远登陆,过山海关,抵达京师。由是,觉华岛成为朝鲜使臣海上贡道中间停泊的岛屿。

第三,转输东江军饷。崇祯二年即天聪三年(1629年)三月,“袁崇焕奏设东江饷司于宁远,令东江自觉华岛转饷”[(46)],以供应毛文龙,得到旨许。 三

觉华岛之役是古代战争史上因势而变、避实击虚的典型范例。仅就后金军之

得与明辽军之失,略作几点探讨。

第一,天命汗释坚攻脆。从已见史料可知,努尔哈赤此次用兵,亲率倾国之师,长驱驰突,围攻宁远,志在必克。然而,事与愿违,围城强攻,兵败城下。天命汗蒙受四十四年戎马生涯中,最惨重的失败,最惨痛的悲苦。但是,天命汗努尔哈赤能在极端不利的困境里,在极度恼怒的氛围中,因敌情势,察机决断,释坚攻脆,避实击虚。《孙子兵法》云:“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胜,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行,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成势,(水)[(47)]无恒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48)]。努尔哈赤从多年戎马经历中,深知《孙子兵法》中的上述用兵之道:水流必避高趋下,兵胜要避实击虚;水因地之倾仄而制其流,兵因敌之虚懈而取其胜;水无常形,兵无常势,临敌变化,方能取胜。他其时面临著有两个可供选择的攻击点:一个是宁远城,另一个是觉华岛。宁远城明军城坚、炮利、死守,觉华岛明军则兵寡、械差、虚懈。于是,天命汗努尔哈赤在宁远城作战失利态势下,依据情势,临机决断,避其固守之宁远城,捣其虚懈之觉华岛。他以少部分兵力围宁远城,佯作攻城,以迷惑守城之敌;而以大部分兵力攻觉华岛,突然驰击,以猛捣虚懈之敌。致明人指出:其“共扎七营,以缀我师,不知其渡海也”[(49)]。甚至袁崇焕当时也作出“达贼不能过海”[(50)]的错误判断。然而,后金军统帅努尔哈赤利用严冬冰封的天时,又利用海岛近岸的地利,复利用官兵满腔愤恨的士气,再利用骑兵驰突的长技,乘觉华岛明军防守虚懈、孤立无援之机,出其不意,乘其之隙,围城袭岛,避实攻虚,集中兵力,驰骑冲击,速战速决,大获全胜。后金天命汗努尔哈赤转宁远城之败,释攻其坚;为觉华岛之胜,转攻其脆——可谓释坚攻脆,乘瑕则神。这是战争史上避实击虚之战例典范。

第二,明水师攻守错位。明失广宁后,议攻守之策,应以守为主,无论城池,

抑或岛屿,均应主守,而后谈攻。明廷赋于觉华岛水师的使命,著眼于攻,攻未用上,守亦未成。觉华岛明军应当主守,是其时关外双方军力对比与岛上水师特质所规定的。以后者言,岛上明朝水师登岸,不能对抗后金骑兵。登岸之水兵,舍舟船,无辎重,失去依恃,弃长就短;陆上之骑兵,速度快,极迅猛,机动灵活,冲击力大——登岸之明朝水兵对抗陆上之后金骑兵,是注定要失败的。但是,明廷重要官员对此缺乏认识。先是,大学士孙承宗纳阎鸣泰主守觉华之议后,言“边防大计”为“曰守、曰款、曰恢复”,其“进图恢复,则水师合东,陆师合北,水师〔陆〕之间,奇一正一,出没无间”[(51)],赋予觉华岛水师以进图恢复之水上重任。他认为:后金骑兵不会从水上攻岛,岛上水师又负重任,故应加强岛之地位:“而又于岛之背设台,以向其外,则水道可绝。盖大海汪洋,虽可四达,而辽舟非傍屿不行。虏固不以水至,即以水亦望此心折。且三门之势,苦吸之应呼,无论贼不能从水旁击,即由陆亦之顾盼也”[(52)]。孙承宗断言后金不以舟师从水上攻觉华岛,却未料后金会以骑师从冰上攻觉华岛。王在晋和孙承宗相左,看到觉华岛水师之局限:“若谓觉华犄角,岛去岸二十里,隔洋之兵,其登岸也须船,其开船也待风。城中缓急,弗能救也;水步当骑,弗能战也。岛驻兵止可御水中之寇,弗能遏陆路之兵”[(53)]。时至天启六年即天命十一年(1626年)正月二十三日,署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右侍郎阎鸣泰仍无视王在晋的上述意见,谏言宁远制敌之策:“制敌之策,须以固守宁远为主,但出首出一步即为败道。而首山左近如笔架、皂隶等山险隘之处,俱宜暗伏精兵、火炮,以待贼来,慎勿遽撄其锋,惟从旁以火器冲其胁,以精兵截其尾;而觉华岛又出船兵遥为之势,乘其乱而击之,此必胜之著也”[(54)]。阎鸣泰此策,得旨“俱依拟著实举行”。此策得遂,明朝关外孤城宁远必为后金据有,萨尔浒之役杜松吉林崖兵败,刘tīng@⑤阿布达里冈兵殁;沈辽之役沈阳贺世贤出城迎敌而身殒,辽阳袁应泰出城失利其而自缢,俱是例证。而觉华岛出水师以击敌,此亦非必胜之著。此策著眼于攻,疏失于守,攻守错位,致攻未出师,

守亦败没。

第三,觉华岛防守虚懈。觉华岛之功能,主要是作为明军关外囤储粮料、器械的后勤基地。应以此作为重点,而进行防御部署。先是,广宁之役,频传警报,前车之鉴,应引为训:“照得:河西警报频闻,山海防守宜急。臣等业经处备粮料,具疏入告矣。昨接户科抄出户科都给事中周希令一疏,内言觉华等岛粮食,宜勒兵护民,令其自取无算,余者尽付水火。未出关小车与天津海运,不可不日夜预料速备等因。奉圣旨:该部作速议行”[(55)]。上引杨嗣昌疏稿为天启二年即天命七年(1622年)二月初六日,而后金军已于上月二十三日占领广宁,但兵锋末至觉华岛。同年十二月,岛上游击金冠水兵一千二百七十六员名,参将祖大寿辽兵八百七十五员名[(56)],共二千一百五十一员名。后祖大寿及其辽兵调出,又增加水兵,达七千余员名。这些水师,责在防守。如将觉华岛作为水师基地,应时出击,或作策应,则不现实。因为觉华岛不具备水师基地的地理条件;且岛上水兵用于对付后金骑兵,不宜登陆作战,即使登陆绕击,失己所长,暴露所短,以短制长,兵家所忌。觉华岛的水师应重于防守,却防守疏漏。有如囤粮城守军集于岛上山巅——东山与西山,距离囤粮城较远。驻兵虽可居高临下,却不利于急救囤粮城之危。这就使得囤粮城防守虚懈,难以抵御后金军之突击。后金骑兵骤至,守军营于冰上,击冰为濠摆车列阵,布设官兵,以作防卫。但时逢隆冬,所击冰濠,开而复封。致使后金骑兵横行无阻,直捣囤粮城。明军既侥幸于广宁之役觉华岛免遭兵火,又迷信于宁远之役觉华岛天设之险。然而,宁远不是广宁,历史不再重演。后金骑兵避宁远之实,而击觉华之虚。觉华岛明军全部覆灭。吞下防守虚懈之苦果。

第四,明庙堂以胜掩败。明朝觉华岛兵败,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吃一堑,需长一智。明觉华岛兵败之后,蓟辽总督王之臣疏报称:“此番奴氛甚恶,攻宁远

不下,始戮于觉华。倘宁城不保,势且长驱,何有于一岛哉!且岛中诸将,金冠先死,而姚与贤等皆力战而死,视前此奔溃逃窜之夫,尚有生气”[(57)]。诚然,奏报明军固守宁远之功绩,褒扬觉华死难官兵之英烈,昭于史册,完全应当。但是,胜败功过,理宜分明,既不能以胜掩败,也不能以功遮过。王之臣身为蓟辽总督,对觉华岛之败,未作一点自责。大臣搪塞,朝廷则敷衍。朝廷旨准兵部尚书王永光疏奏:“皇上深嘉清野坚壁之伟伐,酬报于前;而姑免失粮弃岛之深求,策励于后”[(58)]。于是,满朝被宁远大捷胜利气氛所笼罩,有功将卒,加官晋爵;伤亡军丁,照例抚恤;内外文武,论功升赏。但是,于明军觉华岛之败,朝廷、兵部、总督、经略、巡抚以至总兵,未从整体上进行反思,亦未从战略上加以总结,汲取教训,鉴戒未来。对待失败的态度,是吸收殷鉴,还是掩盖搪塞,这是一个王朝兴盛与衰落的重要标志。明廷失辽、沈,陷广、义,杀熊廷弼,逮王化贞,只作个案处置,并未深刻反省。因而,旧辙复蹈,悲剧重演,一城失一城,一节败一节。结果,明廷江山易主,社稷倾覆。

觉华岛之役,明朝军变宁远之胜为觉华惨败,后金军化宁远之败为觉华全胜,实为历史之偶然。但是,偶然之中,蕴涵必然。觉华岛之役表明,后金在失败中升腾,明朝则在胜利中降落。这一偶然的觉华岛之役,应是明朝与后金多年争斗结局之历史征兆。

参考文献:

(1)《中国近八十年明史论著目录》和《清史论文索引》均无著录觉华岛之役的专题论文。

(2)觉华岛,今辽宁省兴城市菊花岛乡。民国十一年(1922年),因岛上盛产菊花,而改名为菊花岛。

(3)《明熹宗实录》卷十九,天启二年二月巳丑。

(4)(10)《明熹宗实录》卷四十,天启三年闰十月丁亥朔。

(5)沈国元:《两朝从信录》卷二九,天启六年正月。

(6)安德才主编:《兴城县志》页六七,辽宁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一年。

(7)笔者实地踏查与测量的记录。

(8)《杨文弱先生集》卷四,页十二,钞本。

(9)《满文老档·太祖》卷四八,天命八年三月二十四日。

(11)(17)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十,天启二年七月。

(12)孙铨:《孙文正公年谱》卷二,天启二年九月初八日。

(13)孙铨:《孙文正公年谱》卷二,天启二年九月初三日。

(14)周文郁:《边事小纪》卷一《辽西复守纪事》。

(15)周文郁:《边事小纪》卷一。

(16)谈迁:《国榷》卷六八,天启四年二月丁亥。

(18)(19)《明熹宗实录》卷七○,天启六年四月辛卯。

(20)《明熹宗实录》卷六八,天启六年二月甲戌朔。

(21)《明熹宗实录》卷六八,天启六年二月丙子。

(22)张岱:《石匮书后集》卷十一,页九一。

(23)《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四,页九。

(24)《袁崇焕资料集录》册上,页二七,广西民族出版社,一九八四年。

(25)孙承宗于天启三年闰十月丁亥奏报巡历关外情形记为“龙宫寺”,下同,不注。

(26)《明熹宗实录》卷六七,天启六年正月辛未。

(27)(33)(49)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十五,天启六年正月。

(28)《清史稿·武讷格传》卷二三○。

(29)后金军出师觉华岛之兵数,《清太祖高皇帝实录》记载:“吴讷格率所部八旗蒙古、更益满兵八百”;《明熹宗实录》作“奴众数万”,又作四万。但是,天启二年即天命七年后金始设蒙古旗,至崇祯二年即天聪三年已有蒙古二旗,又至崇祯八年即天聪九年始分设蒙古八旗,故其时并无八旗蒙古。

(30)《满洲实录》作“金冠”,“冠”为是,而“观”为误,且其时金冠已死。

(31)觉华岛明军之兵数,《清太祖高皇帝实录》作“四万”;《明熹宗实录》作四营、七千余人。应以后者为是。

(32)《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十,天命十一年正月庚午。

(34)《明熹宗实录》卷七○,天启六年四月辛卯。

(35)(36)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十五,天启六年正月。

(37)《明熹宗实录》卷六七、天启六年正月庚午:“右屯储米三十万”石。

(38)(40)(57)《明熹宗实录》卷七○,天启六年四月辛卯。

(39)《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十,天命十一年正月。

(41)《明熹宗实录》卷七○,天启六年四月巳亥。

(42)《明熹宗实录》卷七二,天启六年六月甲戌。

(43)《明会典》卷一○五。

(44)《光海君日记》卷一六四,十三年四月甲申。

(45)《李朝仁祖实录》卷二○,七年四月丙子。

(46)《崇祯实录》卷二,崇祯二年三月。

(47)《孙子兵法》各本作“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但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即汉简本《孙子兵法》作“兵无成执(势),无恒刑(形)”。《孙子校释》曰:“汉简本此句以‘兵’为两‘无’之主语,言兵既无常势,又无常形。唯上文一言‘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又言‘水因地而制行’,汉简本皆作‘行’,而不作‘形’。故此句之‘形’无‘水’字,而将‘行’字属之于‘兵’。故今依汉简本,且无‘水’字。”此注臆断也,因为:第一,银雀山汉简本《孙子兵法》,仅为汉代《孙子兵法》之一种版本,虽实属珍贵,但屡有衍、脱,此为一例,故不能以此定谳。第二,各本俱有“水”字,不易轻率删削之。第三,“形”与“行”二字,在古汉语中,同音通假,故“形”字属之于“水”。第四,此段话凡四句:首句“水”与“兵”并列,以“水”喻“兵”;次句亦“水”与“兵”并列,亦以“水”喻“兵”;再句首为“故”字,即此句承上二句为小结,故应“水”与“兵”并列;末句为结论。所以,“水”字砍削当。

(48)吴九龙主编:《孙子校释》页一○二,军事科学出版社,一九九○年。

(50)《明熹宗实录》卷六七,天启六年正月辛未。

(51)《明熹宗实录》(梁本)卷三九,天启四年二月丁亥。

(52)《明熹宗实录》卷四○,天启三年闰十月丁亥朔。

(53)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十,天启二年七月。

(54)《明熹宗实录》卷六七,天启六年正月丁卯。

(55)《杨文弱先生集》卷四,页十三,钞本。

(56)《明熹宗实录》卷二九,天启二年十二月丙戌。

(58)《袁崇焕资料集录》册上,页二八,广西民族出版社,一九八四年。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革加末

@②原字革加曷

@③原字木加盾

@④原字木加英

@⑤原字结去右加廷

文章来源:《清史研究》1995年第2期,第1-8页。

本文来源:https://www.bwwdw.com/article/03ug.html

Top